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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高中生活索然无趣,形单影只的苏娅如同离群的孤雁,郁郁寡欢,孤独就像潜入她身体的蝼蚁,深入骨髓地噬咬着她。

那时候,桐城有电话的人家不算多,有钱人家也未必装电话,有资格安装电话的,多是有职位的官员之家。公用电话倒是有的,可偏偏学校到家的这段路不容易碰到。所以,苏娅虽然记下了贾方方家的电话,却苦于没有机会打给她。

学校的传达室有电话,可看门老头把它当成宝,除了对教职工表现还算大方,若是有学生想借电话一用,比登天还难。他能盘问你祖宗十八代,打给谁,给谁打,对方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打电话?不打电话不行吗?你以为这是你家的电话吗?这是公家的电话,公家的电话就不花钱吗?公家的电话也得花钱。终了,就算你统统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也未见得就会恩准你打这个电话。同学们背地里管他叫死老头,死老头这日竟破天荒为苏娅开了绿灯。

那天中午,因老师生气故意拖堂,放学迟了,出校门时苏娅不经意朝传达室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表指针竟然指向十二点四十分了。她心里一顿,暗忖这时候贾方方应该在家。她早听说过门房老头出了名的难说话,但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推开了传达室的门。老头正端着饭盒埋头吃饭,看到苏娅进来,警惕地问:“你有什么事?”

苏娅没说话,她毕恭毕敬给老头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腰弯得头都贴到膝盖骨了,这个礼行得够大了。老头诧异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大爷,我想给亲戚打个电话,有点事。”苏娅终于直起腰来。

“什么亲戚?”老头果然询问起来。

苏娅随口胡谄:“姨妈。”心里忍不住恶作剧地补充为大姨妈,这么一想,脸上就笑开了花。

她打定主意,如果老头继续滔滔不绝追问下去,她就放弃打电话的念头。没想到,老头竟然点头了,也许是苏娅一脸灿烂的笑容打动了她,也许是苏娅刚才的躬鞠令他心软了,或者他的嘴巴正忙着咀嚼饭菜,顾不上多说话,总之,他没有像传言中那样,黄河长江绵延不绝地追问下去。

电话打通了,不巧的是贾东东接的电话,盘问半天她是谁,得知她是苏娅,口气冷淡地说,“贾方方不在家。”

“她去哪儿了?”

“她还没有回来,”不等苏娅再问些什么,贾东东“啪”地挂断了电话。

苏娅愣怔了半天,才把话筒放回原位。转身离开传达室的时候,忘了和老头说声再见。出了校门走出一段路了,方想起,适才应该和老头打声招呼的,老头一定恼恨她没有礼貌,以后若想再打电话,只怕是更难了。但是……她想,她大概不需要打电话了,是的,不需要了。

自花溪公园一别后,除了那个夭折的电话,苏娅与贾方方之间连一封信也没有通过。贾方方没有给苏娅来过信,苏娅也没有给贾方方去过信。既然贾方方不喜欢写信,她又何必讨个无趣呢?写信就像下棋,棋逢对手,旗鼓相当,才会有持久的兴趣,实力悬殊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在这方面,常秀丽才是她的对手,常秀丽真是具有一双慧眼呐,一眼就瞄准了苏娅。她启蒙了苏娅,开发了苏娅,如今却把她无情地丢在一边。苏娅不能多想常秀丽,每次想到她,她都会想起发生在厕所的那一幕,似乎满世界又都是厕所的气味。她努力想赶走这种气味,但是,没用,这特殊的气味总是在关键的时分,挥之即来,然而,却挥之不去。她曾给常秀丽写过一封信,写好了,封口用桨糊封好了,甚至连邮票都贴好了,却苦于没有地址邮寄。她想过把信送到常秀丽家里去,可是,也只是想一想,终究没有行动。以她对常秀丽的了解,常秀丽一定不想与过去的一切再有联系,那么心高气傲的姑娘,沦落在乡村小镇做保姆,光景黯淡,前途不明。还是,就这样吧,顺其自然,随着时间,相忘于江湖。她见识过常秀丽的狠心,这个狠心肠的姑娘,不止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一样狠。她与常秀丽是一样的,她们都是对自己比对别人还狠的孩子,她们是同类人。

