01
谁见过这么美丽的月光呢?妩媚得仿似阿兰美尼的眼睛。谁见过这么美丽的眼睛呢?清亮得仿似草原夏夜天空闪闪的繁星。
占古巴拉本是想念诵一段甘珠尔经,以锁住心中跌宕荡浤涌的波澜,不料闪出的却是这般诗样两个句子,他绝望了,在绝望中朝幸福的海洋深深跌落下去。他闭上了眼睛。佛祖啊,今生命定的幸福难道是这样的么?可这多么不同于我的初衷。佛祖啊,如果这真的是您神圣的旨意,我该用怎样的献身表达自己的感恩?
阿兰美尼微仰着头,看着占古巴拉,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盛着怎样的爱和深情,不知道它们对于年轻的僧人占古巴拉,是怎样一种致命的迷蛊和诱惑。
收留我吧,让我做你的妹妹,让我做你的亲人,让我的心永生永世都依恋着你。她对他说,声音轻轻,却是怎样美妙的乐音。占古巴拉的心随着乐音不可遏止地律动,不敢睁开眼睛。在幸福的深渊中他绝望地想,是自己诗念得太多了的缘故。是的,就是这个缘故。一个僧人是不应该念那么多诗的,不应该。
疼痛宛似树叶飘落心上,那种和血液有着同样颜色的五角形树叶,没有重量,却缠绵柔韧,瞬间将心脏包裹密实,五个针一样尖尖的角朝里面扎进去,使感觉倏忽变得尖锐,使他不得不咬紧牙关。这是什么?他一阵惊慌,是人们在诗歌里不厌吟咏的那爱情么?可怎么会是疼痛?这样地疼痛,几乎使人落下泪来。
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梦里那个赐予启示的声音,那个声音对他说,去吧,去寻找那个会让你的心灵感到疼痛的人,她是你生命中必然的发生。不论千山万水,你都一定要找到她。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这指的是一个女人,竟是一个女人。如果当时知道了,他还会不会出发呢?
宛似秋湖之水在清风吹拂下泛起涟漪,阿兰美尼的心上,瞬时也起了疼痛,是对占古巴拉心间疼痛的感应。于是她惊慌了,以为是自己的心病又犯了,不由自主地,身子朝前一探,伏向占古巴拉的胸怀。占古巴拉哥哥,我的命是你救的,求你再救救我吧……
02
陆二楞揉着肿胀的右臂指挥人们往大树下堆积干柴的时候,大树沉浸在回忆中。回想着阿兰美尼说话时,天上地下的情景,那简直是一个白玉雕成的世界,真的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月光,感觉就像是置身在月亮上,自己是那棵传说中美奂绝伦的月里桂树,而阿兰美尼是那个旷宇无双的月中仙子嫦娥。是的,旷宇无双,再没有比阿兰美尼更美丽的姑娘了,再没有了。大树轻轻叹息,再没有那么美的爱情了。
那么占古巴拉是谁呢?大树陷入沉思,立刻发现了人类的疏忽,在创造那个关于月亮的千古动人神话时,应该给嫦娥设计一个高贵而英俊的爱慕者,高贵英俊得犹如一个王子,犹如此刻与阿兰美尼比肩而立的占古巴拉。会吟诗,会作画,一直就生活在月亮上。因为这世界上最美的存在中不能没有爱情。
“二楞,你说火能把这棵老古榆烧倒么?火能行吗?”赵铁柱将一大捆干柴使劲儿扔在大树旁,擦着额上的汗,朝陆二楞走过来。那是一捆桦树枝,已经干透了,是赵铁柱家房后柴垛最后的一捆。大树的周围,干柴已堆得老高。现在的曼陀北村,谁家也不会找到这么高的柴火垛了。
“妈的,能!”陆二楞揉着胳膊,盯着老古榆,咬着牙,狗吐骨头样狠狠丢出三个字。他恨这棵老树,它的皮就像是铁,比他妈的铁还坚硬,天下哪里再会找到这样长着铁皮的树呢?看来人们说得不差,这老家伙站在这儿至少有一千年了。只有一千年的树,皮才会这般硬得似铁。
恨是因为它伤了他,昨天,他用锋利的斧头砍它的时候,被它所伤。本是想把它砍倒,谁知它根本就不倒。拼足力气砍到第九十九斧子,胳膊忽然抬不起来了,低头一瞅,肿得似根木杠,可树身上竟连个口儿都没开。
真是难以想象啊!他妈的谁会想到天下会有这等奇怪之事呢?
