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摔在本子上的泪水,妹妹顶着烈日的吆喝声,妹妹比红夹克的颜色还要鲜艳的眼睛……却只吐出一个“你”字。
是母亲。她断了自己希望的同时,也让妹妹的所有付出变得毫无意义。都是母亲的羞辱惹的祸。数学老师的羞辱、同学的羞辱如同饥饿的嘴巴,疯狂地撕咬着高丽丽的尊严;眼看只剩下一点点的残渣了,母亲却扑上来,吞没了它。母亲吞掉的是最关键的一口。
母亲?高丽丽才发觉,炕上的那一枚枯叶子不见了。它飘向了何方?
)第六节 母亲去了哪里呢
二月还缩在冬天的被窝里,不肯探出早春的头。高丽丽和妹妹在冷风中搜寻着母亲的踪影。街坊邻居家里都没有。婶子大妈们说,没来呀,你妈哪有空串门子呢,要不到别处找找吧。她们说话时,眼睛伸出探寻的触须,想获取一些有嚼头的信息。这些老女人们!最让高丽丽不舒服的,是一个平日里母亲让她们姐妹称呼大妈的老女人。因是街坊住着,母亲和老女人的往来就多了一些。有时,抱柴火烧火做饭碰上了,两个人也会站着说几句话。高丽丽在场,老女人脸上的皱纹像开得正旺的菊花。准会说,瞅瞅您这个闺女,咋长的,多爱人。或者是,您家丽丽长得多俊啊。若是高丽丽独自碰上了老女人,老女人则是另外的一副面孔:没有菊花样的笑容,没有夸赞,甚至连一个正视都没有;仿佛她的视网膜突然漏了个大洞,罩不住近在眼前的高丽丽。原来,老女人的夸赞和笑容全是做给母亲看的。高丽丽便很是鄙夷她。鄙夷老女人低估了小孩子的智商。今天,当灿烂的菊花在老女人的脸上绽放时,高丽丽立即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便冷漠地对老女人说,妈没在,我们走了。老女人探寻的触角啪的一声被拍落了。
傍晚,高丽丽和妹妹终于在父亲的坟前找到了母亲。村里的一个老人牵着他的老牛,缓慢地往村里走,碰见姐妹俩,说,你们爸爸坟上有一个人,看是不是你们妈。高丽丽望着还在荒寂着的田野,爸爸的坟在哪儿?老人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黑熏熏的手指。高丽丽姐妹便顺着黑熏熏手指的方向走。
村外的原野上,拿了视线扫过去,会收获一些三三两两的小土包。它们以孤单的姿态遥望着村庄里的烟火气,分辨着哪一缕炊烟飘自自家的烟囱。高丽丽的确不知道哪一座小土包是属于父亲的,不是它们太相似,而是自从父亲走进那个小土包后,母亲从没有让她和妹妹走近过它。父亲对她们来说,真的是走得太远了,远得快要淡出她们的记忆了。在高丽丽姐妹的印象中,母亲好像也很少走近那个小土包。
而此刻,母亲在父亲的坟前昏睡着。短发蓬乱地遮盖着母亲的脸,努力地掩藏起母亲的绝望,发梢上沾着一些母亲呕吐的污物;身上盖着一件蓝色的棉大衣。是谁给母亲盖的棉大衣,这件棉大衣又是谁的呢?
妹妹扑上去摇母亲。摇了很久,母亲才从蓬乱的发隙中露出一点表情,别摇,我再和你爸说会话,就一会儿。乖,听话啊。别摇。
母亲的眼皮又重重地垂下来。母亲在和父亲说什么呢?她看到父亲了么?