第二年夏天,苏曼考取了远在江南的一所师范大学,专业是物理。

苏娅暗暗替他惋惜,如此乏味的专业,将来只能在讲台上吸粉笔灰了。苏叔朋却十分高兴,儿子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他喜眉笑眼,都快把眼睛挤成一条缝了。苏娅甚至听到父亲说,他从前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教师,当教师多好呀,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从父亲的表情看,这倒像是他的真心话呢。苏娅从不觉得当教师有什么好,如果让她选择,她断不肯做这行的。当然,她也没有远大的抱负,一想到未来,她的思维就断线了,仿佛联接处是一片汪洋大海,无路可走。年龄越大,就越懂得理想和现实的距离遥不可及。小学的时候,因为迷恋日剧,她幻想去日本留学。后来,又幻想去巴黎,那是某次在电视里看到塞纳河畔的美丽风光后滋生出的愿望。到了现在,她知道,出国对于她这样资质平庸的女生,根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及。

徐静雅给儿子准备好了被褥行李,还特意给他买了一身崭新的运动服。苏叔朋则送给苏曼一只皮箱。苏娅没什么好送哥哥的,思来想去,去商店买了一支英雄牌钢笔,深红色的。苏曼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满怀憧憬,那个暑假与妹妹的关系也格外好,兄妹俩甚至还相约看了一场电影,看的是国产片《驿路人生》。这部电影曾经在收音机的午间时段播出过,苏娅刚看了开头,就想起自己曾听过广播,预先知道了结尾。苏曼问她怎么知道的,她佯装自己猜想的。影片结束,果然和她说的一样。苏曼赞扬她逻辑能力强,适合编故事。苏娅也不说破,暗自得意。

兄妹俩从电影院出来,苏曼要妹妹和他一道去一个同学家里拿本书,是古龙的小说《萧十一郎》,他说那本书是同学跟他借的,他想要回来。去的路上,经过一家商店。苏娅记起自己曾和常秀丽一起逛过这家商店,里面有好闻的酱醋味。她拉着哥哥进了商店,却惊奇地发现,商店完全变样了,变成了土产日杂店。没有食品,没有文具,也没有了先前的小百货,更没有弥漫的浓郁醋香了。柜台里只有锅碗瓢盆,笤帚簸箕,还有一捆一捆的粗麻绳,堆积如山,天知道这么多的麻绳要卖给谁。望着完全陌生的商店,苏娅很失望,她讨厌这样的变化,她对生活中所有的变化都怀有天然的敌意。

她对哥哥说:“你一个人去你同学家吧,我在这里等你。”

苏曼答应了。

苏娅绕着这间商店转了一圈,把每一样商品都审视了半天。她想,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什么都要变,连商店都要变。自己周围的一切已经变得够多了,现在,居然连一间商店也不能保持原样。这么想着,她就问售货员:“原来的商店挺好的,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呢?”

售贷员说:“原来不是这个样子吗?那我可不知道。”连售货员也是新来的,一问三不知。

苏娅在角落的陶瓷用品中发现了一只储钱罐,是个泥娃娃,仰着头,扎着小辫,嘴巴抿得紧紧的,眼睛就是两个小圆点,脸上还有星星点点的雀斑。这个娃娃不同于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大眼小嘴的美女娃娃,它不仅不美,还有点丑。它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无助,一副凄凄然的样子,仿佛对某件事物充满希望,又心知肚明那希望是不能实现的。它努力抬起头,仰起脸,想要抓住什么,确定什么,然而,脸上的神情终究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惘然。

苏娅被这个瓷娃娃吸引了,她让售货员从柜台里拿出来。她端详着它,心里升起几丝悲伤,她觉得自己就像这只娃娃,对一切改变生活的事物束手无策,想要抓住什么,却也只能听天由命。“多少钱?”她问。售货员说,“五块。”

价钱有点贵,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只好把娃娃交回售货员手里。苏曼返回来了,在商店门口喊她走。她问:“哥,你有五块钱吗?”明知苏曼不可能装这么多钱,她还是问了问。

苏曼果然摇了摇头,“我出来的时候就带着几块钱,除去看电影,还给你买了冰糕瓜子爆米花,差不多都花光了,你想买什么东西?”