“我奶奶说过的,老榆树动不得,谁动谁遭殃,这是一棵神树呢。”赵铁柱的两个门牙之间有一道宽宽的缝隙,说话时,风从那缝隙钻进去,弄得声音似是被风干了,一片咝咝拉拉的动静。“我奶奶说,她小的时候,有一年,有一个人,想砍这老古榆的杈子当柴火,结果树杈子没砍下,他当场得了头疼病,疼得满地打滚,回家去没几天就死了。”
“别听你那老奶奶瞎胡说,都他妈的是封建迷信!”陆二楞呵斥,头一扭,狠狠往地上一吐,扭回来,刚要接着说,忽然顿住,直直盯住大树,半晌,问说,“你奶奶小的时候,这树上就拴了这么多红布条吗?”赵铁柱赶紧答是,说他奶奶的奶奶小时候,老树就拴满了这些玩意儿。
陆二楞的眼睛倏地放光,来了灵感。用力一挥左胳膊,果断宣布,大家都停住,先别搬柴火了,都爬到树上去,先把那些红布条扯下来。
“把那些提里当朗的家伙都给我拽下来!”他说。
这时从北边刮来一股风,老榆树的叶子“哗哗啦啦”一片响,宛似谁忽然亮出一片开心笑声,古怪的一种开心,弄得树下的指挥官及其手指下团团忙碌着的人们全都一傻。
03
确是笑声,老榆树发出的。是在笑占古巴拉。阿兰美尼伏于胸前,他顿时浑身颤抖,仿佛阿兰美尼是一朵传说中的曼陀罗花,一旦嗅到它的香气人就要颠倒摇颤,身不由己。
只要将胳膊抬起,轻轻拢住,她就在他的怀抱中了。
但是不抬,他僵硬了,整个僵硬了,在僵硬中瑟瑟发颤,真是一种有趣的舞蹈。
更紧地闭上眼睛,他想进入禅定,借修为拯救自己。是成功了吧,眼前很快现出一团五彩之光,回忆来相助了。
想起的是八年前的夏天,初至塞外的那场相遇。那是一个月浅星繁的美好夜晚,那种注定了要有神奇发生的夜晚,没有风,没有云,草原静得宛似沉浸于神秘梦境。脚步轻快地行走于草尖儿,是的,行走于草尖儿。这样的时候,总是能感受到一种轻盈,生命的轻盈,仿似达摩祖师当年一苇渡江的意境。知道这样的时刻神在托举着自己,自己幸运地站在神仁慈的翅膀上。
这是在朝着一座山走。方圆百里内最高的山。最早出现于视野的,那只是一痕飘忽的影子,犹似写意水墨画上的浅墨微痕。甚至,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一座山。
直到来至脚下,它峰巅的一块巨石忽然放光,五彩纷呈,璀璨夺目,令人眼花缭乱。完全不由自主,“扑通”一下,他跪在地上。神啊,这就是循着你的指引,我从岭南到塞北,遥遥迢迢,寻寻觅觅,最终要到达的地方。
这就是啊!这就是啊!
这就是神让我寻找的地方呀!
他热泪长流。五彩之光消失很久了,仍跪于当地,不能起来。
可是,神的旨意怎么忽然就变了呢?跌回现实,他强烈地感觉到阿兰美尼的存在,感觉到年轻姑娘对于自己灵魂的摇撼,丝毫不亚于八年前那个夏夜里,初对曼陀峰巅突放五彩华光的风摇石之际,朝灵魂袭来的力量。不,比那更强烈,因为,那时虽然也刹那间泪水奔流,却是为激动所致,不是疼痛。
这难道是爱情?难道真的这是爱情么?可怎么竟是一种疼痛?
神啊,这是你射来的箭么?直直刺中我的心。
神啊,这样地推我向爱情,是为的抛弃?还是让我离你更近?
感受到阿兰美尼的呼吸,像是雪花飘散的香气。感觉到阿兰美尼的颤抖,她摇摇欲坠,仿似一朵天庭飘落的山茶花儿。情不自禁,他伸出双臂,轻轻环住她。得托住这个姑娘,不使其跌落尘埃。这是使命——
犹如把伟大的佛教像阳光一样播撒于塞外草原,犹如用精湛医术救治草原上广大牧民的生命。
04
一声重物砸地的闷响,伴随着号叫,将老树从记忆深处唤回。这才发现十几个青壮汉子正猴子样攀蹿在自己的树冠间,是在解那些拴在枝杈上鲜艳的红布条。那些布条真是神奇啊,有的已然经受了几百年风吹日晒仍不褪色。它们真是多啊,把这些汉子个个累得满头大汗了,还没有解完。
闷响和号叫是赵钢柱发出的,是从树上跌下来,摔在了地上。这个事故说明儿子本事不如其父,因为去解的那根红布条就是几十年前他老爹赵老长拴上去的。几十年前赵老长噌噌噌爬上树去,三下两下拴好,噌噌噌又爬下来,一点儿事没有。而那时赵老长已经四十二岁,比此刻的赵钢柱大整整十岁。
“钢柱,摔坏了没?”陆二楞跑上前拉,欲使躺着的人坐起来。之所以是唯一没有上树的人,显然是由于他那条肿得似蟒蛇的胳膊的缘故。因为只有一条胳膊能用,所以只能拉。人是仰面朝天砸下来的,落地的一瞬间,本能地双手撑了下,两条胳膊就都压在了身子底下。拉的是左胳膊,结果弄出杀猪般一声惨号,这使陆二楞似遭了开水烫,倏地松了手,知道这粗壮的物件是断了。
“妈的,人的胳膊可真不经摔!”他扭脖子往地上狠狠一吐,倏地扭回,朝着大树一挥手,“都下来吧,别解了,一会儿都他妈饺子下锅似的扑通扑通掉下来,谁搬柴火?”
