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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升入高中以后,苏娅与贾方方分隔在城市的两端。偶尔写一封信,贾方方不是个热衷写信的女生,她的回信简直有点敷衍了事。苏娅给她的信足足要写满满两页稿纸,她只吝啬地回半页,而且字写得超大,一封信加起来不过百十来个字。苏娅因此怀念起常秀丽,这个把她培养成写信爱好者的女友,早早离开了她,从此杳无音信。命运真是个心怀叵测的家伙,它接二连三地把她身边的朋友都弄走了。她失去了她们,她恨她们,也恨自己,她恨自己超过恨她们。她想,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可是,究竟做错什么了?她找不到问题的症结,这让她悲伤不已。

得不到相应回报的苏娅不再给贾方方写信了,倘若她实在想用文字倾诉点什么的时候,就把那些话洋洋洒洒写在日记里。她的日记字迹零乱,前言不搭后语,前一句是路上看到穿棉袄的老人捡破烂,后一句就是两个男人在吵架,接下来又变成了校园的树叶黄了,纷纷落下……天知道她记的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有种文字叫意识流,如果她知道的话,也许她就明白了。这就是意识流啊。

苏曼偶尔发现苏娅写日记,他故意逗她,你的日记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苏娅生气了,当着苏曼的面把日记本摊开一页一页翻给他看。苏曼反而不看了,躲到一边,还说,我才不看你的黑日记呢。你说什么?苏娅愤怒了,站起身把日记本狠狠摔到地上,她咄咄逼人地追问,黑日记是什么?你说什么是黑日记?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了!她心里郁积的火气全都撒到苏曼身上,苏曼这可怜的,无辜的替罪羊,他不明白妹妹这是怎么了,一句玩笑话竟惹得她大动干戈。他急忙躲回自己房间,苏娅竟然还不放过他,她追进去,大声质问,反复质问,翻来覆去质问,黑日记是什么?黑日记是什么?你说谁写黑日记了?……逼急了的苏曼转身推了妹妹一把,你给我出去,我还写作业呢,你这是无理取闹,没完没了你。读高三的苏曼高考在即,每天没明没夜地复习功课,如同沉默的糕羊。好不容易心血来潮,逗妹妹几句,调解一下气氛,竟闹成这个局面。他心里也是憋着一团的无明火,无处发泄。这下可好,苏娅顺势跌坐在地,抱着双膝号啕大哭。苏曼慌了神,赶紧去扶她,她却赖在地上纹丝不动,哭声依旧。这情形就像他们的童年一样,兄妹俩心里都有瞬间的恍惚,似乎时光倒流,回到了小时候。闹剧演变成了一桩怀旧,苏娅的号啕声收敛了,转成了嘤嘤啜泣。这时候,他们的父亲回来了。苏叔朋听明原由,不悦地扫了一眼赖在地板上不起来的苏娅,厉声说:“多大了还闹,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呢,小曼,别管她,做你的功课去。”

苏娅诧异地抬头看着父亲,忘了揩干净脸上的泪。小时候,如果她和哥哥发生类似的纠纷,父亲总是责罚哥哥,从来都不会训斥她。这一回,父亲似乎站在了哥哥那边。也许他是觉得儿子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非打即骂。可是,女儿不也长大了吗?无论父亲偏袒她,还是偏袒哥哥,她的感受都是一样的。他爱苏曼,不爱她。她曾稀罕过他的爱,但是现在,她习惯了,不稀罕了。她父母双全,可是,她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元旦到了,苏娅给贾方方寄了一张薄薄的明信片,上面只写了八个字: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很快收到贾方方回寄给她的,一个很大的信封,拆开,是一张讲究的贺卡,封面粘着几朵指甲大小的,胭脂红的绢花,绿色的枝叶是手绘的,写意的中国画式的。贺卡里面,暗藏着电子音乐,一翻开,便飘出“叮叮咚咚”新年快乐的乐曲声。苏娅在商店见过类似的贺卡,一张要卖到五块钱呐。贾方方在贺卡的扉页写下几个大大的字:祝苏娅同学新年快乐,我很想你!!!方方。三个硕大的惊叹号让苏娅眼眶一热,淌出泪来。

