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与言行:思想要高,言理要深,但表现到行上,要低要浅。高深是独自有的,浅低是共同有的,独有的是少数人,共有的是多数人,表现不低不浅,难得多数人的赞同。所以思想道理要深入浅出,卑之无尚高论。学以致用,就是思想要高,道理要深,致用要浅要低,即高亦须由卑而举,故曰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如登阶,上了一踏再上一踏,无论多高,亦是一踏。比如行远,走了一步再一步,无论多远亦是一步。思想言论及做事,最怕躐等,如求学,由小学而中学、中学而大学,是年限的问题,若不小学而中学,不中学而大学,躐等则无成。
客问言行之要?
答曰:言行是作人处事的基本,言不顺行不正,尽惹烦恼。你这言行,是包括一切说,这言行的道理,儒书上说的很多,你要多看书,看见与自己的病相投的,把的紧紧的改,不过改很难,有人说二十年改不了一个性子,只要努力的改,一日有一日的效。
言行均是与人与世接触的媒介,且是有反应的,顺利与祸害皆由言行招致。所以说言为心之声,行为心之显,言行第一是要慎。孔子说: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又说: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又说:惟口出好兴戎。驷不及舌。讷言敏行。易其心而言。言之非艰,行之惟艰。仁者其言也讱。
成德与成名:
客问:儒者之学,零碎而无系统,名词复杂,一个理有多少名词代表,又加以佛道名词,再加上日本译来的西洋名词,更为复杂,使人很不易学。应当有个整理,有系统的说明儒者之学,使人易学,亦易用。
答曰:你说的这话亦需要,但是个匠艺工作。为什么说是个匠艺工作,儒者的学问,是成己成人,成己是“仁”,成人是“智”,如镜照人,明镜是成己,照物是成人,须因人施教,不能以教使人。你所说的整理一个系统与名词的这个工作,做成,就做的本身上说亦是在镜子上画了许多形像,等于匠艺工作。孔子对人问同一的“仁”,而答的不同,同一问“智”,答的亦不同,同一问“政”,答的不同,所答正是问者之所短者,真正成己成人之学,是内功,是智慧,是实力。把他编成系统,是个智识,是个表现,所以孔子述而不作。述是为教人,作是为传世,仁者急以教人,智者乃谋传世,孔子就是在成人成己的实际工作上不愿意一时抛弃,说些事理卓识。
客:说些事理卓识,亦可以使后人看看,短甚的补甚,有甚病的去甚。
答曰:岂能舍了现在成己的工夫说成人,亦岂可舍了现在的人而不成说成将来理想的人。
客:孔子作春秋是不是作呢?
答曰:孔子作春秋,为使将来乱臣贼子惧,是以乱臣贼子的事实,阻止乱臣贼子的理伐也。
客:你以前主张的定名词,名词乱则思想乱,学说乱,事理乱。事理乱了则言乱,言乱则国亦乱。今日定名词,与孔子作春秋的功效相同。你这主张是不是亦是作呢?
答曰:这是有目标的,亦可以说是心理伐乱,这如镜子,甚来照甚,不是镜上画像。
客:我对这一个整理系统确定名词谓之为匠艺工作,我心上还不能安。
答曰:你的动机是舍了现在说将来,心理上是落空,不是人生的结果成就,是人生知识的表现,那是在自己说,是表现自己的工作,不是成就自己的工作。在事上说,是著书立说的工作,不是就人教人的现实工作。做一个智者可如此,做一个仁者不可如此。
客:何以说做一个智者可如此?
