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黑夜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那大火焚烧了多久,也许是明梳觉得眼泪快要流尽的时候,那片残破的墙垣上,终于映上了朝阳的色彩。
黎明到来,似乎一切都在回转,明梳远远的站在救火的人群外围,轻轻将泪痕拭去,红肿的双目已流不出更多泪水,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这样一个夜晚终于过去了,明梳却也知道,将要到来的,是她想象不到的风波。
昨晚,看到叶竹宣尸体的刹那,明梳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抱紧他,永远不再分开。
她几乎就要做到了,若不是那人的一句话,也许明梳真的会与叶竹宣一起葬身火海。可是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叫做言幕瑟的年轻公子出现了,一句话让她看清了现实。
他说:“你再走过去,就要和他一样了。”和叶竹宣一样的下场,这个下场就是死亡。她是不可以死的,她没有忘记很久以前在她爹的墓前发过的誓,在那个誓言实现之前,她不能死。
久远以前的记忆了,在遇到叶竹宣之后她几乎已将它忘记。可是该担起的责任,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就像叶竹宣宁死也要接下倾云令,她不希望他接下这件事,可是她自己也有无可避免的责任。五十步笑百步,她的人生何尝不讽刺?
“想了很多?”言幕瑟的声音依旧轻柔。
明梳苦笑一声,淡淡道:“如今想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败家子死了,小苍蝇不见了。”
言幕瑟没有说话,看着明梳的眼神却透着一丝古怪:“你是小竹的妻子。”
“如果你说的是叶竹宣的话,我是。”明梳点头,眼中平静无波。
言幕瑟没有急着开口,只是将右手递到明梳的面前,摊开,掌心是一块洁白无暇的玉,原本被烧掉的丝穗被人用一根黄色的丝带代替,低垂在空中,轻轻摇曳。
明梳眼神一变,泛起一丝暖意,接过白玉:“谢谢。”言幕瑟摇头笑笑:“我本以为女子固执的时候是拉不回来的,没想到当时我一出声你就自己离开火场了,看来小竹的眼光不像他的运气那样差。”
明梳轻叹一声,看向言幕瑟的眼神却越来越奇怪:“你说你和叶竹宣从小一起在暮深院长大,可
他死了你似乎并不伤心。”
“叶竹宣……看来你其实并算不了解他,对吧?”言幕瑟迎着明梳的眼神,了然的一笑。看着他的笑容,那一瞬间明梳很想反驳,可是开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叶竹宣,在她眼里的叶竹宣并不是真正的叶竹宣,她知道。并不是只有她有过去,叶竹宣也有,在嫁给叶竹宣的那个晚上她就知道,她所认识的叶竹宣不是完整的叶竹宣,因为一个真正胆小怕事的人绝对不会答应前任的红叶斋之主接下这样偌大的红叶斋。如果叶竹宣是个没有能力的人,当初叶兰轻也不会放心将红叶斋交给他,这些,明梳不是没想过。可是,她却仍习惯了将他当作一个弱者来考虑,也许真的是被他平时的败家模样给欺骗了,但是她,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从前的他,是什么样子?”明梳握紧手中的白玉,心中有了猜测,却不敢说出。
言幕瑟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示意她安心,这才道:“你比我以为的还要聪明,白夫人。”
他喊的是白夫人,不是叶夫人。
明梳心中一动:“叶竹宣也不是他的真名?”
“你相公的真名叫白凰烛,是个很幼稚的家伙。”言幕瑟轻轻笑了笑,随即又道,“他是我们暮深院八个人当中年龄最小的,也是个善良单纯到让人忍不住想抽的家伙。不过,他虽然单纯,却并不蠢,知道有人要杀他,他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所以说,方才言幕瑟一直喊的其实并不是“小竹”,而是“小烛”,明梳这才明白过来。
言幕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明梳要再听不出来就真蠢了:“那尸体不是他的,他早就带着小苍蝇和花枝离开了。”
“我想,应该是这样吧。”言幕瑟含笑点头道,“你的打算呢?要去找他吗?”
明梳闻言,脸上的喜悦之情还来不及扩散开来便以消敛,摇头笑道:“不,我才不要去找那个家伙,害我哭了怎么久,要找也是让他先来找我。我……还有些事要办。”那些因为他而被她一度放下的事。
言幕瑟也不劝她,只淡淡道:“既然这样,那么我继续去找那小子了,你有什么话想让我替你转告的吗?”