寒假即将到来的时候,苏娅收到贾方方的一封信,里面只有短短几句话,约苏娅某月某日到花溪公园玩,不见不散。

花溪公园在市中心,面积很大,是一座倚山修建的公园。小时候,每逢六一儿童节,徐静雅会带着苏曼苏娅兄妹俩去那儿玩耍。花溪公园有个小型游乐场,里面有滑梯,木马,转椅,飞机,小火车,碰碰车等,都是孩子们钟爱的游戏。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苏娅也曾和贾方方一道去过,她们背着大人,偷偷坐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市的街道,去那里痛痛快快玩了一下午,坐转椅,开碰碰车,吃零食。两个孩子都不是会算计的,到最后,花光了身上带的所有钞票,回家的时候方才惊觉连买车票的钱都不够了。怎么办?两个小姑娘混上公交车,趁着人多,从后门挤到中门,又鬼鬼祟祟溜到前门,躲躲闪闪,终于逃票成功。那一路真是提心吊胆,有惊无险,事后想起来,都成了有趣的回忆。

期末考试结束后,紧跟着就放寒假。苏娅按照贾方方信上约定的时间准时到了花溪公园。天气很冷,她戴着手套,穿着棉大衣,一条长长的薄荷色围巾在她的脖子上绕了好几个圈,嘴巴和鼻子都缠到了里面,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位。贾方方早早买好了门票,等在公园门口,她大约忘记戴手套了,不停地搓着双手,跺着脚,以驱赶严寒。桐城的冬天格外冷,它的南面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北边却是一马平川。每年冬天,来自遥远的北方的寒流一路抵达这里,被群山挡住了,淤集在桐城。

苏娅下了公交车,走了不远的一段距离,就到了花溪公园。贾方方远远看到她,高兴地朝她挥手,她小跑着赶过去。贾方方穿着红色登山服,头上戴着一顶乳白色绒线帽。几个月不见,苏娅觉得贾方方变洋气了。贾方方喊了一声苏娅的名字,她使用的不是桐城方言,而是普通话。苏娅愣住了,贾方方这才意识到,连忙改口,哎呀,我们学校的同学都说普通话的,习惯了。苏娅微微笑了,现在的她和贾方方比起来,已经有了差别。贾方方搬到了市中心,在桐城一中读书,桐城一中是这座城市最好的中学,升学率高,校风严谨,师资雄厚。一中和九中,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虽不至天壤之别,却也泾渭分明了。

接下来,两个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们有些兴奋,又有些害羞,彼此胸中积攒了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们并排进了公园,迎面是一排漫长陡峭的台阶,旁边是密密的树丛,那些柏树和松树,四季常青,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披着绿衣。只是这层绿衣在冬天看上去枯黄隔涩,没有光泽。苏娅指着一棵塔松说:“你知道吗?它还有一个名字,圣诞树。”

“圣诞树?”贾方方有些意外,花溪公园最多的就是塔松,“我以为只有国外才有圣诞树呢,没想到这就是圣诞树,原来圣诞树就在我们身边。”那时候,桐城的人很少过圣诞节,这个舶来的洋节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陌生的,连名称都时髦新鲜,沾着几丝薄脆的垮气。路边经过一对年轻的情侣,听到她们的话,停下脚步,男子好奇地问:“你们确定这种树就是圣诞树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瞪圆了,一眨不眨地盯着苏娅,露出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天真,像个孩子似的。

苏娅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点点头:“是的。”

年轻男子转身对他的女友说:“明年圣诞节的时候,我跑到这里锯一棵小点的圣诞树,拖回家,邀请朋友们一起来玩,到时候可以把礼物彩灯挂在树上,就像外国电影里一样,你说好不好?”

