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龙摸回龙王堂已是十几天以后的事了。
为了防止暴露身份,他们白天躲在山洞里睡觉,晚上沿着山沟往南走。古谷关战斗后,鬼子搜查得很紧,他们已从路过的山村里感觉到了。鬼子们每到一个村都要骚扰一番。不少房子被烧毁,许多群众受到了伤害。马龙遇到躲藏的群众,一打招乎,群众吓得掉头就跑。不过马龙越走心里越亮堂,离开大部队的那种失落情绪一扫而光。
根据沿路的情况分析,鬼子进山后不作长期打算,说明敌人兵力有限,还没有能力控制山区。这就为自己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较为宽裕的活动空间。马龙现在已经明白自己的立足点在哪里,只等和县委会合后立刻大展身手。马龙心里这种微妙的变化,战士们还感觉不到,只是觉得他们的队长脸上晴朗了许多,白天休息的时候还给他们讲讲古城的风土人情。
到了龙王堂已是半夜时分。为了慎重起见,马龙决定单独潜入龙王堂,先回自己家里看看情况,其余同志宿在山上。
龙王堂是南山一带最大的一个村落。此时马龙走进村庄心里不知有种什么样的感受,激动、惶惑,或许是,或许什么也不是。龙王堂还是留在马龙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几百户人家聚在山坳里,村前那棵古拙的老槐树还一如既往地挺立在月光下,房屋显得更加破落不堪了。马龙轻轻摸进村庄,此时整个龙王堂已沉入梦乡里,周围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偶而能听到大山深处传来的几声狼嗥。狗们开始吠起来。离家越来越近,马龙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爹怎么样了?娘怎么样了?马龙恨不得立刻见到父母,毕竟他们分别的时间太长太长了呀。
马龙是父母的独生儿子,老两口中年得子,对马龙的那种呵护、关爱已不能单单用一个“亲”字来包涵。马龙的父亲是一位比较开明的小地主,红军闹革命的时候,马龙就参加了村里的儿童团,马龙父亲还主动把自己家里的四十亩薄田分给了穷人们。形势恶化后,红军不得不进行战略转移,十八、九岁的马龙瞒着父母跟上队伍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几个年头,马龙能想象得到父母不见自己后那种愁肠百结的情景。现在为了打日本鬼子,终于又回来了,终于又可以见到自己一次又一次梦到的父母了。
马龙轻轻翻进院子里。
战争年代人们的耳朵似乎特别灵敏,正屋里立刻传来一声喝问:“谁?”
马龙听出这是父亲略显苍老的声音,轻轻说:“我。”
父亲象是听出了点什么,母亲也开始坐起来,屋子里的油灯亮了。马龙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喊声:“爹!爹!”老人们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失踪了十几年的龙儿回来啦!老人跌跌撞撞下来开门,听得好象碰翻了什么,娘已经哭着喊龙儿了。马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推开门,扑通跪在地上,爹!娘!马龙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梦!真真切切的,他们盼望了十几年的龙儿回来了!老两口颤抖着摸挲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儿子,长高了,长大了。龙儿!龙儿!一家人任凭泪水长流。没有想到呵,一点也没有想到。连个预兆,就是连个梦也没有梦见呵。老两口哭了笑,笑了哭。
马龙的心也在隐隐作疼,十多年没见父母竟老成这个样子,父亲的背伛了,母亲头发花白,这十几年来,老两口是怎样熬过来的哦。作为儿子,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马龙内心有许多的惭愧和歉疚。
现在一家人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别后十年想说的话太多太多了,但老两口知道儿子是部队上的人,此刻突然回来,必定有原因。马龙望着父亲探寻的目光,心里实在不愿让他们再为自己担忧,但又恐父母思虑更多,便轻描淡写地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要和日本鬼子干。
老两口都沉默下来。他们知道,和日本人干意味着什么。马龙安慰两位老人说,日本鬼子也没啥了不起,我们在古谷关不也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嘛。老两口听了又高兴又担心。
母亲默默地捅着火给龙儿做饭,团聚所带来的快乐很快又被新的忧愁所代替。马龙简单问了一些情况。知道日本人来过几次,损失不大,村里的事还由李财主负责。听说八塔一百四十余口人被杀后,马龙的心情沉重起来。血债要用血来还!这些群众的血不会白流的。
马龙大口吃着母亲做熟的面条,已经好几年没有吃过这样香的饭了。老两口心疼地看着儿子。
马龙吃完饭,慢慢告诉二老,他今天晚上还要走,山上有十几个弟兄。没等父亲说什么,马龙解释道,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好这样,以后都会来的。马龙告诉父母,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他回来的事,也不要到山上找他们,要回来,他会自己回来的。临了,马龙将母亲这几天做的饭全兜在包袱里匆匆离去。
