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说完便到后院找来梯子,父亲听到江的话,顺从地停在院中,竹竿给了孩子。江很快攀着梯子上了房,枣树的大部分枝桠都依在两间房的房檐上。孩子们围聚在梯子周围,几个胆大的,跟着就爬了上去。江的儿子年小身短,在一忙急得哭闹,桃过来抱在怀里,边笑边哄。禾担心自己的孩子,赶忙站在梯子下,再三嘱咐。
禾的话还没说完,一颗红得发紫的大枣就落在了她的头上,脆生生地疼,她忍不住就叫了起来,引来一片哄笑,接过第二颗就落在了她的背上,这一次,禾疼得笑开了,便抱了头,从枣树下跑了出来。
江在房顶上,雾明显浓了许多,怕不安全,他把孩子们都喝了下来。等孩子们站好,他猛地摇动树枝,叶子簌簌抖动,接着鲜脆的枣子便扑叭扑叭落在了树下的沙土上,一时之间,孩子们欢快的嗓音齐刷刷尖叫起来,撞震着四周围的雾气。枣子呼喇喇往下落,孩子们被砸得兴奋,一边捂头,一边抢似地四处拾着。有钻到鸡笼下,有趴在了马车的车辕下,桃放开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便跟着一只骨碌碌滚到院子中央的大枣跑动起来,捡起之后并不满足,转过身朝那一帮大呼小叫的大孩子跑去。
这一树的枣子是父亲一直留到今天的,十天前枣子就熟透了,父亲不肯打一个下来,只在树下揪一两个够着的和老伴一起尝尝味道。往年他会给孩子们送去,今年逢着斋月,孩子们要一并回来,父亲就眼巴巴等着这一天,有些枣子便干在了枝桠上。这棵枣树品种异常,清脆甘甜,所以村里许多孩子都惦记着,逢着正午休息,一些贪嘴的便越墙爬上了房檐,心知肚明的父亲在屋里看着,只许他们一人摘上几颗解解馋,之后便喊一声,喝骂着赶走他们。
忙了有四十分钟,沉甸甸的枣树就变得轻松空荡了,雾气流动在枝桠间,更浓了些,雾弥漫过来,仿佛是为填补那失去枣子的空处。
05
都聚齐了,这一次是满满当当的一家人,父亲喜在心里,悄声出了院门,往寺里去,脚步麻利着,硬生生的背影不一会便消失在灰蒙蒙的天地里。
父亲一出门,母亲便嘱咐起来:阿訇随着就来,帽子都戴端正,见了阿訇嘴别笨着,该问个色俩目。海笑着回母亲,就是个笨嘴,阿訇怪也没办法。
听了母亲的嘱咐,众人都扶了扶头上的帽,桃在屋里,对镜整理自己,扣上了衣领扣;禾把露出帽子的头发往里塞了塞。海与江等在院子里,海轻声问着阿訇朝觐的事,江沉闷依旧,脸色像是比之前更沉暗了。
雾天里声音传得微弱,阿訇与满拉走到很近了,等在院中的海才听见,便紧走一步拉开了院门,窘急地道了色俩目。父亲赶在众人之前,掀开厅屋的竹门帘。
阿訇是年轻的,三十才过,比海年小,斯斯文文地戴着一幅细边眼镜,举止稳重谦和,声音轻而磁,微笑着与海握了手,道了色俩目。
阿訇与五个满拉进了厅屋,众人恭敬地立着,气氛猛然肃穆了,阿訇站在屋正央,双手握在身前,神色平淡亲切,逡顾众人之后,微笑着说:都坐下吧。
阿訇有心调节众人的拘谨,便说起些家常的事。都是从城里回来的,大多已半年没见,加之对阿訇的仰望之心,生疏是必然的。阿訇轻声说开了大雾,自言也是觉着蹊跷,便问路上的情景,海极认真地说着,犹如学生与师长的对答。江的脸色较之前此有了缓和,眼眸里有了光亮。阿訇转向坐在一旁的父亲,赞叹父亲尝着了养儿孙的福气,父亲喜悦地听着,往日火烧的性子此时如同一杯清水般平和温顺。
半月来,阿訇一直忙着,村子里各家都忙着为斋月过“尔麦里”,阿訇便要一家挨着一家诵经,半月里要全部完成。海一家人多,又都在城里,所以聚齐不容易,阿訇深知父亲的难处,每年虽忙,但只要来到父亲这里,一定会多用些时间,在诵经之前,要为众人说说斋月的尊贵,用生活里一些细小的事例劝导众人,愿他们在斋月里多得些恕饶和吉祥。
禾早盼着阿訇开口,听着却有些失落,阿訇所讲仍与去年相仿,而她的疑惑,似乎不易在此时发问。面对虔敬的公婆,她的疑心是要遭受斥责的,而最令禾不解的是,难道海、江、桃,还有更多人,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但为什么许多信的人所做的事,比她更像不信的人呢?