他的女友听了,高兴极了,夸张地张开双臂,大声喊道:“very good,太棒了,圣诞节快来吧。”

等他们嘻嘻哈哈走远了,贾方方杞人忧天地说:“你说他要真敢锯树,会不会被逮住罚款呢?公园里的树能随便锯吗?”

苏娅轻蔑地一笑:“他也就是说一说,明年的圣诞节还早着呢,到时候,他们也许就分手了。”

“你这乌鸦嘴,怎么这样说人家,好端端的,怎么就分手了。”

“直觉吧,那个男的刚才问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俩。书上说,敢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陌生异性看的男人都是恋爱场上的高手,这样的男人最不可信。那个女的嘛,听她说话的腔调就知道不是个省油的灯,所以呀,他们的爱情就像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天呢,几天不见,你成哲学家了,我太崇拜你了,以后考大学,你就学哲学吧。”贾方方给苏娅戴高帽。

“本姑娘正有此意。”苏娅毫不谦虚,照单全收。

冬天的公园,荷塘干涸,凉亭清冷,草木凋零,偌大的园子里,几乎没有游人。偶尔遇上几个,不是挎胳膊搂肩膀的情侣,就是踽踽独行的老人。她们到了游乐场门口,果然大门紧闭,旁边的售票口倒是开着一扇小窗,贾方方凑上前一问,被告之,除非有超过二十个人买票,否则游乐场不可能只为她们俩开放。这个结果其实也是预料中的,可俩人还是有些失望,贾方方懊恼地说:“什么也玩不成,怎么办?”

苏娅心想,玩不玩的,有什么要紧,她只是想和贾方方见见面,说说话。谁想到,真正见了面,却发现,两个人已经生分了。时间就像无形的沟壑,隔离了她们的感情。她摘掉手套,拉着贾方方的手,十指相扣,做出缠绵的样子。贾方方手上的温度传递到她的掌心,凉嗖嗖的,这只手的温度也不再是她熟悉的温度了。她努力做出高兴的样子:“我们又不是小孩子,玩不玩无所谓,我们四处走走吧,我记得从这里过去有座假山,里面有猴子,我们去看猴子吧。”

贾方方摆摆手,“快别提了,猴子没了,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家就住在附近,天气还不太冷的时候,每天早晨,贾东东和贾红红都来公园打羽毛球,她们说猴子没了,得了传染病,集体迁走了。明年春天,公园可能会再买一批新的猴子。”贾方方还和以前一样,对她的姐姐和妹妹直呼其名。

苏娅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贾方方家就住在附近,住在花溪公园的附近,住在桐城最美的公园旁边。环境优美,草木繁盛,这曾经也是她的梦想啊。贾方方实现了,而她的……她想到自己的家,陈旧的楼房,公共厕所,每天早晨排队等候去厕所的居民。贾方方就像一只鸟,扑楞着翅膀飞走了。可是,她的翅膀呢。

贾方方说:“早晨七点以前公园免费开放,任何人都可以进来,可热闹了,有跳舞的,练剑的,耍拳的,还有吊嗓子唱戏的。哎哟,要是你家在这儿住,你妈妈一定会喜欢这里,这里的票友可多了,拉琴的,敲锣的,打鼓的,像模像样。别看现在天冷了,早晨还是有人来,只是不像天气暖和的时候多。不过,到现在这个钟点就冷清了,都散了。”

贾方方兀自絮絮叨叨,苏娅却没有认真听她的话。她环顾公园的景致,因为贾方方家住在附近,再看这座公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曲径通幽,都变得不同寻常了。苏娅记得公园有一条人工瀑布,母亲曾带着她在瀑布前照过相,她问:“我们去瀑布那里看看吧。”

“现在没有,天热的时候才有,大概是水结冰了。”贾方方说,“对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老师叫学生念课文,里面有一句‘一条瀑布挂在山间’,你猜这个学生怎么念的?”

