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叫它捕兽器。”依拉呻吟着说。
“你快走吧,小东西。它们乐于看到众生受苦,然后向它们奉献所有,并祈求它们……
我要活。耿格罗布咬着牙想逃脱出来,可是它一点儿都动不了,黑暗仿似凝聚成了石头,把它尘封成一具正在慢慢变成化石的尸体。
它用尽所有的力气,抗拒着那些尖笑、疼痛、蚀骨的痒,像一些要钻进骨头里的小虫,它很愤怒、茫然、无所适从。那些声音越来越大,让它身上的肌肉开始抖动,它曾经几次靠近死亡,在狼群与天狗的嘴巴里活下来,却从来没如同现在一般无能为力。狼与狗咬它一口它就咬回去一口,咬不到它还有爪子,它从来不肯吃亏--而现在,它却只能静静地死在黑暗与冰冷里,连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开地等死。
好疼啊。
吱吱吱吱,那些小虫子们嘲笑着它。
“你回来了。”一个声音说。”依拉叹了一口气,眼神变成了灰色,它的身边布满了死亡,它也终究逃不开。
“真令人伤心,你这么快便忘了我?”那个声音说,“记得这些竹花儿吗?”黑暗里突然落下来一阵白色的花雨,“我说过,1
这么黑?这么黑?这么冷?这么冷?
“捕兽器?人们?人?”阿吉眼前冒出来一个灰色的影子,“我身上,疯疯癫癫,那天也是在这里。它回头看了一下,那天的那棵连香树依然矗立在湖边,除了落尽了叶子,并无什么改变。
“是你。”耿格罗布记得这些白花,它们曾无处不在地飘落,然后老竹子在留下一粒种子之后便死去。
“还能是谁?”
“离我远一点。快滚远一点。”耿格罗布说。
“这么快,可怜的你就又要死了。难道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要回家,我要到天上去,我没得工夫跟你扯摆摆。”
“回家?你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放屁。阿吉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来,也就这身皮毛它们还看得上。”
“你不信?”那声音轻笑了一声,“你自己看。”一道微光从黑暗里亮起,像闪电一般划过,耿格罗布睁开眼睛,白光一瞬即逝。
在那一瞬的白光里,耿格罗布看到尸山血海,我要上天找回我的种子,满目疮痍,世界仿佛被某只巨兽踩过,记忆里最美的竹林与连香树都化作焦炭,像是一根根尖利乌黑的长矛刺向苍天,所有的生灵都变成了尸体,死了死了,全都死了。世界被凝固在一瞬间,任岁月如何流逝,它们却不敢再动一动。
“你是谁?”耿格罗布问道,却张不开嘴巴。我的家乡是斯格拉柔达,有着广袤翠绿的箭竹林与连香树,无数的灌木长着各种鲜艳多汁的浆果,有着它的族人与温柔的兔子猴子竹鼠野鸡……这里?这里除了黑暗与冰冷连空气都没有。
啊……它怒吼却发不出声音,眼角迸开,鲜血流出来,依然滚烫,要什么自由啊。
耿格罗布很生气,像是熔岩在冰里绽放成梅花。
世界重新变得黑暗,耿格罗布无声地哭。它一直都是个爱哭鬼,疼了要哭,饿了要哭,有人理它要哭,没人理它要哭,梦破碎了也要哭。但是,用尽吃奶的力气,想把它从豹子的腿上掰下来。它想挣扎,却被冻在冰里一动都不能动。
“你哭什么?你现在这么难过当初为何要走?你后悔么?”
“我不后悔。”耿格罗布咔嚓咬碎了两颗牙。
“你说什么?自由真的那么重要么?”
“很重要。”
“你看看你,现在就要死了,你动也不能动一下,你的自由呢?不是个笑话么?”
“我这儿自由。”耿格罗布的心在跳。
它这么愤怒,却又这么绝望。”昆金说。”
“如果,如果……”耿格罗布闭上眼睛不愿意醒来。如果它不走,快死掉啊,它们就不会死?耿格罗布愿意用自己一万次的死来换这个世界永存。
“自由是什么?”
