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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四个女人的加盟

汪静路坐在公交车上,夜色里只剩下了时间的脚,踌躇着从这扇车窗对流到那扇车窗。她坐在车的中间,最前面是司机,最后面是一对黏成了八爪鱼的情侣,他们像一枚果实里的几粒籽,安稳地晃荡在这一小块切割下来的空间里。这路线是汪静路早已熟悉的,娴熟得不用脚就能自己走下来,看着路两边的景物就像看着自家的东西,就像果实熟得快要落下枝头了。

汪静路靠着车窗,把头抵在玻璃上,倒映在玻璃里的脸和她的脸隔着玻璃紧紧贴在一起。灯光和楼房重重叠叠地从玻璃里的那张脸里切过去,切过去。一时间,那张脸里落英缤纷。车要过桥了,玻璃里的那张脸像只容器,装满了泛着黑色粼光的江水。有了这黑色的底子,她在玻璃里看到了那两滴浸在江水里的蓝,细长的、银脆的、酸凉的两滴,像是从很深的江底浮出来的。这是她今天刚戴在耳朵上一对颗蓝宝石耳钉,现在正安静地趴在她的两只耳垂上。她对着玻璃,朝左边转了转脸,又朝右边转了转脸,顾盼着自己的影子。车开到江心了,江面愈发黑了,她的影子像一页纸融进了江心,现在只能看到这两点蓝了。在一片黢黑中,这两点蓝光像从闭着的古木门后飘出的两缕寒香,细细的、凉凉的、遥远的,像发丝一样可以绕在指间。她的影子静静地看着她,像被两只蓝耳钉钉在了玻璃里。

后面那对情人喁喁的情话像动物暖湿的皮毛蹭着她,痒而潮。还好,到站了,坐在前面的司机极不耐烦地,把她像硬币一样丢出了车门,便咣当着把车开走了。

王玉成像往常一样已经等在站牌下了,他瘦瘦地站成一条影子,贴在夜色里。她和王玉成一周见一次,和这个男人是在电影院认识的。那时候她刚来这个城市,一个人都不认识,在这个时候,男朋友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在刚开始的那些夜晚,她经常是坐在电影院里度过的。甚至有的时候,一场电影就她一个人在看,但她还是要去,她不愿去酒吧那些地方,她喜欢看电影,就愿意在电影院里待着。

有一天晚上她去看电影的时候,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居然对她说,能不能换个电影,这个电影要看的就只有她一个人,太浪费了。她只好转到另一个放映厅,那个厅里只坐着一个男人,那场电影就只有她和那个男人两个人看完,而那个男人就是王玉成。

王玉成和妻子常年两地生活,孩子在妻子身边,所以他在这城市里经常都是一个人。他也喜欢电影,还有收藏电影光盘的爱好,拥有一个规模不小的碟库。后来他就请她到他家里看电影,开始的时候真的只是看电影,不知从哪天开始,似乎是因为夜太深了的缘故,她就在他家住了下来。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个寂寞的男人和一个寂寞的女人住在一幢房子里难免要发生点什么,不发生点什么倒是不正常了。这么几次以后也就驾轻就熟了,男人和女人只要一上床了,哪怕就是才认识三天也熟得像认识了十年八年了。羞耻是一堵墙,现在那道墙没了,自然也就畅通无阻了。

到了王玉成的家里,汪静路要先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看一部电影。看电影的时候,自己是不存在的,可是一看完,自己还是会回来的。每次被迫从电影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有些哀伤,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然后就是做爱,还能有什么。熄了灯,两个人一声不响娴熟地脱光衣服,然后,一声不响地做爱。和王玉成在一起的夜晚就像一只上好了弦的钟表,滴滴答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流淌过去。这钟表也长到了她的身体里,如果到睡觉时间电影还没看完,就是再精彩的电影,她都会说:“困了,明天早晨早点起来接着看吧!”

因为和王玉成在一起的所有夜晚都很相像,重重叠叠的,最后叠成了一个影子,可以是最近的这个夜晚,也可以是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一眼看过去就像X光线扫到了这些夜晚的骨骼一样。

汪静路问自己最早的那个夜晚是怎么开始的,大约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然怎么至于连一点有关情节的尸骸都没有留下。无非就是一个男友不在身边的寂寞女人和一个妻子不在身边的寂寞男人之间的那点事,认识了,吃饭了,上床了。然后,有规律的上床沦为了侵蚀生活的惯性。如果,男朋友邓浩对她的关心多一点,多到足够,她还会这样做吗?他经常不知道关心她,安慰她,不知道她在陌生城市的孤单和恐惧,在这个城市里谁肯关心她?家人那么远,只能想想他们。而那些住在一起的室友冷漠得和陌生人差不多。同事呢?相互提防,生怕被对方知道了底细。她为了他来到这个北方城市工作,没有回南方,离父母那么远,他却是这样对她的。她为什么不能报复他?为什么要为他立贞节牌坊?他休想。