苏娅心想,我当然知道是怎么念的,他把瀑布念成了破布。但是,她没有说出来,而是佯装兴趣地问:“怎么念的?”

“一条破布挂在山间。”贾方方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然后笑得前仰后合。

苏娅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不过,她喜欢看贾方方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也喜欢听贾方方的笑声,作文书里形容的,银铃般的笑声就是贾方方这样的。等到贾方方终于笑够了,苏娅才说:“你不适合讲笑话,讲笑话的人自己不能笑,自己一笑,再好的笑话也打了折扣,不好笑了。”

贾方方检讨道:“你说的对,可是我忍不住呀,我每次给人家讲笑话,听的人不笑,我自己却要笑死了,真是失败啊。”她边说边摇头。

苏娅说:“幽默也是一种天才,如果没有这种天才,千万别说笑话,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张爱玲说的。”

“张爱玲是谁?”

“一个作家。”

贾方方皱皱眉,“没听说过,一个作家居然叫这么俗气的名字,简直比我的名字还糟糕,太土了。”

“我也觉得张爱玲的名字不好听,不过,我觉得你的名字挺好,你们姐妹仨,数你的名字好,方方,字义上讲,方方正正,有棱有角,有规有矩,做人就得这样,有原则,有底线,有棱角……总之我喜欢你的名字。”

贾方方听了苏娅的解释,很开心,“听你这么一说,我就知足了,你说的对,比起东东和红红,方方这名真不赖。”她幸灾乐祸地讲起她姐姐,“你不知道,贾东东特讨厌她的名字,她班同学给她起了个绰号,咚咚锵,把她气坏了,她蓄谋改名字,别看我爸宠着她,惯着她,对这事却绝不姑息,一口回绝,还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改了名字,你两个妹妹怎么办?东-方-红,缺一不可,贾东东没辙,只好作罢。”

“你还是很讨厌你姐姐?”苏娅问,受贾方方的影响,她同贾东东关系也不睦,之前做邻居的时候,路上碰到都不打招呼的。贾东东与贾方方的性格迥然不同,根本不像亲姐妹。贾东东是那种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女生,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

“也不能说讨厌吧,她毕竟是我姐姐,是我的亲人。小时候我们总打架,现在不打了,再打就让人笑话了。”

人家总归还是亲姐妹,苏娅一度以为自己同贾方方的关系是超过她同她的姐姐和妹妹的……现在,她不敢这么想了。贾方方不知道,苏娅是多么羡慕她。她怎么就没有一个亲姐妹呢,苏曼原本也不错,可他再好也是个男孩子,年龄越大,就越生分。总有一天,苏曼会彻底离开她,投身到另一个女孩子身边。姐妹就不一样了,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贴心的,再打再闹也是血肉相连的。洗澡的时候可以互相搓背,贴身的衣服也可以换着穿,多好!苏娅想到了母亲,她的命运与母亲是多么相似,母亲没有要好的女友,也没有亲密的姐妹,不过,母亲倒是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可那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自从贾方方搬走以后,苏娅越来越感到身边没有一个说贴心话的闺密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她曾试图在新的同学中寻找新的友谊,却都以失败告终。她们的举止,她们的言谈,她们说话的口气,都让她产生一种疏离感。她无法走近她们,她总是很快地厌烦她们。她有一种预感,这一生,除了贾方方和常秀丽,她可能再也交不到贴心的知己了。她把全部对于同性的感情都投入到了她们俩身上,她投入的太使劲了,没有留余。如果这种情感是一口井的话,她已经把它抽干了,留下的只能是一眼枯井了。

路过公园的小卖铺,苏娅建议:“我们买点零食吧,你想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苏娅说:“我吃雪糕,我喜欢在冬天吃凉的,那种感觉比较特别。”

“那我也吃雪糕。”