“没带钱就算了。”临走,苏娅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丑娃娃。

开学以后,苏曼离家去外地读大学,家里只剩下苏娅与父母三个人。家里忽然少了一个人,房间显得空荡荡的。苏娅发现父亲常常一个人待在阳台上抽烟,之前,父亲很少抽烟的。他心里在想什么呢?难道他在想念苏曼吗?苏娅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父亲会多愁善感地想念儿子,这可不像个男人。母亲还没有这样魂不守舍想念儿子呐。她觉得自己越发不了解父亲了,越发不了解这个男人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觉得她再一次被他伤害了,他对眼前的女儿视若无睹,对刚刚离开的儿子牵肠挂肚。而且,苏娅还发现,热衷厨艺的父亲在苏曼离开以后很少下厨了,偶一为之,也做得马马虎虎,仿佛他从前的烹饪热情都只是为了儿子的嘴巴。儿子一走,把他的魂都带走了,留下一个躯壳,这真是令苏娅感到万分的懊恼和怨愤。我究竟哪里不好,仅仅因为我是个女儿而不是儿子,就无法获得他的关爱吗?

苏娅对自己在日杂土产店看到的丑娃娃念念不忘,这一天,她从母亲手里诓骗到几块零用钱,放学后,赶紧去了商店,结果出人意料,丑娃娃不见了。售货员换了一个人,苏娅一再地讲述瓷娃娃的模样,可售货员说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娃娃。她信誓旦旦,没有,我们没有卖过脸上有雀斑的丑娃娃。苏娅疑惑,难道我那天看错了?不可能呀!售货员极力推荐她买另外的储钱罐,也是瓷娃娃,有男有女,还有小动物,个个俏皮可爱。可是,它们怎么能跟丑娃娃比,它们无法打动她的心。

贾方方曾在某个周日午后乘车来看苏娅,她没有提前写信告诉她,她想偷偷给苏娅一个惊喜。不巧的是徐静雅带着苏娅去商店买鞋了,苏娅的鞋子显小了,脚指头夹起了泡。本来还有一双方口布鞋合脚能穿,那是徐静雅自作主张给她买的,可苏娅讨厌它的颜色,猪血一样的红色,死活不穿。无奈,徐静雅只好带着她去买。

苏叔朋也不在家,不知是单位加班,还是去哪里了。

贾方方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从桐城的市中心到了西北角,却没能敲开苏娅家的门。她郁闷地在门口等了大约半个小时,又去楼前楼后传悠了一圈,还去她家从前住的房子看了看,里面有了新的住户,门罅着一道缝,她站在门口朝里面探视。传出两个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她伸手想敲门,可是又不知该和人家说什么。就是,说什么呢?以前在这儿住过,想进来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只不过换了家具换了主人而已。换了家俱换了主人的房子和你还有什么关系,你就是进去看了,又有什么意思?能获得什么,也许只能徒增伤感。伤感,这是个令贾方方厌恶的词语。她喜欢明亮的事物,厌恶萎顿,颓废,青春期流行的那种动不动就心头涌起莫名其妙的忧伤,她觉得可笑极了,没意思透了。想到这儿,她转身离开了。她是阳光灿烂的如花少女,和苏娅不同,虽然她们是最好的朋友。物理课上讲阴阳正负,异性相吸。她和苏娅大概就是这样的异性相吸吧。这个异性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性别之分,而是另外一种,她也说不清,反正就是类似异性相吸的原理。

楼下碰到认识的邻居,纳罕地打问她回来做什么,她说是来找旧同学的。按说,除了苏娅,附近也有与她同龄相识的女孩,可是,她与她们实在没多少交情。她的童年和少年都和苏娅扭在一块,像扭麻花一样,扭得紧紧的,没有留出空余。苏娅也是这样,记忆里,她们几乎没有和其他的女孩子有过密切的交往,其实也和小朋友玩过耍过,跳皮筋,丢沙包,捉迷藏,一群一伙的厮混在一起,浩浩荡荡,吆喝着,奔跑着,汗流浃背。可玩过之后,“哗”一下就散了,总是剩下她们俩,所有的记忆里只有她们俩,黎明,午后,黄昏,夜晚,春夏秋冬,总是只有她们俩。她们就像一种游戏里的伙伴,两个人各自的一条腿与对方绑在一起,要走一起走,要停一起停,配合不好,就会摔跟头。她们一直配合得很好,很默契,尽管有过短暂的分歧,但是很快合好如初。