父亲啊。那个长着一双魅眼睛的纤秀的父亲啊。
父亲的魅眼睛,父亲的纤秀,还有父亲的内敛,父亲的羞怯。十根修长的手指怎么也握不住粗糙的生活。好在,有母亲。为了父亲,母亲心甘情愿滚进劣质的老烟叶子一样的生活里,接受它的熏染。父亲更像母亲的孩子,母亲疼着他,爱护着他。为了让自己疼爱的人不受外人欺负,母亲把女性的阴柔一点点淬炼成男性的阳刚。她粗着嗓子和人说话,发出灌满喉咙的笑声,一副满不在乎、谁惹我和谁急的架势。尽管日子是清苦的,但母亲是幸福的。母亲在灯下给孩子们缝缝连连,父亲在灯下捧着一本喜爱的书。
书里都有啥呢?母亲喜欢这样问。
书里有黄金屋,书里有颜如玉。父亲也总是喜欢这样回答。
村里所有的人都不信父亲的话,但母亲信。
可是忽然有一天夜里,父亲在村头的树上上吊了。前一天的晚上,父亲刚刚读完曹雪芹的《红楼梦》;之前,没有一点死亡的迹象。
母亲的疼爱和信任断裂了,断裂成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断裂出现得太突然,母亲没有丝毫的准备,便一头栽了下去。
父亲用他的死亡制造了一个巨大的谜团。母亲向父亲要这个谜底,用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父亲的棺木,拦都拦不住。母亲额头上的血一重一重地冲刷下来。
高丽丽姐妹吓坏了。那个很少向她们主动表达爱抚的,对书本远远比对她们姐妹亲切的父亲,给姐妹两个留下的是对死亡的恐惧感。那绝对胜过思念和亲情。吓坏了的她们,甚至不知道该去阻止母亲的撞击。
——谁也别拦她,让这个贱女人撞!
高丽丽的奶奶用手里的拐杖颤颤地指着母亲。母亲停止了撞击,用手撸了一把脸上的血,露出无比惊愕的两只眼睛。
——你这个贱女人,一定是你偷了人,我儿子太老实,惹不起你,让你给逼死了……
众人的耳朵齐刷刷地立了起来,敏锐地捕捉着他们想知道的死亡真相。
嗷——母亲像一头母豹子般蹿过来,龇出尖刺刺的牙齿,和奶奶搏杀在一起。
知道我为啥不来看你么?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
因为我恨你。有你在,我活着就有劲头,有盼头。冷不丁地,你说走就走了,把俩孩子推给我,连屁都没放一个。我对你的那份心哪,全都喂了狼了,你就是一只白眼儿狼。不光你是白眼狼,你种下的种子都是白眼儿狼的种子。
高丽丽知道,母亲在骂自己。
哼,我今儿来,就是告诉你这个的,这下,你满意了吧?
刚才还是薄薄的夜色,一转眼就厚厚的了。母亲艰难地爬起来。她终于发现了身上的棉大衣。
母亲停止继续爬起来。有一小会儿。然后,母亲对着小土包里的父亲,用碎裂的声音说,我还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不找男人,不是为了你,也不全是为了俩孩子。你妈不是说你死是因为我偷人么,我就证明给大伙看看,我到底偷没偷人,没有男人到底能不能活着。因为这个,我更恨你,你让我活得不清不楚。
这个棉大衣,你也看见了,是吧?不会是鬼可怜我,给我盖的吧!
母亲一下子从地上腾起身子,两只脚轮番做铲子。本来就不大的小土包转瞬就被铲得零零碎碎的了。高丽丽姐妹袖着冰凉的手,木然地站立着,任由土块迸到她们的身上,不躲也不闪。她们没有劝阻母亲,怀着各自的心事任由母亲发泄。
)第七节 见我最后一面吧
高丽丽的弱势渐渐地明显了。希望的灯火,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在高丽丽的头上熊熊燃烧。在陈旧的眼神里,一个农村女孩子该有的素质是什么?健康,能干,炕上一把剪刀,炕下一把笤帚。高丽丽是不具备这些素质的。这些不具备的素质作为她的弱项,被隐在希望灯火的暗影下,让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它。高丽丽是能考上大学的,是能端上国家的铁饭碗的。而今,希望的灯盏忽悠一下子,说灭就灭了。人们便看清了隐在暗影里的缺点,尤其是母亲、妹妹,还有高丽丽自己。
下午和妹妹下地,把麦地里的草刨了,刨干净点。母亲不用征求高丽丽的意见,操作命令的话语方式,对母亲而言,正渐渐成为一种习惯。