店主是个佝偻着脊背的老妪,头发花白,慈眉善目。对于这两个姑娘的造访表现出了十足的热情。她劝阻她们不要买雪糕,这么冷的天,吃什么不好,偏吃这个。她建议她们买瓜子,或者果脯之类。苏娅坚持要买雪糕,老妪摇摇头,不悦地揭开冰柜的盖子,拿出两根裹着淡蓝色包装纸的雪糕。她嗔怪道,这么冷的天,买雪糕的也只有你们俩了。苏娅和贾方方反倒觉得这是对她们的褒奖,这才是与众不同嘛,她们这个年龄正是喜欢标新立异。

撕下包装纸,乳白的雪糕露出来,散发出淡淡的奶香。出了店铺,她们举着雪糕小口小口抿着吃,刚吃了几嘴,贾方方忽然说:“哟,我忘了,今天我有例假。”

苏娅一听,连忙夺下她手里的雪糕,“那你还吃?”

贾方方重新夺回来,“不过,我不忌讳这个,我告诉你吧,有一次来例假,有人送给我们家一大盒冰激凌,我妈放进冰箱,被我发现了,我一口气全吃光了,结果肚子差点疼死。”

苏娅再次夺下她手里的雪糕:“你呀,记吃不记打,这两根雪糕都归我了,你想吃,就买别的东西吧。”

贾方方没有再坚持,依了苏娅的意思。大冷的天,接连吃了两根冰凉的雪糕,苏娅的嘴唇冻得清紫,浑身上下凉冰冰的。然而,她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寒冬腊月泡在冷水缸里,有一种自虐般的快感。

太阳躲在薄薄的云层后面,散发出阴灰色的暗光,冬日中的公园,疏淡而清冷。她们走到一座木塔前。这座塔建于清末,名字就叫花溪塔,是这座公园的最高点。据说它是一个名叫罗花溪的乡绅出资建造的,花溪公园因它而得名。想要进入花溪塔,还需要另外买门票,苏娅跑去售票处买了两张票,花了六角钱。塔内的游人只有她们两个,绕着旋转型的楼梯爬到塔顶,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整座城市都在俯瞰的视线之内。贾方方指着公园西边的一片楼群说,我家就在那里。苏娅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片崭新的住宅区,楼体是粉色的,一座衔连着一座,粉嘟嘟的,煞是好看。苏娅又朝东北方向望去,那是自己家的方向。冬天的桐城似乎被一层灰色的纱布遮盖着,灰朦朦,雾尘尘。她眯着眼睛,努力张望了很久。

从公园出来,已经临近中午,苏娅以为贾方方会邀请自己到她家里,结果贾方方并无此意,可能她想到留苏娅在家吃饭不方便吧。她们一直朝着苏娅回家的方向走,经过几个车站,每到一站预备停下等车的时候,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眼神里都在说着同一句话:不如再走一站吧。于是她们就朝着下一个车站走去。路上,两个人边聊边走。贾方方说的多,苏娅说的少。贾方方说起新的学校新的老师新的同学,还有家里的情况,她的父亲去轻工业局做了副局长,脾气温和了,对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火冒三丈了。苏娅笑着说:“那你现在不盼着他早点死了吧。”说完,心里一紧,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贾方方也似乎被这句话吓着了,两个人眼对眼看着对方。贾方方转过头,目光躲闪着,“我以前不懂事,就算我爸爸再打我骂我,我也不能有那样的念头,那是不对的。”

苏娅拍拍贾方方的胳膊,说了句,对不起。以示理解和安慰。

贾方方说:“原本想叫你到我新家看一看的,可是贾东东和贾红红都在,去了也不自在。”她说的是实情,以前做邻居,也是她去苏娅家多,苏娅去她家少。

她们说起常秀丽,贾方方说:“有一段时间,常秀丽特别恨我。”

苏娅惊异地问:“她为什么恨你?”