贾方方曾幻想过,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子,或者苏娅是个男孩子,那该多好,她们可以谈情说爱,长大了,名正言顺结婚,住在一起。可她们偏偏是同性,她倒是听说过同性恋,觉得这个词蛮新鲜,蛮好,可是有一次,她在报纸上看了这方面的报道,说同性恋是变态的情感,它是见不得人的,丢脸的。那可不好,她就此打住这个念头。她在新的学校交到了新的朋友,她是个大方,慷慨,乐于助人,受欢迎的女生。可是,交再多的朋友,她的心里也似乎缺了一角,当她和某个女生过往甚密的时候,总有一种负罪感,觉得对不起苏娅。

哦,她知道苏娅之前和常秀丽好过一阵,在贾方方眼里,常秀丽有点不正常,她们天天见面,还互相写信,神经兮兮,这令她一度心生嫉妒。搬家转学后,每次收到苏娅写给她的信,她就会由此想到常秀丽,想到她们之间就是这样吟风弄月,酸文假醋的,什么梨花雨纷纷落下,只有我独坐树下;什么春风吹绿了小草,吹皱了我的一池心湖……酸不酸啊,她讨厌这些,她也不喜欢苏娅这样,她不大给苏娅回信就是因为这个。她喜欢就事说事,有一说有,有二说二,言简意赅,那种文艺青年的腔调不适合她。她看流行小说,也绝不看琼瑶那种哭哭啼啼的,她看亦舒,看岑凯伦,看梁凤仪,看这些冷静,真实,客观,像生活本身的作品。

在苏娅与常秀丽关系交好的那段日子,她正陷在一场似是而非的早恋中,无暇顾及苏娅的感受,所以,她原谅了苏娅对她的疏远。回过头看,她挺感谢那场恋爱,青春期的女孩最好能够谈一次恋爱,它具有免疫作用,就像打预防针,它会使你在以后的情感道路上免受磨折。现在,在新的学校,新的环境,经常有男生对她示爱,她都表现得彬彬有礼,一点也不慌张,不激动,不沾沾自喜,她不接受他们,也不去拒绝,她知道怎样保持分寸。她能够这么从容,老练,全都得益于她与崔浩的那场早恋。崔浩,那个细高个子的男生,她除了记得他送自己的那对仿银镯子,几乎把他的样子都忘了。她想自己大概是个没良心的人,她从来也没有觉得初恋是多么值得珍惜的情感。它来得快,去得快,像雾像雨又像风,一闪而过。想要记起什么的时候,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能想到苏娅目前的状况,她一定很想念自己,但是见了面,还会装得若无其事。她太了解苏娅了,苏娅就是一个对什么最在乎,就偏做出对什么无所谓的人。有时候,她会替她担心,她这个样子,将来是要吃亏的。不过,将来太远了,远得看不见,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楼前楼后转悠够了,贾方方又重新去敲苏娅家的门,敲了无数遍,里面仍然寂无声息。敲门声惊动了苏娅家的对门,女主人探出头。贾方方早从苏娅的描述中熟悉了这是一户怎样的人家,这家人是轻易不同外人搭话的。她连忙道歉:“对不起,我的敲门声是不是打扰您了?”

“家里没人,你就是敲破了天,也没用。”

“他们都去哪里了?”

“我哪儿知道。”说完,女主人“砰”地关上了房门。果然有性格,贾方方冷哼一声。

这女人说得对,家里没人,敲破天也没用。眼看时间不早了,她不能一直等下去,谁知道苏娅去哪里了,没准儿晚饭后才回来呢。这么一想,她决计不再等,赶紧下楼走了。

她就那样走了,有些失望,有些埋怨,有些不甘。临街的杂货店,小卖铺,熟食店,裁缝铺,理发店,烧饼摊依然如故,这是她无比熟悉的地方。她一家挨一家进去转转,也不买东西,就是东看看,西瞅瞅。这条街的气味,这些店铺的主人,都是她从小就熟悉到无感觉的好象自身的一部分。就在她在裁缝铺打量墙上挂着的一条勾脚裤的时候,门外经过了一对母女,正是苏娅与徐静雅。

这对少年密友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苏娅才知道贾方方曾经来找过她的消息。

那天,她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出了家门,楼道里碰到出来倒垃圾的对门。那女人先是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她走在前边,女人跟在后面,下了几级台阶,女人忽然开口:“那天,你们家没人,有人找你来着。”

“找我?”苏娅转身,疑惑地问。

“是的,找你,敲门敲了很久。”

“你怎么知道是找我的?谁找我?”