老两口目送着儿子消失在黑暗中才返回屋里。这一夜,老两口再也无法入眠,他们想了许多,但更多的是掂念儿子今后的生活。鸡叫头遍,老两口才朦朦胧胧睡着。
二
不知为什么亭亭现在最想看见表哥。以前她觉得表哥是那样土气。过了些日子,她觉得表哥年轻的脸上有股其他同龄男性所没有的气派,是什么,亭亭也说不清楚,她只觉得站在表哥面前,就象站在了一株挺拔的白杨底下。她有时候躺在那里想心事,表哥那憨厚、红朴朴的脸膛竟不知不觉进入她的视线中。当她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少女白皙的面庞上便会悄悄飞上一朵羞涩的红云。她现在有点喜欢表哥,而且希望表哥能常常出现在她的眼前。表哥还是忙自己的事,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表妹对自己的微妙变化。时间长了,亭亭有点埋怨表哥,你怎么就看不见你身边这个漂漂亮亮的小妹妹啊,你怎么就这么呆头呆脑的呢,要知道你的表妹可是四师有名的校花哦,多少小白脸想讨好还讨好不上呢。但气恼归气恼,当院门外传来表哥那落地有声的脚步声时,亭亭的心还是止不住地狂跳起来,她想给表哥打个招呼,却显得笨手笨脚,拿起这个,碰翻那个,连亭亭的母亲也觉得女儿怪怪的,事后亭亭很是埋怨自己。
母亲看着亭亭的样子,心里非常高兴。知女莫如母。她也从少女时候过来过,知道女儿想什么。女儿大了,是该给她找个人家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盘算这个问题,每天晚上,当她听着女儿甜甜的呼吸时,她睁大眼,怎么也睡不着。亭亭是老程家的独生女儿,按他们老两口的计划,等亭亭上完学,再好好给她物色位象模象样的男人,他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希望女儿远走高飞。但战争把一切都打乱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去哪里给女儿找一位称心的女婿呢?
当母亲发现女儿的心里秘密后,开始总有一种不能接受的感觉,高诚虽然忠厚老实,但总觉得不是她理想中的女婿。她理想中的女婿,应受过良好的教育,风度翩翩,清秀白净,家庭最好也富裕一些。高诚离她的要求实在太远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在逐渐改变这种看法,特别是现在,高诚身上所具有的那种忠诚、厚道、善良,越来越成了她择婿的标准,把女儿交给这样的男人,她心里才比较踏实。
她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有意识地鼓励女儿的努力,为女儿和高诚创造在一起的机会。比如高诚要去起山药,她就高声喊,她姑妈让亭亭去吧,让他们年轻人多干点活。她准备等个恰当机会,郑重其事地和高诚父母商量这件事,早早给他们办了这件事,以防夜长梦多。
现在大家的饭已吃完。姑夫靠在墙上摸出小烟锅。亭亭跑回来连脸也没顾上洗,现在肚子的问题解决了,便在地上洗起脸来。
姑夫“哧哧”抽完一袋烟,磕磕烟灰问:“高诚怎还不回来?明天不把后山上的山药起回来就要冻到地里头了。”“这个活祖宗,活活要气死我!”又提起姑姑的气。“高儿有事就让孩子忙去吧,我们娘俩和你起山药。”母亲不经意地说着。
亭亭洗完脸,又把一双又秀气又白嫩的小脚伸进盆里,水暖暖的,说不出有多舒服。
这时柴门一响,有人进来。
“表哥!”亭亭惊喜地喊。
进来的是村里的一位后生,告诉姑夫,高诚今晚不回来了,要到山后开会。
“开会开会,开什么会哟!”
姑姑不满地说。姑夫没出声。亭亭失望地叹口气。母亲想,应该加紧完办这件事了。
高诚开完会已是后半夜了,清冷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山路上。高诚兴奋地走着,他的脑子还停留在刚才烟雾腾腾的窑洞里,区委金书记那振奋人心的话还清晰地响在耳边:“……我们绝不能做亡国奴!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要站起来,拿起刀枪保家卫国!绝不能象八塔那样任人宰割!”高诚他们开会的村子与狗掌隔了三、四座山。
一阵夜风吹来,高诚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摸摸怀里的两颗手榴弹,心中充满了自信和力量。
区委书记多么年轻呀!高诚望望西天残月想,看不出还是个白脸书生呢。身子又瘦又高,穿着长袍,带副眼镜,一说话,便激动地站起来,而且手要那么有力地一挥,象要把什么砍开似的。
会开到最后,县上一位同志教大家怎样打手榴弹,并送给每个村负责人两颗。
远处狗叫起来。高诚翻上山梁便看见村子了。狗汪汪得厉害。高诚不想惊动父母,向村后一个伙伴家走去,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商量。
三
亢振刚和二槐媳妇互相掺扶着进入山后的林子里。进林子前,亢振刚从石洞里取出埋藏的火枪、三八大盖、野兔。林子是亢振刚常去打猎的地方,进入林子里就象进入熟悉的村庄一样,闭着眼也能摸到猎人们歇脚的窝点。天渐渐亮了,鸟们开始吱吱地叫。两人身心疲惫到了极点,从昨天到今天,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似的,八塔村已永远地成了他们记忆中的一道风景。
