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放心,这事儿我何安保着,陆支书这把椅子真能保住,头一桩就是还你李老兄的钱!就是砸锅卖铁也决不再拖你!”
立刻行动起来。
陆显堂并没完全依靠李占山的钱,自己也慷慨解囊,翌日一早,出门时候,兜里揣了个鼓囊囊的信封。他走进村委会办公室时,刘逊正埋头在一份文件里。寒暄之后,满脸是笑说:“昨天不知道刘书记会住下来……今晚就到我家去,补个接风宴,吃手把肉。”刘逊含笑谢绝:“不了,还是在村部食堂吃便饭吧。”说他喜欢简单。“咋的了刘书记?我村支书还没落选,你就跟我打官腔儿?”笑,又说,“不是我陆显堂捡大的吹,在曼陀北村,就是我落了选,说话照样好使。”刘逊也笑,说他在到任会上向全镇干部下过保证,在乌兰布通镇工作期间,哪个见他吃干部群众一次请,有实有证指出来,他立刻给旗委组织部递辞呈。陆显堂大笑:“官场上的文章陆某人见得太多了,哪届镇党委书记都是这么说,可哪个没在我家喝残过?”刘逊不笑了:“也许是这样的。但我是个认真的人,我说到做到。”
陆显堂让笑还挂在脸上,给刘逊递烟。被用手势谢绝。也不勉强,因为事先知道这个镇委书记是不抽烟的。收回胳膊自己享用,深深吸一口,换了腔调:“刘书记从旗委那边调过来,跟旗人大高主任一定是熟的了?”眼睛紧紧看住对方的脸,却没见到那上面预期的变化。刘逊诚实地答说,因工作上的事见过面,但不太熟。“不是我陆显堂在你刘书记面前夸海口,我跟高主任之间,没说的,那就跟亲哥兄弟一样。高主任在乌兰布通镇任镇党委书记时,到我家比他自己家还熟……”又拉出发展局唐局长唐仁,旗政府办李主任李力,说都是弟兄,别看没磕头,那比把兄弟还亲!“刘书记你今儿个要是肯赏个面子,我一个电话,保准高主任、唐局长、李主任立马赶过来陪你,去旗城也行,吃喝拉撒睡我全包!”
刘逊表情仍旧,只是声音显著降了温:
“老陆,你可能对我还不太了解,我说话算话。晚饭就还是在村部吃。”低下头继续看文件了。
陆显堂脸上僵住,却不是尴尬。默坐了会儿,朝窗外瞅了瞅,手伸进衣兜。信封往刘逊面前桌上一放,立刻起身往外走。话都是走着说的,意思是他陆显堂在曼陀北村村支书这把交椅上稳当二十多年,靠的就是历届镇党委书记的关照。都是在这条道上混的,有些事咱们心知肚明就得了。这次的村支部换届,还得仰仗你刘书记……
“你这是干什么老陆?!”
镇党委书记话声中的威慑力定住了离去的脚步。
“村支部换届的事是镇党委决定的。一切都取决于党内外群众的意志。这件事上我帮不了你。你不该这样做,这是犯错误!”
说话的人不动,已经到门口的人只好返回。
到原处,盯着刘逊看半天,伸手去拿回信封的时候,脸上总算闪过一丝尴尬。但马上哈哈一笑,说自己这是在耍招子——听人说乌兰布通镇新来的党委书记清正廉洁,滴水不沾。老实讲,起先,是不信的,世上会有不吃腥的猫?现在,信了。一伸大拇指:“我陆显堂打心眼儿里服了!没说的,你这个土地神,我认了!打从今儿个起,谁要是跟你刘书记过不去,那就是跟我陆显堂过不去!”说别看眼下是郑舜成占了上风,那不打紧,大的不敢说,在曼陀北村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心里还是有底的。老话不是说树大根深?他陆显堂咋也不至于输给一个刚出校门的毛头小子……
这是第一次叫外甥的全名。当天晚上,在妹妹家里,就又回到原来的称呼。说:“成子,你一定是跟别人借钱拿回的毕业证。咋不跟舅说呢?借别人钱干啥?年纪轻轻地就背债,不吉兴。会压住运气的。给,拿这钱快去把欠人家的还上。”把被刘逊喝退的钱朝郑舜成递过去。此时信封不见了,就是赤裸裸一捆,正好一万。
这次坏事儿的是妹妹和妹夫,两个农民使用的方式跟镇党委书记虽然不一样,但坚决的程度毫无二致。他们哭了起来。他们没领会自己哥哥的意图,想的只是再不能让哥哥替自己的孩子扛饥荒了。已经大学毕业了,还拖累舅舅,成话吗?
跟大伯父相比,陆二楞就简直是顺了,东西全送了出去。
那可不是个小工程,出了东家进西家,他脚不沾地忙了大半天了。当然,也不是全都顺心,比如此刻在巴图家,就跟这家的逆子搞了翻。进门来,巴特尔正坐炕沿上用毛巾擦汗,他一脸笑招呼:“兄弟,今个儿回来得早!这阵子咋样?听说石头价上来了?”却是热脸撞到了冷屁股,巴特尔带搭不理应一句:“价还是那个价,客户比以前多了。”陆二楞肚里一团恼就倏地蹿上来,使足力气才压住,又挤出笑:“客户多有啥用,有人嚷呼着要关掉石头场子哪。”巴特尔竟还是那副嘴脸:“关就关,咱凭力气吃饭,干啥也能闹个辛苦钱。”“这年头,找个挣辛苦钱的活儿也不容易呀!”巴特尔竟说起了风凉话:“凭死力气挣钱的人当然是难啦,哪能跟你陆二楞比呀,曼陀北村的皇亲国戚,跑跑腿,胳膊比画几下,就是钱。”这等于把烽火烧到了家门口,要还是忍,那就是窝囊了。
“你这啥意思?我陆二楞沾我大伯父的光了?凭良心说我大伯父对你巴特尔也不薄啊,咱村里不只你一个高中生,青年书记一直让你当着!”