“那个总在楼下喊你的姑娘,后来她家搬走了。”别看对门女人足不出户,对于苏娅家的情形蛮了解。

“贾方方。”苏娅脱口而出,“哪天的事?她什么时候来找的我?”

女人慢悠悠地说:“快一个月了,是个礼拜天的下午。”

“你怎么才告诉我?”苏娅有些愤怒了。

那女人觉察到苏娅不悦的口吻,反问道:“我有义务非得告诉你吗?她也没有托我转告你。”

苏娅顿了顿,没再吱声,继续下楼。心想,可恶的老女人,你还不如不告诉我呢。

得知贾方方曾经找过自己,苏娅决定再给贾方方打一次电话,这次她没再打学校传达室老头的主意,而是找了一家公用电话。当她拿起话筒拔号的时候,自以为熟稔的那串号码却一下子变得模棱两可。她试着拔了一个,对方说,打错了。她又拔了一个,对方仍然说,打错了。这串号码她一直依靠大脑储存的,没有在任何地方记录过,她以为它们早就刻在了她的心里,永远不会遗忘,没想到,记忆是如此不可靠的东西,她竟然把它们忘记了。

自那以后,她同贾方方的联络日渐式微。后来,她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的话:最好的友谊都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它不可能延续一生,能够延续一生的友谊,那就一定不是最好的。苏娅盯着这句话看了良久。再后来,苏娅和贾方方的联系就只剩下新年元旦时一张薄薄的贺卡,高中毕业后,贾方方一家随父亲的再次升迁搬离了桐城,去了省城青州。那之后,她们之间就彻底断了音讯,这段影响苏娅一生的友谊划上了句号。

很多年以后,不,不是很多年以后,应该是多年以后,贾方方的姐姐贾东东辗转找到了苏娅。贾东东出现在苏娅面前的时候,苏娅正埋头清理办公桌上的杂物。同事带着一个高挑白晰的女人走进来,对她说:“小苏,有人找你。”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女人,疑惑不解:“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她压根没有认出这个女人是贾东东。贾东东戴着茶色太阳镜,身穿米黄色羊毛衫,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正是春天,桐城春天的风沙总是铺天盖地而来。贾东东摘下太阳镜说:“苏娅你好,我是贾东东。”

“贾东东?”苏娅失声叫道,她站起来,掩饰不住满脸的意外和惊讶,“你……你怎么来了?”她立刻联想到贾方方,“你们家不是搬到青州去了吗?贾方方现在怎么样了?我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还好吗?她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快,快请坐,我给你泡杯茶。”她慌乱地转身寻找水杯和茶叶筒,张罗给贾东东泡茶。

贾东东客气道:“苏娅,我不渴,你不用忙的。”

“天气这么干燥,怎么能不喝点水呢,你可是稀客,算一算,我们多少年没有见过了,有十几年了吧,自从你们家搬走,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苏娅有些激动,语无伦次,她早就忘记了少年时代与贾东东的不睦。她拖过一把折叠椅,把贾东东请到椅子上。茶叶筒和茶杯找到了,却发现暖壶空了一大半,倒出来的水,飘着白色残渣。她尴尬地解释,“哎哟,你先坐,我下楼打水去。”

贾东东忙阻止道:“苏娅,我说过了,我不渴,你就不要忙活了。”

苏娅仍旧拎着空暖壶执意去打水,贾东东说:“别去打水了,真的,我来找你是说方方的事,我们还是先谈事吧。”

“方方?贾方方?贾方方怎么了?”苏娅正要迈出门的腿停住了,转过身。

贾东东还未开口,忽然哽咽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纸巾,擦了一下眼角。

“怎么了?”苏娅心头一沉,贾东东好端端哭什么?

“方方得了病,是癌症,已经扩散了,没多少时间了。她对我说,她很想见你,我就回桐城找你了。先是去了你家,幸亏你们一直没搬家,可是房门锁着,里面没人,邻居告诉我,你母亲去北戴河疗养去了,她把你的单位告诉了我,我这才找到你……”

苏娅没有听清楚贾东东后面说了一堆什么话,她的脑子一下子懵住了,她只听明白贾方方得了病,是癌症,快死了。她呆呆地站在门口,手中拎着红色的铁皮暖壶,走廊旁经过的同事跟她打招呼,好像问了句什么,没听清。她返回办公桌前,把暖水壶搁在墙角。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贾东东,试图从她的脸上窥出些什么,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贾东东是不是在和她开玩笑?可是,贾东东始终低着头,似乎被巨大的悲痛压得抬不起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娅终于开口说道:“你刚才说癌症,什么癌?”

