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八月里的一个中午,我在宁集市国际汇展中心明亮高大的展厅一角一眼认出了光艳照人的玛丽亚。那真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认出玛丽亚的一瞬,我感到自己枯索消沉的魂魄一跃而起,像块飞毯似地飞出了我的身体。
“愿珍!啊,愿珍,是我啊,我是玛丽亚!”
玛丽亚站在一块图案华丽的土耳其地毯前,突降的惊喜并未损减她的优雅,她果真像一颗璀灿的钻石,在混沌的时光中熠熠闪烁。确认是我之后,玛丽亚的一双浅蓝色双眸迸发出无尽欢乐,那欢乐如同一片清澈的湖水,不由分说拉着我一跃而入。接着她张开双臂,向前两步,紧紧搂住了我。玛丽亚的身体有一股高山湖水的味道,清澈,空阔,以及微微的寒意,这和二十年前从她双臂上沁出的小溪般的味道有了区别。
玛丽亚抱住我的那一刻,我有什么感受?喜悦的泪水溢出了我的眼眶,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人,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被深深思念着、眷顾着。一种醇厚的爱的赠予。我沉醉在玛丽亚的惊喜与拥抱中,沉醉在浓浓的爱意中。
“玛丽亚,亲爱的,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抹干泪水,笑着问她。
“我来参加展销会,瞧,愿珍,这是我们的地毯,土耳其地毯,你觉得怎样?真了不起,宁集还能举办这么大规模的世界展览!愿珍,你一直在宁集吗?”
“是的,是的,玛丽亚,从学校毕业后我就来到了宁集,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二十年了。你呢,你不是出国了吗?你怎么会在这儿?”
也许那不能算是一种黯然,然而确有一个灰色的影子从玛丽亚浅蓝色的眼眸中飞逝而过。我先说说玛丽亚的眼睛吧。
玛丽亚的眼睛遗传自她的母亲,她的祖先是上古的西域人;依照她皮肤白皙的程度,估计她更早的祖先要越过帕米尔高原继续往西北方向才能找得到根源;这双眼睛在玛丽亚幼小的时候使她显得胆怯,在她长大以后使她显得迷人;她的眼睛有一种濯洗事物与人心的力量,凡事进入她的目光,都被那目光以湖水般的幽深所吞纳;而举凡外人看着她的眼睛,都忍不住向往那个浅蓝色的世界,萌动着潜入的欲望,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只是,这一切玛丽亚并不自知,至少在二十年前如微风般消失之前,她始终对此一无所感;二十年前,她总是轻描淡写地看着那些为她着迷的男人身心里发生的一切,看着她罕见的美使平凡庸俗的生活溃如败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她都以巨大而不可战胜的漠然,一概把他们扔进眼睛中那个深不可测的湖水,这不知道伤了多少男人的心,而生活又总因为她,从而给她周遭的世界留下一片明媚的春色……在我看来,我并没有夸张,玛丽亚就是美本身,连时间也纵容她光彩夺目并富有诗意的存在……一个灰色的影子从玛丽亚浅蓝色的眼眸中飞逝而过,这微妙的瞬间被我尽收眼底,我立刻明白那片清澈的湖水里藏着令人动容的波澜。
话说到这里,让我先放下我和玛丽亚悲喜交集的意外重逢吧,让我先告诉你们,我为什么如此了解玛丽亚?为什么会对她怀着一种不会被时光磨损的喜爱与热情?这得从我们的少年时光说起。一直以来,我都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坚决认为:我所拥有的玛丽亚的青春,比她自身所经历的青春更富有深意。这也许不值得称道与炫耀,因为玛丽亚也许并不看重这种丰富与深刻,不仅如此,这还让我时常产生一种错觉:我不知不觉又义无返顾地渴望充当这深意的收藏者与守护者。我得承认,这念头闯入我心怀后,便渗骨入髓,再也没有离开过我。不仅如此,一直以来,我始终是独自一人承受着这个渴求,从未袒露于人,玛丽亚更一无所知,这样一来,其间的疲惫与寂寞就可想而知了。
02
玛丽亚从小就忍受着孤单。那时候,我们都住在沙漠边缘的绿洲上。小镇呈马蹄形,小镇居民沿着马蹄形分布。唯独玛丽亚家,仿佛脱落的一粒角质,给甩在了马蹄外的泥土里。恰好,我家距离茕然孤立在一片荒地上的玛丽亚家最近。当我够着脚尖站在一个沙土堆上,掠过荒地上稀稀拉拉的细芦苇,便依稀望见了玛丽亚的家。她的家低矮粗陋,也许是屯垦者放弃荒地后遗留的旧房子,远望过去,常常会使人误认为那不过是一个稍稍高大些的荒土堆。它发不出一丝声响,因为四周寂阔的天地像是张着大嘴的怪兽,把任何一丝响动都当作美餐给吞吃了。当夜晚来临,玛丽亚家那边黑幕重重,仅有微若蚕豆的光辉艰难地从漆黑里挤出一星两点。
