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审慎地看着高丽丽,这月没来事儿吧?我没见着茅房里有红呢。
高丽丽一张嘴,又是一股喷射的液体。
这时候,一层喜悦的颜色成为婆婆眼底的主色调。
自己真的怀孕了么?然后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然后有一个男孩或者女孩管自己叫妈妈。天,妈妈的角色对高丽丽来说,是多么的遥远,多么的生疏。怎么一下子就在眼前了呢?它来得太快了。成了别人的妈妈,也会像其他成为妈妈的妇人那样,众目睽睽之下,把奶头塞进怀里小婴孩的嘴里。是么?然后,娘们儿爷们儿们掺杂着,无所忌讳地说着脏话荤话。是么?
为了验证高丽丽是否真的怀孕了,婆婆让大水特意请了假,带着高丽丽去医院做了检查。挂号,就诊,开化验单子,取塑料尿杯,去厕所接尿,等候化验结果。面部无任何表情的女医生,扫了一眼高丽丽的化验单子,说了“怀孕了”三个字后,便把高丽丽当成空气了。站了一小会,高丽丽准备转身走掉。这时,女医生在高丽丽的背后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
少干点那个事儿!
因为太经典,高丽丽在最初几秒钟里,没弄懂它的含义。走出诊室的门,看见了等候在门口的大水,高丽丽才明白,那是一句最肮脏的话。
这个结果除了高丽丽一个人,一家子都是欢喜的,只不过每个人表现欢喜的方式不一样。奶奶婆是眉开眼笑式的,公公是含蓄式的,婆婆是暗藏不露式的,大水是幸福式的。
大水的确很幸福。他不是一个善于使用语言的人,尤其不善于使用甜言蜜语。但是,人总会使用一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情绪的。这个有点让他弄不懂的、是他媳妇的女人,竟然要为他生孩子了。一想到这个问题,大水的两条腿就充满了力量,把自行车的脚踏板踩得吱吱响。他觉得日子更加有奔头了。他要让高丽丽过得好,要让他们的孩子过得好。他表达幸福的方式就是承担。
大水的幸福鲜明地映衬了高丽丽的恐慌。看着大水眼里满登登的幸福感,高丽丽很生气。她故意冷落大水的热情,尤其是晚上。
高丽丽有了一个充足的理由,拒绝大水的怀抱。当大水热血沸腾时,她说了那句话——那句医生说给她的话。当然不是医生的原话,她还是羞涩的。
医生说,这样对孩子不好!
为了孩子,好吧。大水艰难地控制了自己。
第二个改变是,婆婆搬走了。
这绝对是一件好事。
婆婆说,老顾着你们也不行啊,老二也该说媳妇了。然后,就开始往分给老二的新房子里搬东西,大大小小、细细碎碎的东西搬了两天。新房子和高丽丽住的房子隔了几排房。高丽丽不怎么在意分给她的是旧房子,她在意的是婆婆越远越好。
婆婆搬走的日子果然有了轻松感,快要崩断的神经线也有了修复的机会。很难得。
更出乎高丽丽意料的是,搬走了的婆婆对高丽丽有了人性化的一面。因为没有煤气灶,高丽丽每天做饭还要烧婆婆那屋的灶;烧火的柴是婆婆给她背来的。婆婆大概是怕柴背多了,让奶奶婆偷去烧,高丽丽烧一点,她背一点。
高丽丽知道婆婆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怕自己受感动,在心里说了硬话。哼,还不是为了孩子,不然才没那么好心呢!不行,还是有一些感动,嗝儿一样从胃里往外拱。
投桃报李,高丽丽尽心尽力地替婆婆喂着留下的几只鸡。婆婆过分地精细,只要没分给高丽丽的,她连一根针都不会留下。几只鸡没有带走,实在是因为她怕鸡到了新地方,会不认窝儿,到处下蛋。另一个原因也挺重要的,每天晚上,到了该安寝之时,几只鸡就会一拍翅膀,飞上院里的柿子树。柿子树是它们的家。新房的院子里没有这样一棵柿子树。故而,千叮咛万嘱咐高丽丽,勤捡着点鸡蛋,你捡慢了,有手快的。手快的,当然是指奶奶婆了。
鸡要吃东西,所以,和鸡一起留下的,还有半袋子饲料。每次喂鸡,高丽丽都会用那只小铝盆儿来和食。半盆儿,够鸡吃的了。
最近,鸡的蛋没见多下,饭量倒是见长了。
吃干净了铝盆儿里食料的鸡们,围堵在门口,等着高丽丽出来。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把高丽丽盼出来,鸡们引着不长的脖颈,咕咕地叫着,追逐着高丽丽,以示它们的饥饿。开始,高丽丽和鸡们沟通不够,没弄懂它们鸣叫和追逐的含义。追得急了,便丢了几颗玉米粒在地上。玉米粒还没落地儿,鸡们就疯狂地撞了过去。高丽丽才知道鸡是饿的,重新再给鸡和一些食。肠胃里有了实实在在支撑的鸡们,在最后一抹亮色隐退前,拍着翅膀,呼啦啦的飞到柿子树上,歇息了。
鸡的饭量长了,半袋子鸡饲料很快地消瘦下去。这个现象当然不会逃过偶尔来视察的婆婆的眼睛。
饲料咋下去的这么快呢?