“子宫癌。”贾东东低声啜泣道。

苏娅心里一紧,问:“贾方方,贾方方她结婚了吗?”

“一年前结的婚。”

“有孩子吗?”

“如果不是怀孕,也许还不会得这个病,怀孕两个月的时候高烧不退,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得了这个病。”

“那就赶紧把孩子做掉,摘除子宫,我听说有人也得了这个病,摘掉子宫就好了,真的!不骗你。”苏娅几乎迫切喊出了声。

“孩子也流产了,子宫也摘了,可是,还是不行,癌细胞转移了。”

苏娅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两个女人表情沉痛,相对无言。同事走进来,看着这奇怪的场面,纳闷地问,“你们怎么了?”

苏娅说:“呃,没什么。”她起身收拾桌上的杂物,“我得请两天假,去一趟青州。”

苏娅与贾方方在青州一所医院见了最后一面。

春天的阳光很好,从窗外照进来,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颜色。床头柜上放着一束鲜艳的康乃馨,那是苏娅来之前在花店买的。苏娅坐在病床前,努力做出平静的表情,看着贾方方。

贾方方背倚床头,她已经数日未进食,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她吃力地说:“苏娅,谢谢你来看我。”

“对我还要这么客气吗?”

“苏娅,你没有变,和以前一样漂亮。我变了吧,我变得很丑了吧。”贾方方自嘲地笑一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捋头发。她忘记了,她的头发已经剪成小寸头,而且还戴着顶薄帽。

“不,你不丑,你和从前一样好看。”苏娅说的是真心话,除了瘦,贾方方并没有被病魔折磨得太过难堪,她依然眉清目秀,她是一个病美人。“贾方方,你知道吗?我经常梦到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梦到你。在梦里,你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扎着两只小辫,在我家楼下喊我的名字,苏娅,苏娅,一直不停地叫,我答应着,连忙跑下楼。这个时候,我就醒了。每次醒来,都很恼火,恼火梦太短,为什么要醒呢。我就闭着眼,使劲闭着眼,想再回到梦里。有时候,真得又回去了,继续梦下去,我梦到我们在山上摘桃花,采红叶,你还记得我们用红叶做的书签吗?我们在红叶上写诗句,我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雁归来’。你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做一枚……”

贾方方静静地听着苏娅的讲述,她微笑着,思绪跟着记忆回到了少年,回到了童年。“苏娅,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惦记着你,桐城有我们家的亲戚,我每年都要回去的,可是却从没有去找你。时间越久,我越怕见到你,我怕我们无话可说,我怕见面会破坏从前的回忆。如果那样,我宁愿不见你。”

“我知道,我明白。”苏娅忍不住哽咽了,她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呢。她是懂她的,正如她也懂得她一样。

贾方方说:“苏娅,你不要为我难过,命运是个强大的东西,谁也打不到它,一切都得听命于它。”

苏娅忽然失声哭了出来,“你不听话,这几天,我总是想起你小时候。你不听话,来例假还吃冰激凌,还有,你还记得那次越野赛吗?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阻止你,你带着例假还去参加长跑,每次想起来,我就特别恨自己。”

“傻,你真傻,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我的病真的是因为这些招惹来的,那也是我自找的,是我活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大学的时候我做过一次人流,是在一家私人诊所做的。我不知道我的病和那次粗糙的手术有没有关系。也许有,也许没有。别人也做过人流,别人怎么没得呢?所以,这是我的命,命该如此。

“苏娅,我们中间隔着一大段的空白,这么些年,不知道你都经历了些什么,结婚了么?有孩子了没有?苏曼呢?你的母亲呢?他们都好吗?”