进了门,汪静路在门口把高跟鞋一蹬,跌跌撞撞走到沙发,就把自己埋在了沙发上那一堆枕头里。她抱着一个枕头恹恹地看着王玉成说:“给我杯茶。”她觉得自己还像一尾鱼一样冻在公交上的那堆空气里,隔几天不见这个男人她就会觉得他很陌生,她缓不过来,像不认识他一样,似乎还需要从头再来。

茶送到她手里了,她捂着,像捂着一个小型的热带雨林,阔大的叶子在水中疯长着,温度从那叶子间一点一点地渗进了她的皮肤里,她的身体慢慢苏醒了。然后,她捧着杯子盯着墙上的电视说:“今天给我看什么电影?”那口气简直像个病人在问医生“今天给我吃什么药”。

王玉成换上睡衣在那儿找碟,睡衣上斑斑驳驳的纹路像落满了树影,他像走在密林深处,背影看上去有些支离破碎。他头也不抬地问她:“安德森的、贝托鲁奇的、伊姆贝克的,你想看谁的?”最后,他们开始看伊姆贝克的《太浩湖》。

他坐到了她身边,靠着一大堆抱枕。屏幕上是一个足有五分钟的长镜头,一辆车在一条路上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的一只手不耐烦地搭在她的肩上,等着那辆车从那条路上消失,其中的一根手指乱点着,细细碎碎的末梢神经粘在了她肩上。她躲了躲,只盯着那个长镜头。

王玉成说:“那看谁的呢?换一部?”他说的时候连忙从那堆抱枕中站了起来,按了暂停,又找别的碟。

屏幕上一片雪花落下来,像要砸着她,又像时空正在这屋子里神秘地转换。然后,雪花突然消失了,屏幕上是一个女人在脱衣服,一个男人从身后抱住了她。这是典型的欧洲文艺片,从做爱开始,到做爱结束,颓废,优雅,苍凉。

他们又静静地退回到抱枕堆里,他的那只手犹豫了一下又放在了她的肩上,这次她没躲。他们看着电影里的男人和女人,突然,她觉得自己正悬在这屋子上空高高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和女人,明晰而亲切,却是两朵玻璃上的霜花。这时,空中的她看到沙发上的那个自己突然抓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屏幕黑了,像掉到了一口井里,屏幕上的男人和女人倏地没有了声息。

王玉成那只手还搁在那儿,不知道该放下来还是该继续悬在那儿。他小心地看着她的侧面,问了一句:“又怎么了?”她猛地挣开那只手,像尾鱼一样把自己甩上了岸,她的话也像条鱼一样,明晃晃的,湿漉漉的:“就会说怎么了,怎么了,你就不会说句别的吗?”

那只手试探着,嗫嚅着,涎着脸一般又伸了过来,冷涩的手,手心里却是一点坚硬的芯子。她缩了缩,无处可缩,只好硬硬地倒在他怀里。屋里很静,太静了,反而有沙沙的寂静占据着耳朵。

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又怎么了?我最怕你生气了,别人哄一哄就好了,你却是怎么哄也缓不过来的。”

汪静路冷笑:“这么说,你哄过很多女人了?”

王玉成拍她的那只手停了一下,然后又接着拍上了,他的声音里突然冒出些小泡,努力压住了最下面的一些坚硬的东西,他说:“今天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汪静路冷着脸,看着白白的墙说:“我换了副耳钉你也看不到,换种化妆品你也不知道,你还知道什么?”

王玉成在她头顶上干笑:“原来是因为这个呀!男人是不注重细节的,那么注重细节的男人,怕是连女人也受不了。你给我这么大的压力,就是再成熟的男人也慌得不会疼女人了。来,让我看看换了副什么耳钉?委屈成这样。”

汪静路便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走,她才懒得赶尽杀绝,她知道,他也知道,她无论怎么放纵自己去任性,倚仗的也不过是他对她的一点喜欢,或者是他对她的一点需要。她从眉梢里给了他一点点妩媚以示缓和局面,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耳垂,作小女人状:“怎么样?”说完这三个字的同时,她的那只手便直直钉在了耳垂上,半天没动。这时,王玉成也看清楚了,她的一个耳垂上戴着一只蓝宝石耳钉,另一个耳垂上却是空的,那一只耳钉冷冷地形影相吊地亮在那里。

汪静路的那个手在触到那个空耳垂的一瞬间,她觉得那个没有耳钉的耳眼像她身体上的一个洞,风从那里面钻出来,凛冽地裹着她,她像棵秋天的树,站在那里落叶纷飞。公交车过桥的时候,那耳钉还在,那是什么时候丢的?两个人开始在沙发上翻天覆地地找,把所有的抱枕扔到地上,找遍了每一个缝隙,都没有找到,又开始在地上找,也没有。她进来就是这条直直的路线,不可能会掉在其他地方,要不就是丢在了公交车上,或者站牌下?那一点凉而硬的蓝宝石的光静悄悄地从她身上熄灭了。