答曰:仁者愿成德,智者愿成名,成名者愿成现在之名,更愿成将来之名,成长久之名。
二月二十八日
仁义礼智可以利身,贪恨私忿足以祸身:你问如何观心。我的知识皆因我的心产生,母不能观子,我拿什么观心,但自己能了解自己,我有心,当然能了解我的心。心是无时间、无空间、无顶无底无边、无始无终、大不能载、小不能破,是个不可知。产生出许多可知的来,但可知的尽头处,还是个不可知,故无论如何多知的人、深知的人,最后还是个不知。心不能观,亦不必观,与其观心,莫如观物,与其观物,莫如观己。观物可以成物,观己可以成己,成己成物是生的义务,亦是生的收获,当下的祸福利害全由己致,却祸致福趋利避害之不暇,何暇观心。邵子说,身在天地后,心在天地先,天地由我造,其余安足言,你信否?(客答:我信。)你信亦不算信,你不信亦不能算不信,恐怕你是或信或不信。我想不只你是或信或不信,恐怕邵子亦是说是说,信是信,说时信,说罢未必能真信,邵子亦是或信或不信。信亦无益,不信亦无损,信则信,不信则不信,信不信无关于心,又何必说,又何必听。
客问:你常说造化造人以后,造化寄之于人,就没造化了;宇宙间就是有个种子,抽了种子,有宇宙就等于没宇宙了。你的收获的宇宙观,亦是要纯收理性种子,你这一套说法,是不是和邵子的思想一样。
答曰:你信我的话么?
客曰:信。
答曰:我恐你亦是或信或不信,不只你是或信或不信,我亦是或信或不信,在我是说等于不说,在你是信等于不信,与其信这个,不如信仁义礼智可以利身、贪恨私忿足以祸身、为切合人生。
忍:忍有二义:一为修己之忍,一为忍人忍事之忍。仁者其言也讱,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此必修己之忍。忍人忍事之忍,即所谓忍耐。忍人之无理是忍人之忍,忍事之难成是忍事之忍。然忍要直、要正,不可过、不可诈,过则不直,诈则不正。义以为直,适以为正,所忍合乎义则直,适于情则正,所谓以直报怨是也。过当之忍则过,越情之忍则诈。
问者:请举例以明之。
答曰:苏格拉底行于街,无故被棍击,睹者不平欲为之报复。苏曰:驴踢人一蹄,人岂可还驴一脚,此与孟子与禽兽有何难焉同,乃是不直之忍。余少时见一乡人,被挤而踏倒梨贩之筐,梨贩怒以脚踢其身,乡人俟其怒息而告之曰,踏倒梨筐汝固不快,但非我有意为之,乃因被挤而不可抗也。汝如此怒,假使我与汝一样的不能忍,势必互打,互打必互伤,两受其害,甚至因之起诉,则花钱误时,更能影响你我家庭的生活,较之踏倒梨筐害大百倍。希你想想,处世不可不忍小痛,不忍小痛就要致大害,今我虽不幸致辱,但我能忍未扩大其害,你虽不能忍小害,你亦未致受大害,但你遇我,我幸你亦幸,你若遇非我,你怒他亦怒,必至两致大害,愿你今后戒之。梨贩闻之而愧曰对者屡屡,睹者亦称善不置,此则所谓以直报怨也。
在太原读书时常出西门观汾水,河边有种菜者,园中有径,一日来人走其园中,径小行人众,一人被迫踏其园,菜园主人以掌重击其颊,路人皆责园主无理,被击者反笑而言曰,我错亦,击我一掌应该,且可教我,我谢谢你。因之益园人之暴,园人其后屡击人,而终被祸。此以诈报怨也,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虑忍所不取也。
吾乡邻之东冶镇,徐润第号广轩,清之名进士也。其子为徐继畲号松龛,官福建巡抚,著《瀛环志略》,为西学入国之先导者。广轩先生于冬之一日,穿肥厚之衣走市。乡邻之定襄县陈家营村人到市卖席,席卷立市,广轩先生以肥厚之衣碰倒其席卷,卖席人责之以拳,并恶骂之。毕,市人向卖席者说,汝知彼为谁乎?卖席人说不知,市人说此乃松龛公督抚之父也,两指宽之纸条,可送你县衙,你得了乎。卖席人曰:闯下祸了,当如何?市人曰,速请市中士绅同你到徐府赔情可耳。卖席人从之,请士绅数人同往赔情。广轩先生闻曰:余近数日,并未出门,何有此事,想是卖席人认错了人。众闻此言,以为进士不愿了此事,恳请原谅,跪以求饶。广轩先生乃正色而言曰,余未出门,亦未受此辱,君等必欲以受辱加诸我乎。众退出,称道为有学问,有涵养,乡之附近传为佳话。但余以广轩先生此一处法嫌近于佛,先生学佛,为当时最有所得者,如此处法,不是以直报怨。苏格拉底是受辱承认其受辱而不报,以其不值得报。广轩先生是不承认而不报。假使告卖席人曰:席倒你虽不快亦无大损,你因席倒致怒而责骂,被责骂者与你互击成伤成讼,甚至于遭人命,席何贵而命何贱,小不忍则受大害,今后再不敢如此,则教人忍而益世多矣。