苏娅避实就虚地答:“我结婚了,有个孩子,苏曼他们,父母他们都好。”

贾方方欣慰地笑了,“苏娅,你知道吗?我一直对你充满担忧,你和我不一样,假如我们俩都是液体的话,我落进油里会变成油,落进水里会变成水,而你恰恰相反,你进了水里就是一滴油,进了油里反而会变成水。”

苏娅说:“你这个比喻很新鲜,也很形象,不过,你放心,无论是水还是油,无论我与这个世界如何格格不入,我都会闭着眼睛,很好地生活下去,你不用为我担心。”

夜幕降临,苏娅与贾方方告别了,从青州开往桐城的火车有一趟是八点四十的,贾东东给她买的正是这趟车的车票。第二天还要上班,她必须当晚赶回去。

从病房出来,苏娅的眼泪就落个没完,一路走,一路流,像干涸了多年的泉眼,突然一下子源源不断地倾流而出。进了火车站的侯车大厅,手里拿着车票,排队进站。她的眼泪仍在淌个不停,她任由它们流下来,象一串串水珠,打湿嘴角,打湿衣襟。有人纳闷好奇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究竟含了多大的哀伤,眼泪会落得如此悲恸。

哭过这一场,苏娅知道,她终于彻底地失去贾方方了。这是和过去的一次突然遭际,一次重逢,也是最后一次的告别。苏娅明白,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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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地母亲时代的来临

    大地母亲时代的来临

    她独创“央金玛歌舞觉醒法”,蜕变为圆满的女人。通过古老的“观音法门”,央金拉姆,使观者快速进入觉知的境界,世界级的心灵音乐家,2011年,深得弟子和观众欢迎。《大地母亲时代的来临》是央金拉姆修行经历和体悟的整合,是首位获格莱美音乐奖的中国籍歌手。,获得格莱美音乐奖。她曾是奇正藏药的创始人,事业巅峰之时,是一本专为现代忙碌女性而写的觉醒手册,潜心修行;她曾是坚定的不婚族,却用600秒定下婚约,帮助女性战胜内心的烦恼,把音乐、舞蹈和修行融为一体,禅修大师,找回温柔慈悲智慧,毅然放弃事业,从此缘定今生
  • 魔音

    魔音

    大学女生夏千迪意外得到一根项链,里面封印着一个转世苏醒了三次的古代歌姬若雪的灵魂,因此夏千迪拥有了若雪的别人无法企及的歌喉,并一举夺得校园歌手大赛冠军,获得了奇怪的评委著名音乐人郁冬的青睐。在与若雪的相处中,千迪发现若雪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个歌姬那么简单,本是明朝郡主的若雪的遭遇慢慢展现在千迪脑海中。千迪在酒吧驻唱时遇到一个戴着翡翠手镯的女孩柳含菲,两人相见时彼此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恐惧感,危险的信号感染了在场的三个人,千迪,含菲,郁冬,这个带着翡翠手镯的女孩究竟是谁,为何能让一向平静的若雪产生巨大的不安感?千迪又会在即将到来的比赛时遇到怎样的危难?神秘的音乐人郁冬为何见到千迪的项链会如此震惊?他和若雪、含菲之间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三个人之间纠缠了三世的命运又将再一次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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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双带着邪异的眼眸盯着面前这个女子,宴会上的文武百官不解,诧异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传说中俊美潇洒的七王爷,七王爷看到了女子眼中的似不相识,坐在大殿中央的皇帝陛下不解。这是怎么回事?众人望着七王爷的身影,竟然跌跌撞撞的向女子飞奔了过去,女子抬起头来,都陷入了一片猜测中……,“你是?”七王爷大惊。完全不顾形象,“倾世佳人,伴我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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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传说中的路痴吗?爱情的路痴,生活的路痴,还是成长的路痴?什么才是你内心深处一直苦苦追寻的东西,就算有再大的困难也不会轻易放弃?闻香识女人,属于你的味道又是什么?你身边的他们是酒肉朋友,还是患难之交?从洗澡习惯一览无余你的真性情。你的善良指数、无耻指数、恶魔指数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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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一心一意只爱他一人,却没有想到他将她容家满门抄斩,并毒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且赶尽杀绝。重生归来,她巧用心计让他休了她后,杀伐果断,冷漠无情,一步一步毁掉他的江山,却没想到渣男后悔,还想再娶她,不过门都没有,只是这一次不等她出手,身边已经人替她挡掉这烂渣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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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自我保护欲强大的人相遇,相互了解,相互接近,他们会选择相守么?面对选择,他们是该选择让自己执着不已的爱情,还是选择继续保护自己的心?可心却先一步做了选择,这个世界,只要有你,在哪里,我都不会孤独!
  • 铁屋与青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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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集益,70后重要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万字。2009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2010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
  • 嫡女棣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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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娘,夫人似乎断气了~”“哼!这么一碗药都下去了,难道她还能活着不成?”“那这······”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朝着这位称作姨娘的人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婴儿,似乎有些犹豫,“这好歹是个男孩,现在夫人已经死了,如果姨娘把他占为己有,然后得了这府中的中馈······”“嬷嬷?!”女子也不等她的话说完,就打断了她,“你记住了,我恨死了这个女人,她的儿子,只能随着她去,我就是以后自己生不出儿子,抱养别人的,也不会要她的。把他给我扔马桶里面溺了,对外就说一出生就死了!”猩红的嘴唇,吐出来的话却是格外的渗人。嬷嬷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朝着后面放着马桶的地方走去。却是没有发现旁边地上一个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的小女孩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们两。这是什么情况?自己不是被炸死了吗?怎么会······于此同时,脑中不断有记忆闪现出来,她们是自己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啊?!不行,先救人。转头看见旁边谁绣花留下的针线跟剪刀,想到自己前世的身手,拿起一根绣花针就朝着那个嬷嬷飞了过去,却在半路上掉落下来,暗骂一声,这人是什么破身体。却引得那两个人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女人阴狠的盯着她,“你居然没有死?”微微眯起眼睛,自己的前身也是被她们弄死的了,看样子她们谁也不会放过,抓起旁边的剪刀就冲了过去。随着几声惨叫声,从此以后,府中府外都传遍了她的“美名”——凤家大小姐心肠歹毒,刺伤了府中无数的人,宛如一个疯子。
  • 无敌大小姐