人众眨眼间落回地面。可树上还有那么多没有解下来的红布条,在高处,小红旗似的随风飘扬。
“那些咋办?”赵铁柱立于陆二楞侧旁,抬头朝大树盯着。并不怎么在意哥哥的遭遇,因为已经知道没有摔死。还因为,一颗心被即将火烧老榆树这桩刺激事儿整个攫住,不能顾及其他。这事弄得他的心恰似强风暴掀搅下的海水鼓涌激荡,狂乎跃乎。这样的事儿千年等不到一回呢。
“妈的,让它们在那儿吧。啥东西也架不住火烧!”陆二楞眉毛一斜,不屑一顾的样子,完全忘记了自己命令去解红布条时的初衷。
“点火?”赵铁柱试探地问,已急不可待了。
“柴火还少点儿吧?”指挥官眼光犹疑。
“不少了,再说也没有了,我们家房后柴垛最后一根树枝都让我们哥儿俩给划拉来了,我妈今儿晚上还不知道用啥揍饭呢。”赵铁柱使劲吸了下鼻子。
“用不用浇点儿汽油?”旁边有人建议。不待陆二楞发话,赵铁柱抢着说不用不用,都是响干干的柴,火星儿一碰就燃,啥油都用不着。是真的等不及了。
“点!”发令者胳膊举到头顶,然后用力朝下一砸。赵铁柱本是想应一声的,但因为太激动了,那一声“哎”竟没能从嗓子钻出。也是由于激动,手剧烈抖起来,裤兜里的打火机老半天不能掏出,终于掏出来,又无论如何打不燃火。这急坏了旁边一个胖子,猛地蹿上前,一把抢过打火机,边连连骂着笨蛋,大拇指向下一压,“咔”一声,燃了。胖子得意非凡,抢步就朝老榆树冲,却是刚奔得两步,被赵铁柱连环腿“刷”的一扫,“噗”,硬生生跟大地接了个吻。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打火机又回到了赵铁柱手中,这回手不抖了,“咔”一声,利利落落,手中物吐出一朵金灿灿火花儿。
这朵美丽火花儿令老榆树周身一震,终于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陡然变得冷峻。
又来了吗?那种被称为命中劫数的东西?
这东西并不陌生,已经光顾过两次了,两次灾难,两次浩劫,两次深深刻进生命年轮永世不可磨灭的记忆。
都是火带来的。火,这树最致命的克星。
一次是在三百多年前,随着战争而来。那一劫说起来有些玄诡而难以置信,最终竟是在蛇的帮助下得以逃过,千百条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毒蛇。这大概是只有在塞漠深处的土地上才会发生的谲异故事。另一次甫去不远,就在大约七十年前,完全是天灾,上天给予大地残酷的惩罚。那一次的侥幸逃过,也是赖天之助,上苍不想彻底毁灭它,在最后时刻降下倾盆大雨,浇灭了四面八方疯狂窜来的火蛇。
那么这一次呢?谁来帮助?大树忧心忡忡,想不到自己历练了世间千载风雨,度过一场又一场不可名状的奇灾大厄,到头来竟是丧生在此等顽冥愚痴的村野愣头青手里。长长叹息,悲凉举目,老榆树朝远处望去。这难道是天意么?
倏地,眼睛亮了,啊,不是天意,这仍旧是一场虚惊,造化有意在自己生命里设置的枝节插曲。因为,你瞧,通来村庄的蜿蜒路途上,正有两个人步履轻盈地走着。两个年轻人。确切地说,是一个英俊小伙儿和一个靓丽姑娘,两张草原明月般清朗的面庞上闪烁着似曾相识的印痕。
愈来愈近了,近得能看见那清闪闪的眼睛。
05
“啊!老榆树!”
陶可一声欢呼,休止符样站定,不动了。这是惊喜忘情,呆住了。怎么能够想到弯过这低矮荒瘠的山坳,竟会有如此一棵大树奇迹样突兀现在眼前。奇迹,真的,是在这样四野漫漫几乎不见绿色的土地上呀!
瞧它是多么美,拔地参天,枝柯盘旋,浩浩繁繁,如梦如幻。不光是美,还那么那么的亲切,亲切得宛如祖母的眼神儿。曾在哪里见到过它,图画中?幽梦里?
“郑舜成,这里,就是你的家么?”终于能说话了。是问和自己同行的人。她这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仍旧眼光直勾勾,不能离开那伟岸雄奇的老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