“因为我和你关系好,常秀丽是个奇怪的人,很霸道,她和谁关系好,就不允许对方再和别人好。”

联想到常秀丽的一些言行,苏娅同意贾方方的看法。苏娅说:“常秀丽其实挺可怜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不能这么说她。”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说她了,我本来和她也不熟,只不过你曾经和她打得火热。”贾方方耸耸肩,吐了一下舌头。

“什么叫打得火热,只是关系不错而已。”

贾方方轻蔑地撇了撇嘴,“算了吧,我看得出来,你们的关系有一段时间是超过咱们俩的,也许在你心里,她比我更重要,你把她当作知己,而我只是朋友,朋友和知己能一样吗?”

苏娅心里一惊,贾方方不可小觑,她其实是个聪慧人儿,对什么都了然于心的。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贾方方,她想,你还是不了解我,我对她的是情义,对你却是情爱。情义和情爱是不一样的,究竟哪种更重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我现在都失去了。想到这儿,她眼眶里涌上了泪。

贾方方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苏娅摇摇头:“没有,我是想,我们以后就各过各的生活了。”

她们一连走了五、六站路,肚子里饥肠漉漉。苏娅说:“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你中午不回家没事吧?”

贾方方犹豫了一下,“没事,但,我没装多少钱,出来的时候太急了,竟然忘了多带些钱。”

苏娅白了她一眼,“瞧你说的,跟我还客气,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我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要被你抢了去的。”

贾方方说:“现在不一样嘛,我们很久才见一次面,还是我把你约来的,结果却要揩你的油,沾你的光。”

“你也觉得现在不一样吗?”苏娅忽然惆怅起来。

“是啊,本来就不一样了,我们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了。”贾方方留恋地看着苏娅,就好像苏娅是她失去的一件心爱玩具。

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了!苏娅被贾方方这句话击中了,她知道这是事实,可是还不想承认。

她们去了沿街的一家小饭馆,买了两碗清汤面和两个芝麻烧饼。清汤面味道平平,油炒的辣椒却不寻常,两个人都是嗜辣如麻,满满搁了一大勺,碗里飘着一层密密的红椒末。她们吃得嘴巴红红的,鼻尖渗出汗珠。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先前吃羊杂的经历,往事并不如烟,此刻却仿佛离她们十万八千里了。贾方方说:“你现在能吃羊肉了吗?”

苏娅摇摇头,皱皱眉,“不能,连那个味道都不能闻了,羊肉串都不能吃了,那一次把我吃殇了。”

贾方方深有体会,“我和你一样,也许这辈子我都不能再吃羊肉了。”

她们由此想起了贾方方那场短命的早恋,想到了崔浩,苏娅差点告诉贾方方她一度也喜欢崔浩,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还是隐匿了。贾方方问起崔浩的近况,苏娅摇头,“不知道,你还想他吗?”她取笑贾方方。

“说什么呢,我只是随便问一问。”

“听说他读职业中学去了,专业居然是烹饪。”

贾方方一听乐了,“他那个样子哪里像会做饭的。”

苏娅吃完了清汤面,把芝麻烧饼撕成小块泡进面碗,要店里的伙计往碗里舀了一勺热面汤,又把辣椒拌进去,添加了盐末和醋,又管小伙计要一把香菜末撒上去,新做成的烧饼面汤别具风味。贾方方见状,依样做了,味道果然诱人。小伙计一次次替她们忙活,埋怨道,你们两个小姑娘倒是别出心裁,很会吃。

贾方方夸赞苏娅,“你以前也这么吃过?”

苏娅说:“没有,这是我才想出来的。”

“天才,我看你是个吃的天才,你才应该去学烹饪。”

苏娅也不谦虚,“按说我从来不做饭,可我在吃的方面总能想出些新花样儿。”

“所以说你是天才嘛。”

两个人吃饱喝足,从小饭馆出来。两个人都觉得热,大衣的扣子解开了几粒。终于又到了一个车站,算起来,她们已经徒步走了七、八站路了,停下脚步,苏娅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贾方方笑道:“我们这也抵得上梁山泊与祝英台十八里相送了。”

“有过之而不及。”苏娅说,“你也回吧,车票钱够不够,不够我给你。”

“车票钱倒是有的,你呢?”

