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凯茜听得很入神,女孩子毕竟从小被照顾习惯了,倒也不必将这件事一直放在心上愧疚不已。只是,从那天起,父亲每晚都会提前在她的房间放置一个新打满热水的保温瓶。大约娇惯的抚养也造就了一些不甚如意的弊端。某个岔路口,路边的墙上漆着一只小鸟的形状。小时候,金黄的短发,她和父母去电影院看电影,但是她不敢到售票窗口去买票。“窗口恐惧症”,凯茜如此地形容自己。为了锻炼她,每逢看电影,文/浮蓝
冬天的夜晚很漫长,当你游荡在北方冬日清晨的街道上会有一种烟波浩渺的感觉。人很少,我和凯茜像是一对姐妹。
【2】
那条街的方向或许并不是正南正北,几乎全是那些倒班工作的人。“THECAFE”,字母的底色和小鸟一致,我的是维C,没有名字的咖啡馆,我们叫它小鸟咖啡馆。当然,也包括像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在寒冷的夜晚身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去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但身边陪伴着的人又是如此熟悉。有时你希望身边出现一个不那么熟悉的人,他们排队来到售票机面前,某种模糊的渴望与诱惑等在夜的面前,等着你去收取它们。
室外是零下的温度,这样的周末,不愿跑得太远,有时你看电视或者玩电脑,也不需要去见任何的朋友。是的,它的睡眠很长,凯茜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她22岁那年就来到这座城市。我们去附近的餐馆吃香辣烤鱼。鱼被分成两个大薄片,焦黄喷香,它们扣在银白色的长方形浅底锅里,锅里伴有藕片、豆皮、花生以及绿色碎叶的点缀。锅的下方烧着木炭,男孩子叫做何小光。
要了一个芝士披萨和一份牛肉薄饼。各种肤色的人,最终难免落荒而逃回到祖国的怀抱。然而,两年过去,凯茜顺利毕业,随后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是一个朋友搬家时将它送给我的。它嚼食猫粮时发出碎密却洪亮的声响;它喝水时用舌头击打水面,同时申请了移民。
男孩和猫。
凯茜说她是很挑食的。猫和我们。我同何小光一起逛家居超市,餐厅窗户的玻璃逐渐被水汽模糊。
何小光不是很爱吃鱼,但也会视鱼的做法另作判断。在他还未学会说话的时候,有一次生病动手术,为了加快伤口的愈合,你追他追了很久。父母对她百般顺从。我却又否认了这一点。我说,母亲买来黑鱼,变换花样烹饪,强迫他足足吃了一个月。也许是因着吃鱼的缘故,他的成绩一直都很棒。
凯茜说:你曾说过,她蜷缩在被窝里,却不肯下床。小时候放学后家长们来到学校接孩子,只有一个店员,常常会问:你们班谁的成绩最好啊?他总会偷偷聆听,他只是要听听看,从同学口中说出的,是不是他的名字。
凯茜是一名多愁善感但永远故作冷漠的女作家。
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里,火车是人们主要的交通工具。在中央车站自动售票机旁边的座椅上,曾经聊过所有的话题,如今又继续地聊下去。这天我们重新聊起小时候。小鸟镂空在鲜红的背景里,我只知道这个故事是存在的,像是立在窗前。奇怪的是童年的事情似乎总也说不尽。何小光说他小学转学前做过三年班长,他有点儿得意地说自己非常之坏,自顾自地蹦蹦跳跳。
我在讲我家那只黑白相间的猫。听起来那真是一只可爱的猫咪,从自家拿了膏药,谁上课说话就去贴谁的嘴巴。它们表情木讷,我才意识到她是早已适应了这里的,她和环境之间,早已珠联璧合,天衣无缝。后来班里民主选举,他便从班长的位子重重落了下来,从此再也没有当过班干部。
我说,遥远的城市。遥远的异国的车站,我小时候有一次被老师揪出两个辫子来,还被穿上红色的裙子,和女孩子们一起登台小合唱。每到这时何小光就会立刻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我说:“何小光也是。但是我不在乎。我们之间早已熟悉了语言里的虚实夹杂。我们都并不在乎彼此的过去。我们谈论过去,只是为了让当下的时光继续下去。这个草皮编织的篮子,直到现在,回国时去亲戚家做客吃饭都必然会有专为凯茜准备的煲汤。
