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娜奶奶,那上面的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不说了,不说了,昆齐爷爷已经走了,这桩事也没有了。你还是要往远处想。”铁镇长明白了,米娜奶奶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轻飘瘦削的身影旁边,还站着另一个影子,那影子,当然是昆齐爷爷。
“可是精河镇的人不让我往远处想呐。现在,不仅仅死了的昆齐爷爷叫人笑话,我被人笑话,连德明也给人笑话得不愿意了……现在,精河镇的人都拿我们比作贪心的人,谁要是在集市上买了不够份量的羊肉,就有人会说,小心呐,想想死去的昆齐爷爷吧,贪心的人最后会一个子儿都捞不着的……这还不够,还有人说,是德明欠的赌债太多了,昆齐爷爷用命给德明还赌债去了。”
“乱嚼舌头的话哪能当真呢,总有一天,他们的舌根会烂掉。”
“铁镇长,毁坏人的话像油锅里蹦出来的油点子,没落到你身上,怎么知道疼?”
“米娜奶奶,你想咋办呢?”铁镇长看见昆齐爷爷的影子在米娜奶奶的身后走了两步。
“昆齐爷爷活得好好的,一顿饭能吃两斤羊肉,可是我睡了一个中午觉起来,他就走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昆齐爷爷是让毒眼睛给盯上了。”
“米娜奶奶,那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昆齐爷爷是自愿的。”
“我是说昆齐爷爷让毒眼睛给盯上了!一顶大恩人的帽子,到头来,昆齐爷爷却为它把命都送掉了。铁镇长,人的心里什么都有,有些东西,你不拿着棍子去捅它,它会好好地呆着,说不定有一天也就没了,你非要把它捅烂,再一点点把它拧成个毒蛇,到头来,只能是害自己又害了别人。唉,铁镇长,干什么非要让昆齐爷爷当精河镇的大恩人呢?”
米娜奶奶举着一根发红的捅火棍,捅中了铁镇长的心。
“米娜奶奶,这事从一开始昆齐爷爷就给你说明白了,你既然这么想,当初为什么不拦着昆齐爷爷呢?说透了,不都是因为想着那份钱财吗?”
说完这话,铁镇长赶快瞄了一眼米娜奶奶身后昆齐爷爷的影子。见那影子稳稳站着,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举动,铁镇长松下一口气。
铁镇长接着说:“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想要钱?米娜奶奶,别想这回事了,我没钱,我穷得已经两个月都没吃上羊肉了……镇上也没钱,我都半年没拿上工资了。前几天,镇小学的老师问我要工资,我没钱给他,他跟我吵了一架,赌气跑了,说是再也不回来了。米娜奶奶,话说回来,昆齐爷爷都九十岁了,能活到九十岁,一百年里的精河镇,他恐怕是第三个,昆齐爷爷已经很长寿了……”
“铁镇长,你的意思是,昆齐爷爷该死了?”
“米娜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呐,该死的人是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的人。”
“你再这样说,米娜奶奶,我可要生气了。黄老板指名要昆齐爷爷,不然一个子儿都不出,我难道不是为了咱们精河镇?”铁镇长支起脖子,瞪大了眼。
“说来说去,还是昆齐爷爷该死了,他不想死,你们把一个大恩人的绳子系到他的脖子上,拖着他死。”
“行了,米娜奶奶,我可是敬重你的,什么大恩人大恩人的,昆齐爷爷才不拿大恩人当回事儿,他想的是钱财,还有女人,一听到要和别的女人做那种事,他高兴得都坐不住了。”昆齐爷爷的影子依然一动不动,铁镇长无所畏了。
听到这句话,米娜奶奶的目光彻底断在了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身子跟着也僵硬萎顿许多。她缩着身子像个傻瓜似地呆望着自己的脚尖,末了,喃喃吐出一句话:
“……说到底,不还是你们把他给拖走了。铁镇长,人的心怎么能那么狠呢?昆齐爷爷已经死了,连你都不给他说句好话!”
米娜奶奶斜着身子离开铁镇长家的时候,铁镇长看见昆齐爷爷的影子坐在米娜奶奶刚刚坐过的凳子上,独自悲伤着,一把一把地抹眼泪。
07
第二天傍晚,米娜奶奶带着昆齐爷爷的影子又来了。铁镇长家的院门半敞着,半个夕阳夹在门扉之间,一条火色的光带把院落斜劈成两半。这一次,是米娜奶奶自己找来窗台下的矮凳坐下了。
铁镇长黑着脸从屋里走出来,踱到光带中央,皱皱眉厌烦地想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了,只好无可奈何地晃着身体,找了一个阴凉的角落蹲下。蹲稳后,他看看坐在光带另一边的米娜奶奶,又瞪了一眼昆齐爷爷的影子,低下头卷莫合烟。
“米娜奶奶,又有什么事?”