“我当然有了,我告诉我妈要去市里,我妈给了我五块钱呢。”

“你妈知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知道。”

“代问阿姨好。”贾方方变得有礼貌了。

“好的。”苏娅点点头,她还不习惯贾方方这么说话,她们之间还从没有这么彬彬有礼过呢。她朝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张望,远远地,一辆车逶迤而来。她又朝反方向看了看,也远远来了一辆车。她催促贾方方,“你的车也来了,你不用管我了,赶紧过去吧。”

贾方方却不着急,她说:“我看着你上车再走,误了这趟不要紧,再等一趟就行了。”

苏娅不喜欢这样的离别,太正经,太郑重其事了,这只会使她愈加伤心。她希望漫不经心地与贾方方道别,就好像第二天她们又会在一起,就好像她们仍然还和从前一样天天见面。她推了贾方方一把,“讨厌,你快走吧,我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你盯着我上车吗?”

贾方方不明白苏娅的心思,她站在原地不动,只顾盯着庞大的红色公交车缓缓驶过来。她拽着苏娅的胳膊,急走几步,“苏娅,上车吧,车来了。”

苏娅见状也不好说什么,车停稳后,她踏上车门。贾方方忽地猛拍自己的头,“糟糕,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她喊道,“苏娅,我们家装电话了,记住我的号码,以后可以给我打电话,23356。”

车门关上了,苏娅从车窗内探出头,“你刚才说什么?”

贾方方大声说:“记住我家的电话,23356。”公交车开动了,贾方方跟着车的方向一路小跑,边跑边喊。这情形像极电影里一对恋人分手时的画面,一个乘车远去了,另一个在车子的后面痴痴地追着跑。

苏娅听清楚了,她努力在脑子里默记着这串数字,朝窗外的贾方方喊道:“记住了,你不要跑了,再见。”

贾方方停下脚步,目送车辆渐行渐远。苏娅趴在车尾窗玻璃前,朝越来越远的贾方方挥手,终于看不见贾方方的身影了,苏娅这才转过身。她在心里说:“再见,贾方方,再见,我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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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读书人掌握天地之力的世界。才气在身,诗可杀敌,词能灭军,文章安天下。秀才提笔,纸上谈兵;举人杀敌,出口成章;进士一怒,唇枪舌剑。圣人驾临,口诛笔伐,可诛人,可判天子无道,以一敌国。此时,圣院把持文位,国君掌官位,十国相争,蛮族虎视,群妖作乱。此时,无唐诗大兴,无宋词鼎盛,无创新文章,百年无新圣。一个默默无闻的寒门子弟,被人砸破头后,挟传世诗词,书惊圣文章,踏上至圣之路。感谢阅文官方书评团提供书评支持!
  • 种田之丑妻

    种田之丑妻

    一朝穿越孤女变丑女,满脸恐怖胎记、克父克母,刚刚重生就被丢弃在深山之中,野狼为伴,猛虎相陪,难道死一次还不够?捡到傻傻相公一枚,遇难成祥、涅槃重生、倾国倾城,管他是王公贵族、绝世美男、超萌正太,想要的只是那个傻傻的男人。相公神秘身世,地狱中的造梦者,传说中的禁忌,还有那皇权高位者,小夫妻想要生活平静可是难喽。休闲度日、家长里短,种田养家,顺带斗皇后、拒太子、斩来使,携手傻傻老公闯闯天下。
  • 东宫有本难念的经