“我这个青年书记是选上的,靠我巴特尔在村里青年中的威信,可不是靠的哪个照应!”
“威信!哼,没有我大伯父点头,能轮到你!全都他妈的些个没良心!郑舜成那小子的大学,还不是我大伯父供下来?你瞅瞅现在,翅膀刚硬,就忘恩负义,跟我大伯父争起村支书来……”
“你小子嘴干净点儿哈,要不……”
幸亏一旁有巴图,赶紧息事,佯装恼怒地瞪儿子,呵斥闭嘴。然后蔼然叫陆二楞坐,有啥话坐下慢慢说。陆二楞不坐,气哼哼说,倒也没别的,就是他大伯父选村支书的事儿。“我大伯父的为人巴图叔你是知道的。”说着就往外掏烟酒。东西放炕上,拿眼盯住巴图,又像恳求又像威胁地说:“选举的事儿就那样了,下一步该咋做想是巴图叔你心里头明白!”
“啥明白不明白的?你吓唬人咋的?”巴特尔又火起。
“你巴特尔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我跟你说不着!”陆二楞拂袖而去。
接下来就是郑舜成家。在院门口,本是犹疑过,尿不尿这臭小子?最后决定尿,就舍两瓶大麯,臊臊这良心被狗吃了的。不想在这儿碰到了大伯父,一时邀功似的,更加理直气壮。进门就往外掏东西,重重往炕上一杵,说:“今儿个同着明人不做暗事,这是我大伯父的一点儿心意,你们收下。选举的事儿该咋办,你们在心里头好好掂量掂量,别做下让人背后戳脊梁骨的事!再者说,也想想后果,在曼陀北村这一亩三分地上,能跟我大伯父作对的人还没生出来!”
唯一的功劳是让陆显堂有了台阶,趁乱将一万块钱收了起来。钱塞回衣兜就拿眼角虚光去瞄郑舜成,见那张俊朗的脸上颜色急遽变化着,由红而紫,由紫而白,明显是生了气,就刷地阴下脸,斥骂:“二楞子你个混账东西,这哪是你说话的地方?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侄儿摸不着头脑了,看完大伯父,又去看大学生,嘴里不情愿地嘀咕起来,使劲一扯赵铁柱,掉头往外走。当大伯的点着他们背影,恨得不行:“这些玩意儿,也就是我陆显堂能镇住,换成别人,不定他们会做出啥乱子来!”
次日的曼陀北村党支部换届选举会议上,就出了闹剧。
本次与会者人数锐减,只有四十八人,因为只剩下党员。郑舜成进门来,径直走到刘逊面前,一脸庄严地说,如果他当选,绝不会辜负组织和乡亲们的厚望!但有言在先,只干一届,到时无论如何,他都会走。
刘逊呵呵笑,说,前天早上,就知道他今天会来的。
是在要发选票的时候,巴特尔拎着一条烟四瓶酒,虎虎闯进来。把东西刺眼地送到主席台上,呼呼喘着气,对台下说,这是昨天有人送到他家的。“可能在座多数也收到了这东西。大伙儿心里肯定都清楚干这事儿人的目的。我今天要说的是,曼陀北村已被造治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们不能再坐视不管了!事儿该咋办,大伙儿要摸摸良心呀!”
陆显堂厉声呵斥:“你这是故意扰乱会场,破坏选举!”他正主持会议,就在巴特尔身旁。
“我这是在干啥,你心里最清楚!”巴特尔冷笑。
“你啥意思?不会是说我陆显堂贿赂了你吧?”提醒说没有证据血口喷人,是要负责任的!
“你!”巴特尔脸红脖子粗。
刘逊和颜悦色地让巴特尔先退出会场,把烟酒暂时保管起来,说随后镇里会派人调查此事。要真是有人搞贿选,坚决依法进行处理!
选举继续进行。孙二娘被选为监票人,何安与乌兰计票。
很快得出结果,陆显堂得十一票,没达到半数,不能进新一届村党支部班子。新班子成员分别是:老村长那斯图、孙二娘、何安、冉彩云、郑舜成。其中,郑舜成得票最多,共三十七票。紧接着,又改成了三十八,是那斯图又补了一票。是他女儿替补的。孙二娘宣布说,本次选举应到会党员五十二人,实到会四十八人,因病因事请假四人。听了这话,斯琴娅娃猛不丁想起爸爸的托付,急忙走到刘逊身边,告诉说自己是村主任那斯图的女儿,爸爸在旗医院住院暂时回不来,委托她代为投票。爸爸有一封信,要求在党员大会上念一下。刘书记点头示允。她朗声念起来。
信的大意是:我住院不能参加村党支部换届选举。别看我住在医院,这些天村里发生的事我全知道。作为一名有选举权的党员,我郑重地投支委会候选人郑舜成一票,让娅娃代画票。我们都老了,该把曼陀北村的事情交给年轻人办了。郑舜成大学毕业,有知识,有能力,我相信他一定能当好曼陀北村新的领头雁!结束时候声明,下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他将不再参加村委会主任竞选,把主事的机会留给年轻人。
会场响起前所未有的热烈掌声,使得刘逊浑身血液猛地一热,振奋地一挥手,大声宣布竞选结果:
“根据村党支部换届选举办法规定,郑舜成得票最多,当选为曼陀北村新一届党支部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