高丽丽正沉浸在一本小说的某一个情节里。
别把自个当书立人儿了,把草刨干净了还能多打点麦子。母亲虚着一对眼睛。
不就是刨草么!高丽丽是不服气的。她决定伸出和父亲一样纤细的手指,努力去握粗糙的生活。
刨草的镐扛在肩头上,和妹妹一前一后地走。妹妹在前,高丽丽在后。刚出门,碰见邻居大妈。一见高丽丽,大妈脸上的菊花便灿烂了,嗬,大学生下地呀!高丽丽恨不得把老女人脸上绽放的菊花一瓣一瓣地撕下来,那样才觉着解恨。高丽丽扛着镐下地,成了村里的一道新风景,谁见了都会自主不自主地多耗费一些眼神。
太阳也真是,前几天还缩在被窝里,害怕伤风感冒似的,懒得做户外运动。一眨眼便活跃起来,开始释放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激情。很快,高丽丽薄薄的小身子就被晒透了,一阵眩晕。于是,她用镐撑住小身子,歇息。一停下来,手丝丝拉拉的疼痛也跟着来了。摊开手掌,竟打了大小不等的四五个血泡。妹妹已经把高丽丽甩下一大截子,动作娴熟地挥动着手里的镐,臂膀充满了力量。妹妹对脚下这片土地的驾驭是游刃有余的,她承载着土地收获的愿望。所以,土地对妹妹满怀着亲切感,没过脚踝的麦苗频频地向妹妹弯腰致意。那些麦苗多像过去的母亲啊。
高丽丽有点妒忌了。
哧——高丽丽冷笑了一声,自己竟然也会嫉妒妹妹。土地是属于妹妹的,妹妹也是属于土地的。过去,她是一只飞在空中的鸟儿,妹妹也好,土地也好,和她不是在一个层面上的。如今,她受伤了,从空中坠落到大地上,才发觉渺小的妹妹是需要仰视才能看清楚的。生活,真会开玩笑哇。
都是那个吻惹的祸。那可真是一个罪恶之吻啊。
高丽丽将视线越过妹妹和妹妹的土地,朝着学校的方向奔驰。此刻的他,给了她罪恶之吻的男生A在干什么呢?他还会想起她么?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么?
这个位置永远是你的。
永远是多远呢?只是那一个晚上么?
高丽丽的手指轻轻地抚触着自己的唇。男性的饱满还在,男性的力量还在。
还不快刨草?已经刨完了一个田垄的妹妹对高丽丽表示了不满。
说话就说话,还点啥头!
说完这句话,高丽丽后悔了。树怕剥皮,人怕揭短。妹妹将愤怒的眼神重重地砸过来。然后,抡起手里的镐头,狠狠地铲除掉脚下一棵杂草生长的欲望。
妹妹是真的生气了。高丽丽想对妹妹说声对不起,可是,不屑于向妹妹说对不起真的是根深蒂固了。现在,即使心里存在着一份歉意,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了。高丽丽只好选择了另外一种道歉的方式。
歇会吧,咱俩说说话。
妹妹没有停止刨草,也没有搭腔。
你,想知道吻的滋味么?就是亲嘴的滋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亲嘴。
妹妹继续刨草,继续不搭腔。但是,手里的镐却走私了。一个没留神,麦垄之间套种的玉米苗,就有一棵稀里糊涂地夭折了。聪明的高丽丽看出了妹妹的慌乱。一颗少女的心乱了呢。
你想知道是啥滋味,对不对?它的味道甜甜的,像糖果,又不全像糖果。它是有弹性的,嗖的一下,可以把人弹到云里、雾里。失去了方向,却甘愿待在云里、雾里,甘愿待一辈子。那种感觉真的非常奇妙,以后,你试过就知道了……此刻的高丽丽便是在云里,在雾里了,陷在关于吻的遐想里。美丽的遐想让她暂时远离了现实的冗杂,小脸儿绯红着,热度灼了太阳。只一口,太阳就懦弱着躲进一块云里去疗伤了。
妹妹停止了刨草,目光如炬地看着高丽丽——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说的那个吻。要不是它,你能变成和我一样的人么?要不是它,你能和我在地里刨草么?过去,我以为你是和我不一样的,你也肯定认为我们是不一样的,所以你才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和妈都认为我所有的付出是应该的,我退学是应该的,卖冰棍是应该的,新买的衣服被你夺走是应该的。我也认了,谁让我比不上你呢?没想到,你的那个吻把你变成了和我一样的人,不,是一个还不如我的人。不管咋说,我还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庄稼人,你,连做一个庄稼人都不够格……