禾最终没有当着众人问出话来。
阿訇带着五个满拉诵经时,禾打量着那个最小的满拉,那是自己的一房亲戚,书读不好就去了寺里学经,谁知道这学经容易,还是读书容易呢?学了经是为挣钱,还是为了自己心里的什么呢?
禾杂七杂八地想着,心思就不专一了,看见众人举手接“嘟啊”,便赶快收了各样念头,举起了双手。
虽然最终禾什么也没有问,但阿訇望着众人的目光却让她记下了,这目光总是没有变过,似乎是看着众人的,充满信赖与赞许,却又像望着一个远处,穿过众人的身体,兀自行进,朝向一个空阔、孤寂的远处,而旁人是无法跟从的。
06
阿訇去后,众人吃饭,父亲松了口气,一件大事是办妥了。
父亲在另一间屋,干坐着抽烟,往日吃得不剩一点汤底的碗,此刻剩了大半,父亲总如此,逢着高兴的事,胃口反而没了。
正午过后,天色又微微暗了些,大雾重重压着,仿佛凝滞,习惯了明朗清澈,这浑白不清的天地,眼里只是一片虚朦,犹如患了眼疾,令人感到心胸憋闷,院门里外的树,个个灰黯无光,纹丝不动,似暗暗与什么事物僵持着。原本打算赶回去的海与江两家断了念头,决意留下来。
天早早黑了,人在黑里反而有了想望,大雾或许在一点点的褪。几个孩子在院里不肯回屋,江吓唬道:再不进来,天要把你们一个个染黑,比煤还黑。
父亲去寺里做了哺礼回来,各家聚在内屋,陪父母说话看电视。江躺在炕的最里端,无精打采,没看电视也没有话,偶尔烦躁地吼一声在他身边爬来爬去的儿子。众人说笑着,都知江的脾气,无人理睬江的沉默与粗暴。但江突然又吼了一声,孩子哭了,一直也不言语的桃有了火气,一把抱起孩子,出了内屋。
桃独自与孩子去了另一间屋,哄着孩子,眼泪便淌了下来。她想起前几日江的粗鲁,仿佛心里有气,而全数冲着她发泄而出。那天江回来晚,桃与孩子已睡下。而江执拗地扳醒她,不依不饶进了她的身体,无论桃怎样捶打,江用着力气没一句话,反而更加蛮硬,压住了桃的手。桃疼出了眼泪,哭出了声,江才松了力气。后来江为桃擦了眼泪,却仍然没话。然而当半夜桃睡去后,江比前次更加无理,更加疯狂,直到事完,桃才从滞息里哭出声来。一哭出来,桃便翻起身,朝瘫在一旁的江猛烈打去。江如死人,没有反应。一时桃浑身痛酸,她停了手,哭着跑出卧室。这样的事,近两月来已有几次,最甚一次,江几乎伤了桃,桃回了两次娘家,但每次又回来了。
桃哄着孩子,却劝不了自己,眼泪直淌,她觉着日子没法过下去了,与江的婚姻从一开始便是媒妁之言,谈不上爱,只是依着自己的身份、年龄、教门,找男人嫁了。接下来,桃便满脑子离婚的念头,然而孩子、房子、老人与自己的未来,这些纷杂繁琐的牵扯又让她陷于愁乱境地。
桃出神地想,不曾听见内屋的争吵,直到声音炸开,她才猛醒。
内屋里烟雾熏蒸,灯光虚虚朦朦,乍看人都成了黑影。海与江已吼成赤耳红面,孩子们受了惊吓,挤在角落。母亲劝不住,只是一把把抹泪。父亲在一旁抽烟,听着兄弟俩句句相逼,闷声不语。海边说边拍着小炕桌,苦口劝说,却怒不可遏。江坐在炕沿,语气倔强而玩命,手指南墙,眼睛瞪着,仿佛就要一头撞上去。兄弟俩挣着吼,小小的房屋,似要被这剧烈地争吵晃动了。