须知,那时候,我们的小镇并不给人以家园的温馨与适意,它偏僻而封闭,有大片大片的荒地等待开垦。生活在小镇的人们(主要是大人们)都不爱它,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他们把小镇视为牢狱,没有围墙的牢狱,而他们自身,则是不戴脚铐的囚徒。小镇上,大人们仿佛都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譬如一种强大的思想,禁锢了心灵。这种思想只允许人们朝一个方向考虑问题做出选择,从而禁止人们表达内心真实的感受。因此,到了我们这里,身心多少沾染了大人们的这种品性。好在恰逢我们的骨骼与心灵正需养料催生的时候,小镇里有了电视机。透过那方窄小而神奇的黑白屏幕,我们这群少年开始了解世界的丰富,以及人们因为这种丰富而拥有的欢乐。这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教育了。而美丽的玛丽亚,几乎是和电视机一同出现在我们眼前的。
玛丽亚是个插班生。她被老师领进教室时,明显引起了班里男同学的抵触与挑衅。互相使眼色,不说话喉咙里却嗡嗡直响,有的人干脆突然故意捣了另一个一拳。教室里的气氛倏忽间变了味。一种闷声闷气的骚动从教室的每一张课桌一跃而起,接着飞上墙壁,跳上天花板,如同一群受到惊吓的猴子窜上窜下。谁知道这些年仅十二三岁的男孩们心中的恐慌与敌意是怎么来的,也许他们不曾见过这种不同凡响、超越过往一切经验的美。我们这些女孩也一样,我们的安静都因为吃惊与慌乱,我们都必须仰着头打量这个瘦小的长着一对浅蓝色眼睛的白皮肤女孩,尤其是我,当我认出她瘦小身姿里高高在上的美之后,几乎不愿意再抬头看她,看她我就觉着羞愧,看她我就要去向往一个离我万分遥远的梦境。
第一次见到玛丽亚引起的震动使得我迅速成长,那情形就如同一个只知道在蓝天下撒野的孩子,突然停下来,开始凝视身边的事物了。果然,用不了几年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对于许多人来说,美从来就是个威胁,她一掌打醒浑沌蒙茸的灵魂,再一枪击中灵魂深处最脆弱也最强烈的诗意与欲望。或许,这种譬喻用在当年我们这些草昧玩童身上有些故作深刻,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玛丽亚与生俱来的美惊动了凡是能够感受到她的美的每一个颗心。
玛丽亚的学习一塌糊涂。老师们的态度是一致的:她的成绩与她的美一样,只能令人摇头兴叹。老师们也就不管她了,随她用笔划出那些可怜的分数。对于这个有着超乎寻常的美并带着异族血统的女孩,老师们也有难以言表的困惑:似乎训斥与惩罚在遇见她的美的一瞬都烟消云散了。
凡是人多的地方总是没有玛丽亚,凡是能见到她的地方,总是她孤零零的身影。同学们都把她划到集体游戏之外,跳绳或者赛跑,踢毽子或者打排球,似乎她的加入会打乱由来已久的秩序。正值青春萌茁的孩子们,心思本已繁芜鲁莽,因此并不需要一个会带给他们更多不安的人。玛丽亚心里怎么想没有人知道,渴望与孤单都再所难免,但这并未扰乱她姣好的面影,要知道,我们这群十四五岁的孩子,脸颊随时都有可能因为青春期的抑郁与沉迷而变幻种种奇怪的神情。这些在玛丽亚那里一概没有发生,她走进教室低头垂目,走出校门也仍然低头垂目。自卑、胆怯以及骄傲,也许正好构成了她的另一种美。
差不多两年时间,我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几乎没跟玛丽亚说过话。我们隔得很远,都不靠近对方。我似乎畏惧语言,担心说错话反而更使从未注意到我的玛丽亚向后退避。
我接近玛丽亚缘于妈妈的好心。妈妈是个大夫,她给玛丽亚的妈妈看病,她同情这个贫穷又温顺的女人,不厌其烦,治好了她流血不止的子宫。从此一到夏天,玛丽亚的爸爸都会捧着葡萄与无花果来到我家的屋檐下;而一些特殊的节日,比如尔德节、古尔邦节,玛丽亚的爸爸会在天黑以后敲开我家的门,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以及神圣的举止,向妈妈行礼。我们全家小心翼翼接纳着玛丽亚父亲的信任,妈妈似乎获得了这家几乎不与旁人往来的邻居的真挚友情。
因为上辈人的友好玛丽亚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我。一个夏天的上午,做完课间操,我们并排走进教室,当我走向座位,就要坐下的一刻,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了。玛丽亚浅蓝色双眸中的笑意像一条欢腾的溪泉,正轻盈地绕着我流淌。她的笑靥上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酒窝,她笑靥的最深处,有一片浏亮清澈的天地。
我成了玛丽亚唯一的好友。有天下午放学,玛丽亚对我说:
“爸爸让我邀请你去我家。”
“去做什么?你家有什么好玩的?”
“不知道……我家可没什么好玩的……妈妈也许会给你做好吃的。”
“你在家都玩些什么?”
“什么都不玩,没有玩的。”
“那多没意思。我爸爸下象棋,妈妈打扑克,我经常去沙漠里,我有很多小人书,你有吗?”
“没有。”玛丽亚撇撇嘴,垂下眼睛,浓黑的睫毛盖住了半个眼眶。
“好,星期六下午,我带小人书去你家。”察觉出玛丽亚心中的一小片阴影,我立即答应了她。
03
远望玛丽亚家给我留下的寒伧印象显然很不准确,土坯砌就的三间小屋,长短不齐的枝条拼凑成的篱笆院墙,以及视力在逾越空间时必然的消减,都遮挡了这个被灰白色荒地包围的小院内部朴素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