“不用了。”明梳神情一黯,转身看着明媚的朝阳,突然觉得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突然发生了太多事,突然改变了太多,方才的朝阳与现在是一样的,只是看朝阳时的心情已全然不同,她的人生轨迹,向着未知慢慢延伸开去,却不知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那个叫做白凰烛的相公。
世间的一切,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只是——手中的白玉被自己握得滚烫,她似乎又看见那个败家子握着这块玉的时候那紧张的样子,像是捧着这世间的唯一。
有些东西,终究是不能割舍的。
低叹一声,明梳拨开依旧在忙碌的人群往朝阳所在的方向走去,行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帮我转告那个败家子,叫他把事情办完了自己滚过来见我,扔掉这块玉有什么后果,他是知道的。”
言幕瑟闻言轻咳一声,伸手摸了摸鼻子,心道这次有人完蛋了。
而那个就快完蛋了的某人,此刻正坐在苏州城某间客栈之中,远远的看着已成灰烬的红叶斋。
驻云客栈。
客房之中,一个人坐在窗前,品着一壶清茶,叶竹宣远远看着那渐渐消失的火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拉扯了自己的衣角,叶竹宣回过头便对上了叶华吟清澈的眼睛,那眼里分明有着悲哀与不舍:“爹……”开口之后便是哽咽,叶华吟再如何懂事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许多事情从未经历,昨晚那些杀手出现的时候,他明白哭喊都没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自己的父亲,所以一路上他都沉默着,尽量不去打扰他,一直到现在,他们终于躲过了追杀。
叶竹宣看懂了叶华吟的眼神,柔柔的笑了,那笑容是叶华吟平日所熟悉的,今日看来却不知为什么多了一种别样的感觉。他的爹还是以前的爹吗?那一瞬间,叶华吟只想这样问。
“花枝姑娘呢?”叶竹宣轻声问道。
叶华吟呐呐道:“她累坏了,现在已经睡了。”
“小苍蝇,你有话想和我说吧。”叶竹宣揉了揉叶华吟乌黑的发,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叶华吟没有否认,清澈的双目与叶竹宣对视,认真的道:“我今天才发现,原来我根本不认识你,爹。”
他曾以为他的爹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家伙,一天到晚除了败家就只知道装可怜,躲在娘的身后,也因此,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太喜欢这个爹,可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笑容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感染力,几年过去他也被这个一无是处的爹感染了,接纳他,认同他,等他习惯了这个没用的爹的时候,他才突然发现,这个爹,并不是真的像他的外表那样没用。
昨天晚上,就是这个平时看起来最没用的爹,带着他和花枝逃出了红叶斋,那时他展现出来的鬼魅一般的身手,让叶华吟和花枝瞠目结舌。
“白凰烛。”叶竹宣笑容之中终于掺上了点苦涩,“你爹我的真名,不过你不用记住,因为你没机会喊这个名字的。”
叶华吟话语一滞,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指着白凰烛不敢相信的道:“爹,你学坏了……”绝对是娘带坏的,绝对是这样的,他那楚楚可怜的爹从来说不出这么欠扁的话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爹真的变坏了,那不就代表家里被欺负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白凰烛怔怔的看着叶华吟一个人在那里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关心到:“小苍蝇,你还好吧?”
叶华吟干笑两声,挠头,正要回答,却听见一人道:“你身边这只苍蝇还好,不过你自己可就快不太好了。”
这是一个轻柔绵软的男子声音,柔软的让听到这个声音的人有一种从心底放松的感觉,声音如此,其人又当如何?
叶华吟放弃脑中思考的问题,转过头看去,面前竟是一位青衣翩翩的年轻公子,眉目俊秀,笑容慵懒,一把折扇随手摇着,更添几分风雅。
这个人看起来不坏,这是叶华吟脑中第一个反映,然而他刚刚才经历一场大劫,不免有所防备,只好转过头去看老爹的反应,一看之下却有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他敬爱的老爹,方才他还以为终于有了成熟男人魅力的老爹,此刻居然眼泪汪汪的看着这个刚刚出现的年轻公子,脸上委屈的表情比三岁孩子还不如。叶华吟怀疑,下一刻他的老爹可能就要扑到那年轻公子身上哭诉了。
很明显的,那个年轻公子也看出了白凰烛有这种趋势,忙伸出手挡在身前,后退两步道:“小烛,慢着!你冷静点!”
他一句话出口,让叶华吟一时无语,不过这句话对白凰烛倒是很受用,他竟真的冷静了下来,只是看着年轻公子的眼光仍然亮得像盏灯:“幕瑟,你也出城了?”