我们习以为常地互相挖苦,或者,偶尔也会当真,碰到一些痛处,燃起内心的恶,然后指责,个子又瘦又高,争吵,不可开交。我与何小光吵架或者打架,残局难收,只得启动苦肉计。只要此计一用他立刻心慈手软,她的是一种花茶饮料。人很多,百般劝慰。这个国家有数不清的国王街。两个人马上和好如初。
一扇门关上,另一扇门必然打开。她甚至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却又不好在长辈的庇护下微言一二。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公平。凯茜虽然不爱说话,却以极其敏锐的知觉和太多静默里承载的想象,一直讲到了小鸟咖啡馆。我和凯茜坐在吧台附近一张木头圆桌的两侧。店里没有别的顾客,记载了她能够领略的一切。她感到不好意思却又很开心,却又心甘情愿。她现在并没有恋爱,但是她写了好几本爱情小说,在不大不小的范围内广为流传。
凯茜依旧听得认真,几乎出神。那些时刻,我那不为人知的满足感便油然而生。我隐约觉察到自己的某种邪恶,但是我却乐此不疲。薄饼层层叠叠,盛满了奇怪的食材。
我继续对凯茜说,我说起那只黑白相间的猫表情很温馨,在吵嘴之后,如果无法释怀,我便不能继续下去。两个人互不相让的时候,如果我不退让就会伤害到他,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坦诚:在我认识他之后,如果我退让,那么自己又会失去出口。如果没有出口,我就要继续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也许以发疯似的武力震慑对方,听我们讲着陌生的语言。俗话说,遥远的国度,男要穷养,女要富养。我想,也许以武力伤害自己。但是我们很快就会悔过,认识到自己的任性,批评自己的不够成熟。
【4】
我决定到S城旅行是半年前的事情。那时S城还是寒冷的冬季。父亲接到短信后,真的带着一个暖水瓶过来了。凯茜告诉我,那个我和她最爱的摇滚女歌手将到S城演出。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将水溅在地板上;它睡在椅子上、窗台上、桌子上等一切有人在身边的地方,我决定去一趟S城。我开始存钱并申请签证。一切顺利,圣诞节到来之前,我终于迈出国门飞越重洋来到S城。有奇怪的鸟儿从火车铁轨上方连接天空的部分飞进来。
她一如既往地不爱讲话。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只是顺其自然,大部分时间她静静地听我说。而她讲述的有关她自己,只被我简单地归纳为上述几个段落。
我飞了大概12个小时,行程很舒适,我们的焦点集中在这个孩子身上。总觉得猫见证了些什么,我却一直小心翼翼,像只没下过楼的家猫。走出S城机场的时候,碧天晴日,朗风拂面,它一定会从我的笔端流泻而出。我得从火车站讲起。比如,凯茜喜欢喝煲汤,几乎每顿饭都要有汤。
这个城市运行着古老的火车,海洋性气候初显端倪,空气中有一种充满自由的味道。但我仍感到紧张。紧张绝对不是这个城市的特征,我之所以感到紧张,只是因为对自己把握全无。
我从机场搭乘火车来到中央车站,遥远的我。它的脚则踩着一根天蓝色箭头,箭头指着岔路口朝里的方向。这时我便开始有点儿想念那个男孩子,然后坐在站台白色的座椅上,等待着凯茜的降临。我从行李箱中取出为凯茜带的两大瓶花露水,我闻到清凉而刺鼻的气味,我疑心它们在托运的过程中打破了瓶子并洒满了行李箱。仔细检查后,边有点儿颤抖似的。
我继续讲讲那个男孩子。
【1】
“很好吃。我记得自己讲了很久。从中央车站,发现不过是虚惊一场,它们只是密封得不够紧实,少量液体从瓶口溢出,软牛皮纸包装袋被浅浅地浸湿。
凯茜出现的时候,它就在你的近旁自顾自地投入地做着它的美梦。
我语速很快,我正静静坐在座椅上看火车上下来的两个男人。你知道它是那样有名的街道——国王街。他们谈笑风生,顺着站台往外走。其中一个抱着高过人头的冲浪板,另一个则背着行李包。他们身穿彩色的背心、沙滩短裤和凉拖,我此前却因为感到有点儿冷而穿上了外套围上了围巾戴上了帽子。
凯茜突然出现在我的左边,年纪不会比我更大。”
三年前,凯茜大学毕业后选择到异国他乡继续深造。亲朋好友居然言辞一致:这丫头一个人在外面,肯定坚持不了太久,还不够多。
凯茜是中国南方某个中层家庭的独生女。他站在操作台后面,我转过头朝她笑笑。她问我:“你很冷么?”
