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蜀道上的白发诗人
在成都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中，最著名的人文景观都不是当地人留下的，比如杜甫草堂和武侯祠，都是外地人给蜀人的精神和物质馈赠。而蜀中有能力留下影响的人都跨越夔门离开了蜀地，比如李白和苏东坡等。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蜀地似乎注定不能留下自己的人才，犹如围城，里面的人想冲出去，外面的人想冲进来。
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十二月，秦岭一带的山地中刮着凛冽的寒风，灰色的云层像坚硬的石头一样低低悬垂着。在细如羊肠的古栈道上，一位年近半百、未老先衰的老人，骑着一匹瘦骨伶仃的马缓缓而行。在他的身前身后，还跟随着一家老小和许多来自陕西的逃难者。老人目光中流露出忧患和疲惫的神情，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而且又长又乱，按他诗中所描述，是“白头乱发垂过耳”。虽然逃难的人中没有谁认识这位普通的老人，但他的名字在千年以后还如雷贯耳，他就是在中国乃至世界诗坛上名垂千古的诗圣——杜甫。
杜甫骑着马在秦岭的古栈道上行走着，这是一条难于行走的路，杜甫和他的朋友李白在一起饮酒谈天时，听这位出生于四川的诗仙谈起过入蜀的道路如何之艰难，今日行走于此果真是“难于上青天”。天气晴朗时，栈道下面的河谷中传来沉闷的水流声，山野四处的猿啼显得既凄厉又恐怖。如果遇上微雨天气，马蹄时时打滑，身上的衣服又湿又冷就像盔甲。路途的艰辛对饱经沧桑的杜甫来说不算什么，他现在最为关切的是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只要看看身边拖家带口逃往蜀中的难民，杜甫的心中就涌起无限的悲愤。是啊，自安禄山起兵反唐以来，中原就备受战火的蹂躏，连一国之君唐玄宗都跑到成都避难去了，普通百姓更是失去家园、四处流浪，这样的时局要到啥时才结束呢？
行走在连绵不断起伏跌宕的群山中的杜甫，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感叹生逢乱世的艰辛和愁苦。杜甫出生在河南巩县一个诗礼官宦人家，他的远祖杜预是晋代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历史学家，祖父杜审言则是武则天时代鼎鼎有名的诗人。杜甫自幼即表现出出众的才华，“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壮游》）。意思是说杜甫七岁时即有壮阔的思维，敢于作诗咏颂像凤凰这么难以把握的意象；到了九岁，杜甫已经能用毛笔书写大字，而且学习非常刻苦，用过的纸装了满满一大筐；二十岁以后，诗人杜甫结束了这种闲适的书斋生活，开始背上行囊遍游祖国的大好河山。
唐代的确是适合诗人生活的时代，年轻的杜甫像当时许许多多的大诗人一样，流连于华夏大地的山水风物之中。这期间，杜甫游历过吴越和齐赵的许多地方，在名山大川和驿站古道，杜甫曾经遇到李白、高适等许多著名的同时代诗人，他们在充满离情别绪的阳光和柳树下畅饮，每一次的离别都情真意切、难舍难分。青年时代的杜甫除了诗情勃发，同时还具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他参加过朝廷组织的考试，希望用自己的能力和才华为国家、社会服务。然而，当时奸相李林甫、杨国忠擅权朝中，录用人才不是以德才为标准，而是以私人感情为坐标。像杜甫这种有才华的热血男儿，非但不能受到重用，还时时受到不公正的压制。因此，杜甫不但不能实现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相反倒过起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屈辱生活。大诗人弯着腰、赔着笑脸在权贵们的车前马后当奴仆。安史之乱爆发以后，壮丽的长安城沦陷了。此时的杜甫心如刀绞，他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和衣袖都破了的衣服，跑到凤翔去拜见当朝天子（“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要求杀敌立功报效国家。唐肃宗见这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慷慨陈词，就任命他为左拾遗。这是一个八品小官，专门负责上陈谏言。尽管官职低微，但杜甫还是尽心尽责。就在他上任不到一个月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时朝中的丞相房琯是个贤臣，但肃宗听信谣言罢免了他的官职，杜甫一气之下就给皇帝提意见说：这么好的丞相你不任用，难道还想重蹈重用李林甫、杨国忠的覆辙吗？皇上一听，气得半死，差点下命令把杜甫拖出去斩首。从此以后，满腔热血的杜甫就不能见容于当朝权贵，杜甫看他们是白眼，他们看杜甫是斜眼。