两个人静静地细细地沐浴在一片浩瀚的安静里,汪静路直直地看着王玉成,她的眼睛忽然变得很大、很深、很静,似乎这房间里所有的安静都从这两只眼睛里漏进去了,深不见底。灯光静静地把他们的影子印在了墙上,薄薄一层,像把他们风干在了墙上。其实那不过是一个瞬间的安静,却被他们拉成了几百年几千年那么长。他们都感觉到了,在那深不见底的安静下面,有什么东西要浮出来了,尖锐的、血红的,像岩浆一样的东西在他们脚下暗流涌动。周围的空气也突然如石楠花般迅速妖冶地生长起来,缠绕着他们,把他们举在空中。

汪静路像尊石像一样静静地看着王玉成的嘴唇,她平静而残忍地等着那嘴唇后面的声音。终于,那嘴唇开始动了,他终于先说话了,他的声音是打着飘出来的,像系在他牙齿间的一条丝带,软的,滑的:“丢就丢了,破财免灾嘛。”她等着,站在血红的石楠花丛里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然而,他已经说完了,他的嘴唇又严严实实地重新合上了。岩浆和石楠花凝固住了,像冰雕雪刻的丛林。他们的脚又重新落在了坚硬的地上。她垂下了眼睛,把目光从他的嘴唇上收了回来,像是把她整个人都收回来了。

她走向窗口,站在那里看着窗外。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瞬间有一点点解脱,还有一点点深不见底的疼痛。在他那句脱口而出的话里,他说的是:“丢就丢了,破财免灾嘛。”他甚至没有哪怕半真半假地脱口而出一句:“丢就丢了,我再送你一副,不就是一副耳钉嘛。”是啊,不就是一副耳钉,其实,如果他真的送她,她就真的会要他送的这副耳钉吗?她就那么廉价?就值一副耳钉?她要的不过就是那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不带一点犹豫的,像真的一样脱口而出,就一句话。可是,一副耳钉就把他给吓回去了,她对着窗外冷笑,原来,在这个男人眼中,她还不及一副耳钉。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没有契约的,那么这点风吹草动的利害动则就会变成牙齿,咬着他,也咬着她。现在,这副耳钉咬着她。

男朋友邓浩不够疼她,她以为至少他是疼她的,结果却不是那样。

汪静路抓起包,蹬上自己的鞋,心平气和得不能再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我走了。”王玉成怔了怔,最终没有说什么。她想:他已经心虚成这样了,心虚得一句话都没有。顿时她感觉背上微微有些悲怆,像没穿衣服一样走风漏气。

他只穿着睡衣把她送到了门外,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门口的一辆出租车,把那男人扔在身后。下了出租到了住的楼下,她却仍是不想上去,也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觉得不应该上去。那只耳钉像个胎儿一样结在她腹中,她自己消化不掉。她在楼下的台阶上呆呆地坐着,任晚风把她推来搡去地揉捏着,她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这风里了,那只蓝色耳钉便是她留下的舍利子,化不掉。她拿出了电话,找邓浩的号码。

汪静路在王玉成那儿受挫的时候就会想起邓浩。其实,她和邓浩前前后后已经谈了六年,他们的恋爱早成了挂在屋檐下的腊肠,颜色败了些,风干了些,回锅煮煮倒还是可以吃的。一般来说,她只有在别的男人那里受挫了才会想起他,就像伸手在一盆炭的余烬上烤烤火,远是远了些,余温还是有的。她能和他在六年时间里交往下来,是因为她觉得他适合结婚,她对他的那点喜欢也就只够结个婚。谈爱情吗?不够,真的不够,这点不够逼着她四处索取,铤而走险地问别的男人索取。她觉得自己就像钻到果核深处的那只虫子,越贴着那点阴暗的核就越快乐。

打电话的时候,汪静路看了看表,十二点半,不知道邓浩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或者,床上会不会还有别的女人?电话通了,却是好半天才有一个跌跌撞撞的声音从手机里爬出来:“喂?”她听着这声音觉得是一个找不到眼镜的高度近视眼正摸索着摸到她身上,忍不住后躲了躲。电话里又是一声:“喂?”声音稍微清醒了些,却是带着明显的愤怒,就像有只手要从手机里伸出来揪住她。

她对着手机大声说了一句话:“我的耳钉丢了。”

“什么?”电话里的声音更愤怒了。

她更大声地说了一遍:“我的耳钉丢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手机里扔,看手机那头那个男人的反应。邓浩似乎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不是她半夜得急病了要住院之类的噩耗,也不是她突然很想他。

他在半睡半醒之间勉强把愤怒堵回去一点,说:“一只耳钉,丢就丢了,深更半夜的,快去睡觉。”

她说:“不睡。”

他说:“姑奶奶你想干什么?你不睡我还要睡。”

她说:“我就不睡。”

他说:“那你说你想怎么着吧?”

她突然冲着电话里喊起来:“你根本就不爱我,一点都不爱我。”

电话里的男人咕咚把电话挂了,仿佛咣当一声,他从电话里沉下去不见了,只剩下满耳的忙音轰炸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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