如广轩先生之忍,不是以直报怨,亦嫌过情。苏格拉底与孟子之忍,是不直之直。广轩先生是过情之忍。踩菜园之人的忍是诈忍。乡人之忍是真正之忍。
孟子的与禽兽有何难焉的忍,仍然是忍的忍,不是不忍的忍。忍的忍是智,不忍的忍是仁。智的忍是利于忍,仁的忍是安于忍。利的忍是利,安的忍是对。但知对与不对,仍是智的作用,悯人之不对而忍,才是仁的作用。学忍要学义,直之忍,忍不只是要安己,而且要诲人益世。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智圆可以安己,行方可以诲人益世。一切皆忍,耐扰耐烦,不以小不忍而阻碍了所企图之事业。独立不惧是忍于勇的方式,遁世无闷是忍于仁的方式,不见是而无闷是忍于智的方式,可谓之大忍。忍是个把持,是个工夫,不是一个成就,但工夫即是成就的过程,亦是智仁勇的保险,如不忍则仁能失之弛,智能失之凿,勇能失之暴。
举事及举业:以真理定宗旨,以事实定方法,是举事的道理。至举业有整知整能,有零知零能。整知整能是生知生能,零知零能是学知学能。整知整能是母,零知零能是子。整知整能是体,零知零能是用。整知整能是事理,零知零能是事窍。要依据上整知贯通了零知,拿的住整能,精熟了零能。欲得到整知整能,要去蔽。欲得到零知零能,在增识。去蔽须克己,增识须益己。益己易而克己难。克己须理,理贵恕。益己须学,学贵专。恕要不器,学要成器。不器须通,成器须精。通而精即为举业之道。
夸则困穷:会客后有感言曰:宝贵什么,就要以什么胜人。有物的夸物,有功的夸功,有名的夸名,有知的夸知,一夸就不宝贵。不特不宝贵,还要惹反感。惹来反感,就成了烦恼。烦恼就能变成暴厉,暴厉即是树敌,树敌广则动辄得咎,陷于困穷,无可为矣。故处世应严禁夸。禁夸必须智知之,勇抑之,谦养之,仁守之。
人生五要:人生有五要:一要有强壮的身体,二要有正当的职业,三要有精巧的技能,四要有足用的知识,五要有益世的道德,有此五者,可以生矣。
求学:学问是理,成学问之质,亦如同种子成全种子。求学的功用是为规教自己的行为,行为是一种力量的表现,表现的原动力根于脑质的组合,脑组合成什么质,就要表现什么的行为,所以改良行为要化质,化质就是学。但习早成质,成而后化不如未成质以前易。所以孟母三迁教子,即恐学已成质。同一人也,得师为圣贤,不得师即为常人。得师早者易学,得师迟者难改。师亦可向大众中取之,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但要善择。
学以益智增能,可以利生。学以去邪存诚,可以成生。利生成生,皆为人生不可少之条件。利生可以裕世,成生可以济世。所谓学问,即不知而学而问,学与问是一事,不如分开说,学是学,问是问。学贵专,问尚博。学不善易朽,朽则痴,问则病少。所以孔子赞美孔文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舜好问。学是自修,问是求师,当自修与求师皆尚,成就易。
三月一日
一定与不定:自处要有一定,一定的起睡饮食,一定的劳勤休息。处事要有一定的情理。做事要有一定的目的,达目的的方法,是不一定的学问,要随时进步,随时选择。知识要随时增加,心上的障碍要随时减少。
处人之恶:处人当不计较人之恶,但不可不提防人之恶与分别人之恶。若不提防人之恶有伤己利,若不分别人之恶有伤公理。故以德报怨,等于以怨报德,处人之恶,应本以直报怨之道。以直报怨,是教人以善,使人不长其恶,不是计较其恶,并留以报德,以励人之善,使人善可长。以怨报德,是人格上的损失,你的损失,就是对面的收获。以德报怨,是精神上的便宜,你的便宜,就是社会上的吃亏。以直报怨,双方均无损失,均无吃亏,可以普遍行,可以长久行,这是处人之道亦是治国之道。
不习无不利:习是习染,不只不是真知灼见,且遮蔽了真知灼见,因习染的知见是假知假见,且是过去的,如同物上涂红,不是真光,是旧不是新。不习是日日新,如时针与地球,不只是不快不慢,而且是正合。能如此不习,当然无不利。
问:如此,是不是不习无不利即等于孔子所谓圣之时者也?