鸡吃了呗。
显然,婆婆对高丽丽的回答是不满意的。让你奶奶的鹅给吃了吧?
没有吧?高丽丽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会么?奶奶婆的几只大白鹅是圈在圈里的呀。就算是它们出来和鸡抢食吃了,也会有动静的啊。
高丽丽虽然不太相信有这种可能性,但还是听从了婆婆的安排。她想证明一下自己对奶奶婆的信任,对几只大白鹅的信任。
给鸡和好了食料,高丽丽像以往一样回了屋,透过窗子的玻璃窥视着院子里的动静。
鸡们刚吃了没几口,令高丽丽大跌眼镜的事情就发生了。一双苍老的手打开了鹅圈,几只大白鹅摇摇摆摆地朝着被鸡们围拢的小铝盆儿奔了过来。高丽丽惊奇的是,几只大白鹅在奔走的途中,居然噤了声,将平日里张扬的嘎嘎声小心地收敛起来了。离着小铝盆儿有着一小段距离时,鸡们便惊慌地散去了。眼巴巴地看着大白鹅站在它们刚才的位置上,把扁嘴巴伸进盆子里,很连续的一通狂铲,半盆子食料被大白鹅收入到胃囊里了。再眼巴巴地盼着大白鹅悄然离去,才有胆量啄食几粒不小心遗留下来的残渣。鸡嘴啄在盆壁上,发出空荡荡的声响。
事实无情地摧毁了高丽丽的信任。她决定照着婆婆给她开的方子抓药。
第二天,高丽丽把盛着食料的小铝盆放到了车上。车是一辆废弃了的木板车,陈列在院子的角落里,连自己都快把自己遗忘掉了。如今,婆婆想起了它,高丽丽利用了它。木板车的高度是难不倒鸡的,和柿子树比起来,这是小巫见大巫呢。所以,鸡们很容易地就吃到了食料。这下,几只大白鹅可惨了,扇着翅膀干着急,就是提不起笨重的身子来。鸡也是有思想的,一看鹅上不了木板车,对鹅的畏惧自然成了多余的了。大白鹅终于丧失了素养,丧失了风度,绕着木板车嘎嘎地叫。
高丽丽躲在屋里看热闹时,奶奶婆和大白鹅一样,丧失了一贯的风度,从幕后走上前台来,愤怒地质问高丽丽,谁让你把盆子放车上的!
高丽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垂着手接受奶奶婆的质问。
高丽丽哀伤地意识到,在她身上,没有和婆婆、奶奶婆抗衡的羽翼。她们是嘴巴里含着毒汁的女人,只要一个不小心惹到她们,她们就会随时喷出毒汁,毒你一下。
很快,高丽丽又同情起那几只大白鹅来。一般情况下,它们是处在半饥饿状态的。
奶奶婆一个人的粮食有限,大白鹅们的食物来源也跟着很有限。难为了大白鹅们,竟然熬过了一个冬天。
大白鹅是有信念的。它们的信念在春天里,在夏天里。
大白鹅的信念也是奶奶婆的信念。春天和夏天,奶奶婆的背上又多了一只柳条筐。筐空着出去,满着回来。一筐鲜嫩的草,剁碎了,再掺进一点儿饲料,大白鹅就能吃上饱饭了。
剁草的叮叮当当声,总是响很长时间。它伴着高丽丽读书,写诗歌;伴着高丽丽腹内小婴孩的成长。
偶尔的大雨天会湮灭了叮叮当当声。这时的高丽丽无心读书,也无心写诗。
她想,今天大白鹅会有饱饭吃么?