    无敌大小姐

    当现代阴狠毒辣,手段极多的火家大小姐火无情,穿越到一个好色如命,花痴草包大小姐身上,会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火无情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脱衣秀。周围还有一群围观者。这一发现,让她极为不爽。刚刚穿好衣服,便看到一个声称是自家老头的老不死气势汹汹的跑来问罪。刚上来,就要打她。这还得了?她火无情从生自死,都是王者。敢动她的人,都在和阎王喝茶。于是,她一怒之下,打了老爹。众人皆道:火家小姐阴狠毒辣,竟然连老爹都不放在眼里。就这样,她的罪名又多了一条。蛇蝎美人。穿越后,火无情的麻烦不断。第一天,打了爹。第二天,毁了姐姐的容。第三天,骂了二娘。第四天,当众轻薄了天下第一公子。第五天,火家贴出招亲启事:但凡愿意娶火家大小姐者,皆可去火府报名。来者不限。不怕死,不想活的,欢迎前来。警示:但凡来此,生死皆与火家无关。若有残病者火家一律不负法律责任。本以为无人敢到,岂料是桃花朵朵。美男个个很妖娆一号美人:火无炎。火家大少爷。为人不清楚,手段不清楚。容貌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他有钱。有多多的钱。火无情语录:钱是好东西。娶了。(此美男,由美瞳掩饰不了你眼神的空洞领养。)火老爷一气之下,昏了过去。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二号美人:竹清月。江湖人称天上神仙,地上无月。大国师一枚。美得惊天动地。火无情语录:美人好,尤其是自带嫁妆又会预测未来的美人,娶了。(此美男,由东de琳琳领养)三号美人:轩辕子玉。当朝七皇子,游历四国。一张可爱无敌的脸。单纯至极。火无情语录:可爱的孩子好,可爱又乖巧的孩子更好。可爱乖巧又不用给钱的孩子,娶了。(此美男,由刘千绮领养)皇帝听闻,两眼一抹黑。他的儿啊。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四号美人:天下第一美男。性格不详,籍贯不详。火无情语录:谜一样的美人,她喜欢。每天都有新鲜感。娶了。(此美男,由告别的爱情li领养。)五号美人:天下第一名伶。火无情语录:解风情的美男,如果没钱花把他卖了都不用调教。娶了。(此美男由伊眸领养。)六号美男:解忧楼楼主。相貌不详,身世不详。爱好杀人。火无情语录:凶恶的美人,她喜欢。娶了。(此美男由陈铭铭领养)七号美男:琴圣。貌如谪仙,琴音杀人。冷清眸子中,百转千回,说尽风流。(此美男由伊眸领养)夜杀:天下第一杀手。(此美男由静寂之夜领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