“铁镇长,要不是镇上的人把脏口水吐到我的家门口,我就不来找你了。要是人死了事情也就没了,那真让我省了这份心,可是,那些烂舌根的话像根捅火棍,每天都要把昆齐爷爷戳醒好几回。昆齐爷爷说,他的心给戳得像块烂抹布,他让我来问问你,你为什么不跟大伙儿说点什么,让他们别嚼舌根子了,他说他其实跟那女人什么也没有做,他说这事你都知道的。”
那些日子可真揪心。昆齐爷爷见米娜奶奶不拦着他,似乎暗自欢喜了几天,但米娜奶奶的脸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柔和得像捧棉花了。家里死气沉沉,时间漫无边际地游荡,好像一座被打开的坟墓。米娜奶奶一句话都不和昆齐爷爷说,心中的死灰毛茸茸的,覆盖了家里的角角落落,一天比一天厚,昆齐爷爷每天从外面回来,都感到自己落入一片灰土土的世界里。不知不觉,昆齐爷爷也不像最初那么兴冲冲的了,紫红的嘴唇紧闭不语,花白的眉毛之下,一双眼皮垂落光泽黯然的眼睛多出了许多难言之隐。
“米娜奶奶,你可别拿死人来吓唬我,想起这件事我就心烦,谁知道中间会出差错呢!”
“什么差错?”
“说得好好的,那女人突然不愿意了。也怪昆齐爷爷,他真是老糊涂了,竟然背着我和那个女人又写了一张字条儿,还摁了手印。”
“我越听越糊涂了,你说说清楚。”
“那女人突然不愿意了,她嫌昆齐爷爷老,她说一想起要和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做那种事,她就感到害怕,她说那就像和死人在做那种事。这都是她后来告诉我的。你猜昆齐爷爷对她说什么,昆齐爷爷说,你不和我做,你一分钱也拿不上,可是铁镇长还会为我找别的人。那女人是冲着钱来的,也就勉勉强强答应了。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昆齐爷爷又不行了。昆齐爷爷老了,做不了那事了,可是他不相信自己做不了,他固执地像头倔驴,接二连三试了好几次,终于把那女人惹毛了……她指着昆齐爷爷的鼻子骂了他一顿,那话难听得很,昆齐爷爷终于被她骂得死了心。事情如果到这里完了那也倒好……但是没完,接下来,他们背着我干了一件更丢人的事……那女人又找到昆齐爷爷,对他说,我做都做了,是你不行的,但我不能白做,铁镇长和黄老板不就是想要我怀上个孩子吗?这事好办得很,我跟我相好的怀一个,算到你头上,这事你别声张,只有咱俩知道,不就交了差……走到这一步,昆齐爷爷觉得这是个办法,就答应了她。
可是这个贱女人又生了鬼主意,一定是和她的相好算计好的……她不知用了什么鬼把戏,让昆齐爷爷对她许下了诺言,将来,黄老板给昆齐爷爷的钱一半儿都得归她,这还不够,为了稳妥,她让昆齐爷爷给她写了一张字条儿……昆齐爷爷死后,她拿着这张摁了红手印的字条儿来找我要钱,说她怀上了昆齐爷爷的孩子,心歹的狠呐……我当下给了她两个嘴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给了她两个嘴巴后,我对她说,是不是昆齐爷爷的种等到你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现在科学高明得很,我们到省城做个试验就什么都清楚了……见到唬不住我,她软了下来,把实话都说了,又说好歹她和昆齐爷爷做了几回,让我付那几回的钱,我看着她那张脸真想再给她几个嘴巴,告诉她一分钱没有然后把她轰走了……那女人不是咱们精河镇的人,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现在,米娜奶奶,你又来了,你也想问我要钱吗?你要的是什么钱吗?黄老板一听昆齐爷爷死了,没说两句话就挂了电话,人连根毛都找不到,你让我到哪儿给你弄钱去?”
这番讲述给米娜奶奶带来震惊的同时,也让她感到无比的羞愧。铁镇长一口气讲下来,米娜奶奶听得眉头紧皱,身体僵硬,末了,心神涣散的她只剩下一副木然的躯壳,呆坐在铁镇长家的院落里。那道从院落中间斜穿而过的光带,不知什么时间已经退得一无踪影。
8.