江窝着满肚火,他生气海为什么插手他的事,他是回来向父母借钱的,此事他已思讨数月,自己钱不够,但必要办成。江要为自己争一气。江要拿着自己多年的辛苦积蓄为自己买一张表格,有了这张表格,他会完完全全成为一个体制内的人,江总在想,他身边的那些猫三狗四,整日不学无术,却总因为在体制内而享有殊遇,而他每月干得吐血,怎样也比不上那些人的薪水。江把借钱原因告诉了父母,海听后却极力反对。
然而海越劝阻,江却更加执拗,江自小便如此,旁人越反对,他便越坚持。这些年,海事业上有了长进,回家看父母,竟然带着司机,自尊又自卑的江不仅忍受不了身边的同事,也忍受不了兄弟的发达。这些年他明白一事,省吃俭用根本富不了家,他多次想起自己在女式内衣柜台为桃挑拣内衣裤的情形,他觉着丢脸,但又实在不放心桃作为女人的虚荣心。他知道桃的怨气,却不允许桃说出一字,而他的愤懑,也是死死压在心里,向来不与人说。
江的决心并非轻易下得,向父亲张口也并非轻易,江是要面子的,但他横竖要赌这一次,积蓄的三万块不够,那么再借。海的劝说根本触及不到他心中的隐痛,自小江便是一幅惹急了便要拼命的脾性,所以到后来,海闭了嘴,只是猛烈地抽烟。
母亲向来是没主意的,父亲只闷着头抽烟,屋里静了一阵,最终父亲开了口:要多少,我这里只有两万,不够我再问旁人借。
海一听,眼睛瞪出了血,父亲脸一横:你别瞪,你的日子过好了,就不兴他往好里过,各人有各人的命,办成办不成是他的命,我是他老子,我不帮谁帮?
桃听了,抱着孩子在一边哭。禾拉拉海的衣袖,意思是帮一些,海更火了,甩开禾的手吼道:我不帮,我不帮他把钱往火里扔!海说完便跳下炕,甩了门出去。
07
翌日一早,大雾褪尽,早起的人都觉着奇异,像换了一个天地,一个晚上,那铺天盖地的浑白之雾全数去了哪里呢,它褪得如此干净,没有一丝痕迹,仿佛从没有来过,天空如往日般明丽高远,水荧荧地蓝,沉甸甸地蓝,蓝得使人不信,使人心颤,来到院里的人,个个先深深吸一口清澈的空气。
父亲早早出了门,弟兄几个早饭之际,父亲拿回了钱。
海阴着脸不再言语。江有些迟疑,最终还是伸手拿了。
众人赶着回城,母亲忙前忙后,给孙子们装了果子与油香。
大雾让人的心胸憋闷了一整天,见着好天气,众人突然觉到了蓝天与阳光的贵重,便不愿上车,一齐晃晃悠悠地走着。父亲微驼着背,背手压着脚步,隔着十米远的距离,独自跟在最后。
这么一群儿孙,父亲突然觉得有些难以相信,高兴又难以置信,这么一群儿孙,生硬的、火爆的、高大的、温顺的,虽有的受着些小苦,但都结实硬气地活在光阴里,没给他这把老骨头丢脸。
想到这里,父亲的身子直起了一些,他抬手看看表,算了算,孩子们一走,礼拜的时间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