猎人们在森林里建立了许多临时落脚的窝点。追踪猎物,有时候需要十天半月的时间,晚上的时候,猎人们便缩进窝点里休息打尖。现在亢振刚就把二槐媳妇领到这样一个窝点。这是个天然的石洞,里面很大,足能住下六、七个人。洞里面有猎人们铺好的树叶子。二槐媳妇走到这里已累得喘不过气来,往树叶上一躺再也不想起来。亢振刚歇一歇便忙开了,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林子里干柴有的是,亢振刚用石镰很快燃起一堆火,然后剥掉野兔皮,架在火上一烤,时间不长,洞口便弥散开一股熟肉的香味。太阳升得很高了,阳光透过树隙照在振刚坚毅的脸上。
二槐媳妇一直躺在那里,长发乱纷纷地埋住她的头。二槐媳妇是个苦命的女人,小时候家里穷,六、七岁的时候就做了二槐的童养媳,公爹下世前,两人圆了房,一年后有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安稳日子没过几天,二槐竟被鬼子杀死了!昨天他们仅仅一岁的儿子又活活被鬼子挑死!二槐媳妇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几天之内,丈夫儿子全部离开自己,二槐媳妇内心所遭受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了,她不知道今后如何生活下去。
亢振刚已把肉弄熟,有点盐就好了。二槐媳妇不想吃。振刚知道她的心情,自己先撕扯着吃起来。时间过得很慢,周围异常地静。振刚一边嚼肉一边望着远处的森林,眼前又出现了那惨不忍睹的场景……振刚长长吐口气,他不会放过那群畜牲的!肚子填饱了,振刚身上的力气又恢复过来,他用猎刀砍回些桦木棒子,又用荆条扎起来,按放在洞口成了一个家。振刚干这些的时候一直虎着脸,手中的刀又准又狠地砍向下面的桦木、荆条,桦木、荆条就象鬼子的脖子一样。一丝秋风掠过,树叶纷纷坠落。
太阳已经落下去。亢振刚把火架好后钻进洞里。二槐媳妇的情绪好多了,振刚劝她要好好地活下去,不然二槐、虎子他们就白死了。天越来越黑。洞外的柴火照亮洞口很小一块地方。振刚说了许多话,既是安慰二槐媳妇,也是安慰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为娘报仇!为二槐报仇!为虎子报仇!为全村的老少爷们报仇!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洞外的柴火已经熄灭。振刚实在是太累了,说到后来,就那么靠在洞壁上睡着了。
过了几天,二槐媳妇的心情慢慢地转过来,肉也能吃几口。振刚决定实施他的复仇计划。这天天刚黑,亢振刚便麻利地把自己收拾利落,他把鬼子那条长枪挎在肩上,把那把锋利的猎刀小心地插在怀里。二槐媳妇站在洞口看着振刚,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去。振刚把猎枪递给二槐媳妇。森林里有许多动物,有把枪还是很有用的。二槐媳妇没有接枪,看住振刚想说句小心的话,迟疑一下什么也没说,拿过枪默默地转回山洞。她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害怕一个人在山洞里,还是害怕振刚一去不复返,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亢振刚用栅子栅住洞口,又把一块大石头靠上去,直至认为万无一失了才匆匆离去。
亢振刚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复仇!他在这种信念的支持下,穿出森林,走出八塔,一直走到聂庄。天黑漆漆的,摸进聂庄已是下半夜了。聂庄是个大集镇,位于古城东三十余里的地方,是鬼子的一个重要据点。整个庄子静静地没有一点声息。炮楼还没有修起来,鬼子们驻扎在庄中的财主院里。亢振刚翻过墙头隐在黑暗中,他一边摸索着前进,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街上没有一个人,亢振刚很容易地接近了鬼子驻扎的大院。大门口明明晃晃地亮着灯,两边黑黝黝地停着许多辆汽车,门口的哨兵一动不动地立着。
亢振刚隐伏在一家院墙背后,他把枪端起来,瞄准门口的哨兵,这时巡逻的鬼子开过来,亢振刚急忙低下头。又一队巡逻的鬼子过去。财主房顶上的探照灯照过来,似乎发现了什么,光柱停留了很长时间。亢振刚蹲在那里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天很快就要亮了。亢振刚能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他发现自己隐伏在一家人家的南墙后,右边是茅厕,为了安全起见,亢振刚溜进茅厕里继续注视着前面的动静。
今天看来是没有机会了,亢振刚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准备乘着黎明前的黑暗溜出去,天一亮,可就麻烦了。刚要起身,听得身后“吱”一声门响。茅厕的门很低,亢振刚立刻弯下腰。屋子里陆续出来不少人,有人互相打逗。亢振刚大惊,一点也没想到这里竟驻有日军!亢振刚身上惊出一身冷汗,现在出去无异于送死,他发现墙角立有一堆玉米杆子,便悄悄藏进去。财主院里吹来紧急集合的哨子。鬼子们在整队。亢振刚连鬼子们武器碰撞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