还想,奶奶婆为什么一定要养大白鹅呢?
)第四节 幸福的后边跟着谁
在一个不断改变的环境里,高丽丽母性的感觉也渐渐地发芽了。孩子四个月大时,已经会动了。四个月大的小婴儿,如一只小雏鸡儿,用生长来啄包裹它的壳。每啄一下,高丽丽母性的幸福感就会加重一层。一层一层的幸福感积累、叠加,一个高潮在聚积中缓缓地行走,等待着横空出世的机会。
对高丽丽来说,小婴儿超过本身婴儿的含义。他更像一支拐杖,在高丽丽最虚弱的时刻,起到了支撑的作用。
他会是我的孩子么?天啊,我真的孕育了他么?
小婴儿狠狠地啄了一下高丽丽,告诉高丽丽,他是真实存在的。
是啊,他是我的孩子,我真的孕育了他!
真实存在的你,会长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少了一条腿、一条手臂?
她把她的担心说给大水听,大水很认真地想了想,不会吧,大夫不是都说了么,好好的呀。
那,万一那个机器出错了呢?
咋那么巧呢?你脑瓜子里整天都想啥呢?
是自己多想了?哦,那也说不定。高丽丽安慰着自己,稍稍地放下心来。
自从怀了孕,母亲给高丽丽下了死命令,不让她一个人在路上颠簸。母亲说,死热荒天的,道又远,出了啥事,她担不了。所以,高丽丽很长时间没有去看母亲和妹妹了。但是,母亲会派妹妹来看她。
中午。妹妹夹带着一股热浪卷进高丽丽的屋子。
高丽丽很奇怪,这么热的天,妹妹的脸上居然没有汗水。妹妹走后,到院子里一走,高丽丽才明白妹妹没有流汗的原因。妹妹肯定是流汗了,然而,汗水刚刚钻出来,便被毒辣辣的太阳挟持去了。
妹妹匆匆地从书包里往外掏着一只饭盒。里边有时是饺子,有时是一些熬得颜色很好的小鱼儿。
快吃吧,我下午还得上班呢。妹妹点了一下头,做出转身走的姿势。
等等!高丽丽叫住妹妹。
妹妹暂时停下来,准备着倾听高丽丽交代。
忒热了,下回别送了。高丽丽艰难地重复了一遍上次说过的话。
不是我要来,是妈派我来的。任务完不成,不抽我筋呢。妹妹扑进热浪里了。
高丽丽的眼睛有点含不住妹妹的背影了,疼涩涩的。一疼,一股液体跟着漫了上来。
打开饭盒,里边的饺子或者小鱼儿还温热着。它的热和空气里的温度没有关系。那是柴草的温热,是锅灶的温热,是母亲手掌的温热。
让几近山穷水尽的亲情峰回路转的,竟然是高丽丽的婚姻。这个代价付出得太大了。亲情经过分裂、弥合,已经有了一道明显的疤痕。正是由于这道疤痕,每个人都在试图寻找一种新的表达亲情的方式。
迷乱无趣的生活中掺杂着起支撑作用的幸福的幼芽。迷乱无趣以及幸福的幼芽等等,分割着高丽丽,在高丽丽头脑中占据着一席之地。忽然,有一天,大水也参与了分割和占据。为了做女人的尊严,高丽丽决意要维护自己。
问题从一些细枝末节开始。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喜爱,惯常的表达方式是把喜爱揪碎了,一丝一缕将它们融入到寻常的日子里。这样看上去,既不显山,也不露水。这种情感的表达方式很适合大水婚后的第一任情人。在这里姑且免去她的名字。她是一个到了结婚年龄却没有合适结婚人选的未婚女孩,既然没有结婚,就先叫她女孩。女孩是大水工厂里的一名女工,她独具慧眼,透过大水质朴的表象,捕捉到了大水可爱之处。客观地说,大水是一个拥有优良品质的人。真诚,厚道,有一说一,绝对不会占任何人的便宜,连占别人便宜的念头都不曾动过。别人尽可能地占大水的便宜,大水也一概宽厚待之。但大水绝不是一个任人宰割之人,你打他一拳头试试,他会毫不手软地把你打得遍地找牙。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条,大水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表现得很是与众不同。他不会像其他年轻年长的男人们那样,和厂里的女工们随便地开玩笑,随便地动手动脚。他不喜欢那样。这些特质组装成了大水这架多少年不变的机器,构造虽然简单了些,但不至于让人看着不舒服。