    东宫有本难念的经

    宝庆十九年春,大佑国皇太子大婚,大将军之女入主东宫。一个不是淑女的将门千金遭遇一个不是文韬武略的中庸太子,到底是佳偶天成,还是冤家路窄?成婚一年不足,太子忽然休妻。迷影重重,生死茫茫,这样一来,还是不是大团圆结局?
  • 一泪成劫

    一泪成劫

    本应是一次瑰丽的黄山之旅,却意外地看到一株红色妖娆的曼珠沙华,却将自己送入了另一个时空。华丽的一场异世梦却是情劫一场。一滴仙泪而已,却是酝酿成三生的情缘,遇上了,谁又是谁的劫?云雾缭绕的花神殿上,她看向九天之下的凡尘,为了他而落下一滴泪,因此被贬转世,却不知他是刺族王爷历劫所化之人。花神大殿,她为了姐姐匆匆忙忙,撞到了他,他看向她却是一改冷淡,微笑而语:“如此美丽的花灵怎么不去神殿呢?”她却是不知他便是让前世自己流泪之人。为救她一命,竟是舍弃了一根法刺,那盈盈绿光中融入她体内的不只是法刺,更是缘分!人间,他转世为幽深皇子,受太子所害,暂时失去了内力,她却白衣胜雪,手持一朵菊花,翩翩而来。
  • 舍得大全集

    舍得大全集

    舍得一词,举重若轻,似四两拨千斤般解释了人生旅途上大大小小的事物。就如水与火、天与地、阴与阳一样,是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概念,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存在于天地,存在于人世,存在于我们的心间,存在于微妙的细节,囊括了万物运行的所有机理。万事万物均在舍得之中,才能达至和谐,达到统一。
  • 嫡女棣王妃

    嫡女棣王妃

    “姨娘,夫人似乎断气了~”“哼!这么一碗药都下去了,难道她还能活着不成?”“那这······”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朝着这位称作姨娘的人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婴儿,似乎有些犹豫,“这好歹是个男孩,现在夫人已经死了,如果姨娘把他占为己有,然后得了这府中的中馈······”“嬷嬷?!”女子也不等她的话说完,就打断了她,“你记住了,我恨死了这个女人,她的儿子,只能随着她去,我就是以后自己生不出儿子,抱养别人的,也不会要她的。把他给我扔马桶里面溺了,对外就说一出生就死了!”猩红的嘴唇,吐出来的话却是格外的渗人。嬷嬷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朝着后面放着马桶的地方走去。却是没有发现旁边地上一个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的小女孩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们两。这是什么情况?自己不是被炸死了吗?怎么会······于此同时,脑中不断有记忆闪现出来,她们是自己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啊?!不行,先救人。转头看见旁边谁绣花留下的针线跟剪刀,想到自己前世的身手,拿起一根绣花针就朝着那个嬷嬷飞了过去,却在半路上掉落下来,暗骂一声,这人是什么破身体。却引得那两个人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女人阴狠的盯着她,“你居然没有死?”微微眯起眼睛,自己的前身也是被她们弄死的了,看样子她们谁也不会放过,抓起旁边的剪刀就冲了过去。随着几声惨叫声,从此以后,府中府外都传遍了她的“美名”——凤家大小姐心肠歹毒,刺伤了府中无数的人,宛如一个疯子。
  • 怎样有逻辑地说服他人

    怎样有逻辑地说服他人

    本书将为你带来一场头脑风暴,作者纵观古今中外说客、政治家、销售精英和商业巨头等人的亲身经历,解读他们如何运用手段去引导他人的思维,有效说服对方,从而改变世界的。身在职场,总要会点攻心术,作者运用心理学、社会学、营销学等方面的知识,让我们在谈判桌上,激烈的竞争中不断改变思维,调整自己的位置,水涨船高。书中巧妙的攻心策略,犀利的透析放大效果,无异于一场思维上的饕餮盛宴。
  • 阴魂不散

    阴魂不散

    越是禁止入内,越是诱惑人。于是就有那么些抵抗力差、好奇心重、不撞鬼不回头的同学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