离开铁镇长的家,米娜奶奶朝着精河的方向慢慢走去。
夏天,精河镇的黄昏尤其漫长,精河镇的人习惯在这个时段里重温往事与记忆。米娜奶奶也是这样,她往精河的方向走去,除了有些不知所措,更多是因为突然怀念起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
夕阳红得像盖在新娘子头上的婚纱,簇拥在它身边的云团也被它染得红彤彤的,仿佛新娘周围的伴娘,相互拥挤着,喜庆又热闹。米娜奶奶迎着夕阳往精河的方向走去,彤红的光线染红了她的脸颊和衣裙。
往河滩走的路虽然被孩子们踩出了一条清晰的小道,但仍然免不了坑洼和绊脚的石头。米娜奶奶低着头走得很慢,脚下小小心心地,仿佛寻找一件自己丢失的东西。
精河水也被夕阳染红了,红波鳞鳞,水声清洌,一路往东流去,好似一条无尽的光河。米娜奶奶找到了那块她经常洗衣服的河滩地。这块沙石平坦的河滩地是精河镇的女人们年复一年踩出来的,干净湿润,几块半埋在河沙里的大石头光光亮亮,是捣捶衣服的好地方。米娜奶奶记得她第一次来精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能下脚的河滩地要退出几十米远呢。
米娜奶奶垂着双手站在河边,静静地听了一阵儿水声,想坐下来揉揉膝盖。对她来说,听完铁镇长的一番话,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她还能够不喘气地走下精河河滩再走到精河河边,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米娜奶奶正要坐下,身后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尖叫声,接着就是前呼后拥活蹦乱跳的一群影子呼啦啦从她的身边跑过。米娜奶奶定睛一看,一群黑得发亮的半大小子,大一点的只穿个长裤头,小一点的干脆就光着屁股,一边跑,一边叫,一个个浑身透着野劲儿,撒着欢儿往精河里跳。孩子们又尖又亮的嗓门儿把红通通的黄昏顶出了道道金光,也把站在一边喘息的米娜奶奶吵得恢复了一些精神。
孩子们在河里闹腾,米娜奶奶退远几步,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了下来。坐下没多久,就见一个认识的老姐妹抱着一盆衣服走了过来,她的身旁跟着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姑娘。
“吐尔逊汗,你总是有洗不完的衣服啊!”
“唔,是啊,米娜,洗了一辈子衣服,总也洗不完。”把衣服泡上,吐尔逊汗在米娜奶奶身边找了块石头,捶打起衣服来。
“米娜,你的身体好吗?你一个人要当心啊,我们都老了,还得靠儿孙。”
“能靠得住才行啊!”
吐尔逊汗放下手里的捣衣捶,看了一眼米娜奶奶,满脸犹疑地问:“米娜,你上镇长家要钱了?”
“要什么钱?”
“还能有什么钱,昨天,你一离开镇长家,镇长的女人就把事情就传开了。”
“我一个字都没提钱的事,我是想把昆齐的事情说说清楚……唉,他们这是也把我往死里逼呢!”
“米娜,听我说,别再提这件事了,你不提,镇里的人都忘了,你要提,不是又把自己放进那些人的嘴里了吗?那些鬼东西,不嚼舌头是活不下去的……”
“这么丢脸的事不说说清楚,往后还怎么过?”
“已经晚啦!说不清楚了……想说清楚就得什么事都别做,只要做了,那就再也说不清了……你看看,现在,不是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吗?都知道你去要钱了……唉,米娜啊,我们都活不了多久了,你就把这件事和昆齐一起忘了吧。”
吐尔逊汗提到昆齐,米娜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腰身左右望了望,她记得昆齐爷爷的影子是和她一起出了镇长家的大门的。米娜奶奶前前后后又望了一通,四下里都不见昆齐爷爷的影子,不由地有些心慌,暗自想到:还是别让昆齐听到吐尔逊汗的这番话,不然,他就永远没法安心了。米娜奶奶揉了揉膝盖,觉得寒意已经爬上了她的双肩。
“米娜奶奶,你找什么?”吐尔逊汗的小孙女一直坐在一边不吭气,这时忽地张开小嘴问道。
“哦,小宝贝儿,你可真爱人,米娜奶奶什么也没找,米娜奶奶老了,眼睛花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啦!”
“米娜奶奶,他们都坐过你们家的梯子,我从来没有坐过。”小姑娘指指在精河里扑腾的男孩子们。
“唔,梯子有什么好坐的?小宝贝儿。”
“他们说,谁家的梯子都比不上米娜奶奶家的高……他们说,米娜奶奶家的梯子可以看到镇上最远的地方……他们还说,米娜奶奶家的梯子可以通到比月亮还远的天堂……”
“呵呵呵,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他们说的我都忘了。”
夕阳往下落了一截。远处,大青山山巅的彤云,已经烧成一片黑红的灰烬。精河的河水也不像之前那么红了,浅绿色的河水开始发蓝,那蓝色带着丝丝寒意,刹时渗进米娜奶奶的膝盖骨。米娜奶奶直勾勾地看了一阵河水。脸上不期然地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好吧,小宝贝儿,走,跟我去坐梯子,看看它有多高,望得有多远。”
说罢,米娜奶奶捣捣膝盖,吃力地从石头上直起身体,接着一只手甩了甩裙角,一只手牵起了小姑娘。吐尔逊汗在一旁连声唠叨,嘱咐小姑娘一定要记着回家的路。米娜奶奶摆摆手,牵着小姑娘,转过身,一步又一步,小心翼翼绕过那些绊人又搁脚的鹅卵石,疲惫地走上了精河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