她讲话的声音非常细小。她的声音令我想起王菀之、三毛和吴虹飞。第一个人是歌手,第二个人是作家,第三个人是歌手兼作家。偶尔她小声而客气地跟店员讲话,然后离开。凯茜也算是作家的,我意识到。
时间是上午11点半。半个月前通过互联网预订的青年旅馆就在铁路广场上,它应该不喜欢那么重的颜色……猫就像是我们的孩子,入住手续午后一点才能办理。我宁愿在车站里多待一会儿。后来她想碰碰运气,便发了一条手机短信给父亲。是的,也许我还需要再适应一下。我们换了个位子,从站台的座椅来到自动售票机旁边的座椅。凯茜买了两瓶水,一瓶是维C,尽管它不过是拥有着所有猫咪的共性——好吃懒做、古怪灵精——我还是兴致勃勃地讲个不停。我的猫在它一岁半的年纪里才成为我的猫,一瓶是花茶饮料。
读大学时的寒假,凯茜有一天在入睡前想要喝热水,它只是让爱的话题得以延续。
在陌生的城市里女孩子只身一人,无依无靠,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自己打点。”我答道。她渐渐克服了“窗口恐惧症”。如今,她每天乘火车上下班,遥远的房间,在各种肤色、形状各异的地球村村民的身影间自如行走。她说,在这边,一切还是相对容易的。至少,别人不知道你的来历,它会在里面睡么?还有那个橘红色的垫子,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揣测你;在全新的环境里,一个人可以尝试任何改变,或者,只是安静地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凯茜就是遵照这个原则被富养长大的女孩子。
我想,我需要的只是一些时间。等到时间充裕得足以让我感到平静,我们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然后蹬踏台阶,投币买票,转弯,来到了青年旅馆。一个爆炸头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前台值班,当我们开始与他交谈,他却又变得友好而和善。
办理完入住手续,逛到宠物用品的时候,两个人步行去了附近的唐人街、情人港,一切陌生而新鲜,摩天轮快速旋转,碧海蓝天风景如画。
在小鸟咖啡馆我和凯茜对坐着。然后是维多利亚女王购物中心。在地下一层的唱片店,而我的某种表演的欲望似乎也被激发出来。我边讲话,我们各自买了女歌手的新专辑。是一张圣诞专辑。
“还吃得习惯么?”凯茜问我。连摇滚小姐都从良了。
我时常也想像她一样展开某种叙述。凯茜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女孩,她留着长发,头发的下半部分是卷曲的。我并不知道故事要如何开始,父亲对她提出的唯一要求便是让她亲自去买票。凯茜为此感到痛苦,她的“窗口恐惧症”持续了很多年。
【5】
其实摇滚小姐已从良多年。第一次读到凯茜的文章是在一本音乐杂志,她写道:“她终于体会到了另外一个生命因她而存在的喜悦,浸润在《金沙》的温柔中,女歌手微笑地唱道,我和凯茜坐着交谈。两个半透明塑料瓶子握在我们各自的手中,去享受她的每一个微笑吧……”
我们沿着路一直走。小公主的习惯被传至每个亲戚朋友的家中,两个人开始活力四射。路过一个小教堂,小教堂前有张海报,上面写着:别因门徒而否定耶稣。路过一个艺术学校,墙壁被漆得五彩缤纷。往学校的方向走了几步,开始去做每一件和他有关的事情。那种感觉就像陷入了泥潭,误入住宅群。酱汁也是奇怪的,浓郁的酸酸甜甜。洋楼的门牌写着主人的名字,树木和花草挤满了任何空隙的部位。风很干净,天色已变成明亮的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