公元759年冬天，官场失意、政治抱负破灭的杜甫开始考虑举家迁往成都。杜甫萌生入蜀的想法，大致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原战乱、民不聊生，继续待在那儿已不是明智的选择；二是蜀中安逸的生活、封闭的地理环境以及美丽的自然景观使诗人心生向往，杜甫虽然在青年时期游历过吴越齐赵等地，但却从未涉足蜀地，加之唐玄宗避安史之乱，首选之地也是蜀，所以这更坚定了杜甫的想法；第三，恰好这时杜甫有个朋友在蜀地做官，这人就是剑南节度使严武，他曾屡次捎信叫杜甫到成都来。杜甫经过认真的考虑，终于定下了这次行程。
流寓成都
杜甫这次行程的起点是甘肃同谷，一家老小背着铺盖卷夹在逃难的人群中朝成都进发。走到木皮岭的时候，杜甫写了一首诗来纪念这次特殊的南行，他说“冬季携童稚，辛苦赴蜀门”。当时正值寒冬，儿子又十分年幼，给这次行程增加了不少困难。他们在崎岖的山岭和险恶的栈道上行走了一个月，终于抵达了梦中的成都。杜甫的心情由阴郁变得明快了，当他看到碧绿的树木围绕着壮丽的城郭时，不由得发出感叹：“季冬树木苍！”看似平淡的景色在杜甫眼里那么令人惊喜，他一路上看够了荒凉的山脊和光秃秃的树木，现在看见绿葱葱的树木，内心的意外和惊喜溢于言表。
杜甫来到成都以后，先是去拜见了剑南节度使严武。剑南节度使当时是四川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官，当严武穿着华丽的官服出来接见杜甫时，几乎认不出这位昔日的朋友了。杜甫经过一个月的旅途劳顿，胡子拉碴，头发又长又乱，脸也瘦了许多。虽然老朋友严武见到杜甫很高兴，但杜甫明白两人之间的鸿沟。当天晚上，两人谈了一夜的话。第二天杜甫就以严武公务繁忙为由要求搬出节度使府邸，另寻居处。严武深知这个穷朋友的性格，于是派人去寺院里为杜甫一家人找到几个空房间，暂时安顿下来。
虽然这多少也算是寄人篱下，有点类似于“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青壮年时代，但杜甫依然感到快乐和满足，他在诗中写道：“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字里行间流露出浓浓的依恋和舒心的满足。成都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一位饱经风霜、尝尽人间冷暖的老人刚到成都，就被这种简单而温情的生活感动了。虽然一家人寄宿的古庙房间里布满了蛛网和灰尘，但老朋友经常派人送些柴米来，住在寺庙附近的成都人送来了自己菜园子里的蔬菜，嘘寒问暖，这使诗人十分感动。类似于这样的诗句，在杜甫的诗集里十分罕见，这都应归功于成都的风物人情缝补了他破碎的心。
寄宿的生活虽然比流浪的日子好，但非长久之计。不久以后，杜甫一家人在浣花畔选择了一块空地，搭建起几间茅屋，屋前屋后种上一点蔬菜，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望着这几间自己亲手搭建的茅屋，诗人心里很高兴，命儿子找来纸笔，写了首《堂成》诗以示纪念：“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坐落在浣花溪畔的草堂寓居建在城墙以外，四周有桤树、竹林、白茅的浓荫遮盖，傍晚时分袅袅的炊烟从屋顶升起。新居刚建成不久，就有几只燕子啁啾着来这里筑巢了，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征兆啊。而且草屋前面还有一条小溪，沿着江岸可以走到野外去踏青。
以后的日子，杜甫沉浸在成都的安闲和舒适中。《旧唐书·杜甫传》曾经这样描写他在成都的生活：“甫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这样的语句令人想起陶渊明笔下的终南山。每日里杜甫种种树，喝喝酒，写写诗，闲得无聊了就跑到郊外的田野里跟老农们摆龙门阵。有一次，杜甫游逛到武侯祠，写下了那首十分著名的《蜀相》，来表达他对诸葛孔明的怀念和敬佩：“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在成都生活了一段时间的杜甫，内心的创痛还时时发作，舒适的生活环境并不能真正治愈他内心的伤口。
杜甫的朋友严武曾经推荐杜甫在地方上做个小官或幕僚，杜甫因为生计所迫，应承了下来，但就任没多久，他就感到官吏或幕僚的生活是不适合自己的，因此又回到他的草堂内创作那些灿烂的诗篇。与同时代的许多诗人一样，杜甫喜欢饮酒，每当喝得半醉，诗人忧患的气质就从表面的宁静中浮现出来，其实他内心里从未放弃过对祖国的期盼。当他听说唐朝的大军已经收复了河南河北时，竟然老泪纵横，提笔写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以此表达他对故乡的怀念和热爱。