答曰:不习是时圣的花,不是时圣的果,不过有花就能结果,但须加以培植。不习既不利上,应当再加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才够一个适时。观世之陷于不利者,其妄为者无论矣,固执成见而不利者,皆习之过也。
习是由惹性而来的。若就现象上说,惹性是欲,本性是理;惹性是私,本性是公;惹性是利,本性是义。若就根本上说,本性是智慧,如明镜,物不来不照,来个什么,照个什么,但是照而不留。惹性是知识,如照像底版,照善即留善,照恶即留恶,无论善恶均是习,习即遮蔽本性之明。必须化习净惹,方能达到明心。必须习化惹净,方能露出本性。明心见性,即是断了旧生命,发出新生命。使是非分明、行为与道理合一、利己利人、成己成人,入世以济众生,有为等于无为,出世以成其志,无为等于有为。扼要的说:“惹习在外心在里,接物惹习在心先,化习净惹非他事,里外颠倒即圣贤”。
为政:
问何以为政?
答:民之所利为之,为不通说服之。民之所害阻之,阻之不若解释之。
领党领政:
问:何以领党?
答:地天泰,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
问:何以领政?
答:地天泰,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
处困处余:
问:何以处困?
答:知足。
问:何以处余?
答:知止。
素其行:
问:何以处患难?
答:素其行。
问:何以处毁谤?
答:素毁谤受乎毁谤。
三月二日
裁成辅相与人定胜天:
问:易经的易字怎么讲?
答:易者移也,如钟表之指针,随地球之自转而不停息,周而复始恰当的移。但此周而复始,不是循环式的,是螺旋式的,横同而竖不同。
问:时钟本地球而移,易经的易本什么而移?
阎公答曰:本天象而移。
问:为什么要本天象而移?
答:在天成象,就要在地成形,在地成形之后,人在这形象中一动一静,就有了吉凶悔吝。
问:为何古人作易,易有何用处?
答:孔子云,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示人以在种种天象地形时如何施为,以趋吉避凶。所以易经就个人说,不是告你吉凶,是告诉你如何趋吉避凶。就政治说,是告你在这个形象中如何裁成辅相,以补造化之不逮。
问:裁成辅相是不是人定胜天?
答:是。不过胜有可能胜的范围,如天将旱,预为掘井开渠,可以胜天之旱。年将饥,预为存粮,可以胜天之饥。胜天亦须有胜的条件,条件够就能胜,条件不够就不能胜。
问:人定胜天与回天意,有何分别?
答:回天意在成象之前,此道理我不知道,人定胜天是在成象之后。
问:机器发明,生产力加大,但因经济侵略惹起世界大战,这是不是不能人定胜天所致。
答:这不是人定胜天范畴,是人谋不臧的问题。如同涉大河,不用船而徒涉,被水所淹。当使金代值改为物代值的货币,尽量把工厂仓库的产品移到市场仓库,则机器发明,不只无害,反可加大生产,提高人类的幸福。
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