男人对于女人来说,不主动往往比主动的效果要好。不勾引的本身才是巨大的勾引。只是很多男人不明白这个道理罢了。当然了,大水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他要是明白了,也便不再是大水了。
大水是一个有了婚姻的人,因而女孩示爱的方法更要选择含蓄中的含蓄了。废弃了的雪碧瓶子充当了女孩向爱情进攻的道具。于是,高丽丽就会看到大水回家时,经常带回来一些小物件。栩栩如生的椰子树,需要细致打量,才能看出几痕雪碧瓶子的印迹。不等高丽丽问,大水很随意地说,是厂里一个女工送的。高丽丽没有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的,一个女工偶尔送了一两件手工制品,也是无可非议的。直到有一个晚上两个人在一起吃晚饭时,高丽丽发觉大水破损的衣服袖子被修复好了,一问大水,又是出自那个女工之手。高丽丽有点不高兴了,酸酸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人家八成是看上你了。大水嘴巴里满满的食物差点喷出来,睁着眼睛,瞎说吧你!
我瞎说?咱们瞎官遛马——走着瞧!高丽丽用牙齿咬住一根筷子头,一副预言家的派头。
没几天,大水又带回家一个小玩意儿,一件由两个亲着嘴儿的小瓷人连在一起的瓷器。
给我一个解释——高丽丽的怒火上了房顶。
解释什么——大水的眼神和他的口气一样无辜。
你和那个女工啥关系!
大水彻底明白了,高丽丽误读了他的清白。这是他不能接受的,所以他也愤怒了。因为清白受到了质疑,所以大水受伤了。受伤的大水更要很好地发泄他的愤怒,一把抓起桌上的永远保持在热烈亲吻状态中的小瓷人,狠狠地掷在水泥地上。
高丽丽捂着隆起的肚子,茫然地看着地上惊慌失措的碎瓷片。一个猛烈的撞击,使它们从整体的润滑走向了分散的锋利。小瓷人摔了,并不代表一切都结束了。它作为许多暗流中的一支蛰伏在平静之下。
平静指的是对生活的发生逐渐的接受,逐渐的适应。就这样,持续了一段表面平静的日子。
有一件事情的发生,应该算在平静之内吧。
是秋天的时候。高丽丽挺着肚子去婆婆那院儿剥玉米。婆婆他们去收拾地了,为种麦子做准备工作。那些活儿高丽丽自然做不了,只有捡着力所能及的活儿做。把小马扎丢在玉米堆的一头儿,坐上去,高丽丽便成了一颗玉米。
剥着玉米,院子里忽然来了人。人是来找高丽丽的,围着一院子的玉米转了一圈儿,才把高丽丽从玉米堆里剥出来。
来的人说是村里的书记。高丽丽很少出门,所以不知道谁是书记。书记问高丽丽是不是叫高丽丽,高丽丽说是。书记问高丽丽娘家是不是那个村的,高丽丽说是。书记问高丽丽是不是会写诗歌啥的,高丽丽说是。
就是你了,跟我走吧。书记急吼吼的样子。
凭啥呢?高丽丽迷惑着不动。
人家报社的人来找你了,你跟着走就对了。书记就差伸手去拉高丽丽了。
报社?是自己寄去诗歌和照片的那个报社?
才过去不到两年的时间,怎么像发生在上一个世纪那般遥远?在高丽丽对它的期待化为零的时候,它像一根被拉长的皮筋,咻的一下子,又弹到了高丽丽的眼前。高丽丽有点措手不及。她多想让自己激动起来,高兴起来;可是,她激动不起来,也高兴不起来。这件事来得不是时候。
可以不去么?高丽丽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
这好的事,咋能不去呢!书记看上去比高丽丽要兴奋得多,高兴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