苍凉的告别仪式
六年以后，也就是广德二年（公元765年）五月，杜甫打算离开成都回到老家或陕西去。关于杜甫离蜀的原因，史家有诸多猜测，归结起来大致有以下两种。第一种说法是沿袭《旧唐书·文苑传》。永泰元年（公元765年）夏天，经常资助杜甫的朋友严武因病去世，这样杜甫在成都就失去了朋友的依傍。接替严武出任剑南节度使的是一个叫郭英义的人，此人为行伍出身，性情粗暴。杜甫不时在地方政府中从事一些幕僚工作，因此跟此人打过交道，深感此人品行恶劣。俗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杜甫想离开西蜀往东，投奔他的另一个好朋友高适。高适也是唐代有名的诗人，此时正好在四川做官。但不幸的是，杜甫刚刚赶到高适那儿，高适就去世了。恰逢当年崔宁杀死剑南节度使郭英义，杨琳攻占西川，蜀中顿时大乱。杜甫左顾右盼观察时局，觉得只有“避乱荆楚”这一条路好走，因此就租了一条船沿着长江向三峡进发。但也有人认为，杜甫离开成都时，他的朋友严武尚健在。杜甫离蜀的原因乃是因为严武向朝廷推荐杜甫出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杜甫离蜀是打算入京赴职。
其实以上两种说法都有不尽合理之处。一生坎坷的杜甫离开成都时，已有五十多岁。作为一个老人、一个风华绝代的大诗人，他还会为了一官半职而动心吗？他又不是没有做过官，非要像范进中举那样去挣个什么功名。杜甫随着年龄增加，思乡之情也与日俱增，这一点在他的诗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有明确的表述。蜀地虽然以它的山水和温情慰藉了诗人的心，但诗人还是很怀念他的故乡，如今故乡的战事已经结束，年过半百的诗人终于下决心回家看一看。这就像诗人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所表述的那样，故乡对于游子而言是难以割舍的。
杜甫的小船荡漾在成都城外的锦水河中，一次前途未卜的长途跋涉就要开始了。他舍不得松开系在岸边垂柳上的缆绳，晶莹的泪水在他的眼眶中打转。他想起成都的诸般好处，成都就像一个温柔而朴实的乡间母亲，收留并款待了这位流浪诗人五六年。在这不算短暂的岁月中，杜甫疲惫的身心得到了养息并康复，而且由他亲自建造的杜甫草堂也已经初具规模，草堂四周的竹子和桤树长势很好。每年都来草堂筑巢的燕子，看见主人丢下它们远去，心里不会感到悲伤吗？不会啼叫着四处寻找它们的主人吗？杜甫孤独地站在船头，当成都城的倒影在水中变得模糊时，他的眼睛也完全模糊了。杜甫想不到若干年后，他栖止过的几间简陋草屋会成为蜀中的一个名胜，会成为全中国人民膜拜的文化圣地。别了，成都。别了，那些带给诗人欢乐和温暖的成都人。
小船像一根无援的孤木在江涛中颠簸，年老的杜甫在儿子的陪伴下先后到达川东的重庆、云阳、奉节，在川东一带逗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又起程沿江而下，准备到湖南。杜甫晚上躺在潮湿而摇荡的小船上，仰望满天星斗和两岸奇峰，又想起了他骑马入川时的情景。那些悬在半空中的古栈道和哀号的难民们还历历在目，当时，他的政治抱负几乎破灭了，入蜀的目的只是想找到一个让心灵安静的地方，虽然那样的地方找到了，但现在他的心对故乡魂牵梦萦。难道一个人的一生就应在这样的失望期盼中轮回么？
杜甫确实老了，他躺在狭窄的船上，感到江水和晨露的风寒已经深深地渗入了他的体内，他开始发烧并不停地咳嗽，一身的骨头都疼得厉害。当船停泊在岳阳楼下时，杜甫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家人们把他搀扶进当地的一家客栈，一边安顿下来，一边用所剩不多的银两去四处买药。在这举目无亲的他乡，没有人知道这个贫病交加的老人是谁，也没人知道他骨瘦如柴的手曾经写出过多么壮美的诗句。
一个伟大的灵魂就这样凄凉地安息在岳阳的客栈里了。当我们念诵他的诗句时，我相信那就是对他不幸的亡灵的召唤。纵观杜甫一生，只有青少年时期和在成都的若干年是安宁而幸福的，所以，所有喜欢杜诗的人都要感谢蜀地对杜甫的收留和滋养。
自从杜甫离去以后，成都人就感到了某种失落。他们轻轻推开半闭的柴门，发现诗人用过的毛笔还插在笔筒里，笔尖虽然快秃了，但毫芒间还放射着诗性和人格的光辉。曾经和杜甫有过交往的人，包括成都郊外的“田畯野老”都赶到草堂来瞻仰诗人的故居，他们小心翼翼地在草堂内走动，生怕打扰了诗人的睡眠和思绪。后来，为了纪念这位生逢乱世而命运多舛的大诗人，成都人把杜甫居住过的草堂保留下来，并且不断扩大其规模，最终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样子。
对所有的成都人来说，杜甫好像从未离开过似的。这就是一个善良而伟大的诗人留在人间的最真切的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