年轻公子便是刚刚才与明梳分别的言幕瑟,他眼见白凰烛安分了,便放心的来到白凰烛身旁,坐了下来:“我都出城好几年了,如果不是突然发生了一些事,我也不会现在来打扰你的生活的。”
“发生了一些事?”白凰烛若有所思,“连你也无法解决?”
言幕瑟点头,神情一凛:“不只是我,非烟,明倾,都没有办法。你该知道,天下那么大,我们只有七个人,若再加上夙弦和幽裳也不过是九个人,如何能与那个曾经的神话抗争?”
“曾经的神话”五个字,让白凰烛身体微微僵硬,他不可置信的到:“是他们?他们回来了?”
“是他们,若不是他们,我也不会这么苦恼。”言幕瑟终于也苦笑起来,“所以这一次我来的目地,就是要你回到白家。”
一旁的叶华吟听的很晕,不过最后这个白家倒是让他精神一振,他听说过这个家族,可是……他是在哪里听说的呢?这个白家又是干什么的呢?
叶华吟挠头,陷入了沉思。
同样沉思的还有白凰烛,他低笑一声,终于还是点头道:“我也早该回白家了,不过还得等到倾云门的事情完成之后。”
“好。”言幕瑟赞许的点头,“六年了,当年你离开的时候说要依靠自己走下去,现在似乎真的做到了——倾云门的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白凰烛想也没想,脱口道:“有幕瑟帮忙当然再好不过!”
“……去你的依靠自己。”言幕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祸从口出,不过现在明白已经太迟了,抚额长叹一声,言幕瑟摇头道:“好吧,这次让神堂出手的那个人就交给我去查吧,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白凰烛笑了笑:“叶竹宣的身份已经不能用了,我自然得换个身份,不过在那之前,幕瑟,小苍蝇和花枝姑娘就拜托你帮我送去月素山了。”
言幕瑟颇有些不解,还来不及问,叶华吟就已惊叫出来:“爹!你扔下我是想去做什么!”
言幕瑟不管叶华吟的惊叫,蹙眉道:“这个就是所谓的小苍蝇?”他指的是神情仍然不甘的叶华吟,也不待白凰烛解释,他又道:“你说的月素山莫不是许多年前倾云门的开山祖师叶枫晚隐居的地方?”
“不愧是幕瑟,什么都知道。”白凰烛点头,眼光却转向了叶华吟,“大哥将红叶斋交给我的时候便将倾云门的秘密一起告诉我了,红叶斋只是倾云门的一部分,真正的倾云门在月素山,帮我带小苍蝇去哪里,他们看到小苍蝇身上的戒指便会知道他的身份了。”
言罢,白凰烛又向叶华吟淡淡一笑:“小苍蝇,以后你便是倾云门的门主了。”
那样的眼神,让叶华吟心里产生了无法言喻的恐慌,他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温暖而有力,叶华吟抬头看见了言幕瑟无声的勉励。
“别依依不舍的样子,你们两个都不小了。”言幕瑟笑到说到,“小烛,你刚说要换一个身份,是什么?”
白凰烛脸一下子红了,低咳一声:“神堂杀手,诡烛。”
沉默啊沉默,这次别说叶华吟了,连一向云淡风轻的言幕瑟都给吓着了:“你小子真行,倾天榜公认的天下第一杀手啊。”
“我那是刚出城的时候什么也不懂,才被骗去神堂当杀手……”白凰烛的答案更加让人无语。难怪听说神堂前五的杀手都来到了红叶斋,却只见到四道人影,难怪从不失手的天下第一杀手会漏掉三个人没杀,原来这厮就是天下第一杀手本尊,总不能叫人自己杀自己吧?
不过白凰烛并没有告诉言幕瑟,他那个时候究竟是经历了多少才不得不呆在神堂之中,究竟经历了多少苦难,才让曾经软弱的自己成为一个杀手。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脱离神堂了,却不知道为什么神堂里还留着我的名号。”白凰烛干笑两声。
一点也不好笑,感觉被耍了的言幕瑟和叶华吟硬生生将他的干笑瞪了回去。
白凰烛委屈的道:“那么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神堂的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去引开他们,你们保重。”他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言幕瑟喊住他,声音里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你的明梳娘子让我带句话给你,叫你办完了事就去找她,扔掉那块玉的后果是什么,你知道的。”
某人离去的脚步霎时僵住,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