妹妹说了十七年来最多的一次话。当妹妹的话语受到情绪的阻隔时,随着频频点头动作的结束,高丽丽看清了,妹妹的脸上流满了泪水。
高丽丽此刻的内心满怀着悲壮,一股大义凛然、即将赴死的悲壮。她早早地来到了约好的地点——村北的小桥,每次上学都要经过的小桥。
他会来的。男生A一定会来的。她在信里说想见他最后一面,他一定会成全她的。当然,他肯定不知道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和人生做最后的告别。为什么要见男生A最后一面呢?或许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牵挂?尽管她的初恋是不完美的,有着太多的残缺,有着太多的痛。
高丽丽靠在小桥下的一棵大树上。望着那条朝着学校方向延伸的小路,她演练着一会儿要和男生A说的话语和一些行动的细节,一遍遍地起草,一遍遍地推翻,在起草和推翻中寻求最佳的话语和行为方式。
哦,那不是男生A的身影么?他和他的自行车出现在小路的尽头。因为他的出现,貌不惊人的小路也有了几分的生动。他的白袜子,他腮边的酒窝,他男性的气味……它们让高丽丽的一颗心慌乱地跳着,没有一点章法。
他和他的自行车到了小桥上。
他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天,跳跃的动作绝对的潇洒。
他开始四处张望了,开始寻找高丽丽了。
为什么,他的脸上挂着深不见底的焦躁?比眼前的春意要深百倍。
他的焦躁是有形状的,长了手,长了脚,跑到高丽丽的身边,拖住高丽丽走上小桥的欲念,使她没有办法离开那棵树。
他继续焦躁着。大约四五分钟后,他决定抛弃焦躁了。转过自行车的车把,一抬腿,骑上它走了。
小路静默着,目送他。高丽丽的小身子沿着树干滑下来。她感觉自己是真的累了,真的该走了。
所有的情节都是在她的想象中完成——一封信的寄出,赴约的他和他的自行车。她多像一个编筐的人啊,一只筐,一个故事,用编织的手指抚摸一下最后的留恋。
为什么没有编织一个更好的结局呢?为什么一定要他焦躁呢?高丽丽动了动嘴角。
唉,没有牵挂了。该走了吧。
可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高丽丽的面前。究竟选择怎样的一种死亡方式呢?死亡会不会很痛苦?比活着还要痛苦?
跳河?
高丽丽就站在桥下的小河边上。就这条河吧。闭上眼睛,打开两只细臂膀,做飞翔状。猛然,高丽丽想到了一个问题,河里会不会有蚂蟥?无骨的软虫子,有着尖利的嘴巴,专门往人的肉里钻;钻进去,就把人的血当水来喝。饱饱的了,还不肯出来。人越是拉它,它越是拼了命地往里钻。于是,人们便摸索出了一个规律,不拉它,而是拍打它。原来蚂蟥是怕拍打的,禁不住拍打,只好松了口。殷红殷红的血从小洞孔渗出来。高丽丽怕极了。所以,小时候的她从来不到河里洗澡。现在的水没有过去清了,各家各户的孩子也比过去金贵了,小河少了旧有的喧嚣。但那些蚂蟥一定在的。它们一定渴了很久,准备再饱饱地喝上一顿谁的血。高丽丽打了一个哆嗦,还是放弃这个选择吧。
上吊?
像当年的父亲一样?父亲死的样子难看极了。她听人议论过父亲,说,死咋会那么容易,咋会那么好受,要好受都去死了。既然死是难受的,是不容易的,父亲为什么要死呢?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死,她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活着太没有趣味了,甚至是一种耻辱。
沿着小河走。沿着小河岸上的树走。
喝农药?这个方式更不好。村里有过一个喝农药死的女人,据说死相比父亲还要难看,死亡的过程比父亲还要艰难。
高丽丽开始生气了,生自己的气。死亡是需要勇气的,她居然没有这个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