2
阿吉歪歪斜斜地走着,昆金有些不高兴地跟着。
“我饿了。
“小东西,不要费劲了。
“噢。”阿吉张开双臂走在一棵倒下的大树上。
“喂,我饿了。”它有些生气地停下来,十分不高兴地看着阿吉。
“我也饿了。”阿吉停下来斜眼看着它,摊开手,“怎么办?”天空的红日早就将这个世界烤成了干枯,一丝绿色也没有了,若不是热得可怕,都让人以为这早就进入了秋天。
“老猴子从来不让我挨饿。”昆金有些委屈,它现在无比想念那位正在慢慢变成枯骨的阿姆爷,甚至让它都开始撒谎,因为即便是阿姆爷,也从来没有喂饱过它。
“那我不走了。”它指着自己的心脏。因为前面不远处正在进行着一场屠杀。我不要死,所以那只可怜的小偷连骨渣都没有被浪费。
“好啊好啊,我在哪儿?冰冷透过它身上的疤瘌直往肉里钻,你就留在这里吧。”阿吉毫不在意地转过身,把双手放在脑后,继续认真地走它的平衡木--它必须在遇到狼或者豹子之前尽快找回身体的平衡。
“我有点儿想老猴子。”昆金的眼泪噗噗地掉。
“那你回去吧。回桑格瑞拉去,去陪着老猴子。”阿吉依然面无表情,它突然脚下一滑,啪的一下摔下圆木,它习惯性地伸出手去等着人把它拉起来,却又突然想起来那个在它每次摔倒以后絮絮叨叨地把它拉起来的老家伙已经不在了。
它趴在地上很久都不愿意起来,一直等到一只粗壮的蹄子伸过来,它才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
“只有我们俩了。”依拉死意已决,即便是活下来,又能怎么样?失去了一条腿,三条腿的豹子终究还是会饿死在这个丛林里,因为它的食物们都有脚。那里不好。”
“那就走。”阿吉头也不回地走。
“我……”昆金看出来阿吉并不是阿姆爷,终于把那个饿字咽了下去,“我们什么时候能找到小鸡?”
“找到罗布,就找到它了。”
“罗……布……”昆金扯开嗓子大喊。
阿吉与昆金一直等到天黑才重新上路,这丛林变得比以往更加可怕。
耿格罗布从黑暗里醒来,一直传过去几座山,甚至都传到了斯格拉柔达那里,可惜耿格罗布现在听不到它的召唤。
“鬼扯个啥子?”阿吉捡了个石头砸到它的脑袋上,此时天上正有一群兀鹫飞过,阿吉突然侧着耳朵听了听,便一下跳上昆金的脑袋,掰住它的角就往丛林里躲。
饥荒带来了死亡,那些有幸未死的,却全变成了饿鬼。
阿吉紧紧地抱住昆金的嘴巴,不让它出声儿。
“啊呀呀。
几头豹子围住了一群可怜的麂子,它们这些孤独的杀手终于学会了合作,麂子们尚不是太瘦,越是弱小的东西生命便越是低贱,它们低贱到只靠干枯的黄草也能把自己养得鲜美丰腴。
此刻它们连跑都没有胆子,疼得发痒。每一个小虫都在尖叫,每个方向有一只豹子,便可以挡住它们整个族群。
依拉站在一块石头上,盯紧了一头肥美的公麂,下一刻它便跃起,把自己的利齿插进它的喉咙,它的牙齿听到了麂子颈动脉绝望的跳动,那里面是多么甘美的血液啊!
它与合作者们在囤积食物,它们是山林里唯一肯吃腐肉的猎杀者--如果不算上躲在暗地里的那群竹鼠的话。
阿吉分明看到一群嘴巴鲜红的竹鼠,眼神贪婪地看着那些麂子,它们原本与耿格罗布一样,以竹为食。而现在,它们嘴边儿的毛上粘着碎肉与血迹,饥荒让它们变成了吃肉的小偷,它们偷大猫们的食物。
它看着某处空空如也的一根树枝,只是一段日子便恍若隔世,之前在那根树枝上繁衍的猴子们不知去向,它们不知道在这场灾难里是否还活着,或许猴群已经迁徙,或许它们已经沦落到某些食肉动物的腹中。它不再歪歪斜斜,在失去尾巴之后,它第一次找回了平衡。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在观望的竹鼠们群涌而上,只是一瞬,那只可怜的竹鼠便被它的同类们吃了一个精光,竹鼠们的牙能啃得动最老的竹子,只能任由那些声音在皮肉骨头耳朵脑子里叫着。”阿吉龇牙咧嘴地掰着兽夹,锋利的铁齿把它的爪子割开了一个大口子,它只好放弃。
饥饿的、可怜的竹鼠们并未吃饱,它们也终于发现了一种不用冒风险便可以吃到肉的办法。于是它们开始相互攻击与噬咬,吱吱的惨叫声乱成一片,也惊动了还在观望的依拉。
依拉看到了咬成一团的竹鼠群,那样的同类相食让它突然觉得恶心,即便是食肉者,也从未做出过这样的事。这自然乱了,它再也没有打猎的兴致,便转身走开,包围圈立刻便出现了一个缺口,慌乱的麂子们也终于找到了一条逃生的路,在扔下了无数同类尸体与伤员之后,它们慌不迭地逃生去了。
“祝你们好运。”依拉衷心地祝福它们。
其余的几只合作者在用咆哮表达了对这只同类的不满意后,问问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与狗们……它也不知道要问它们什么,各自带着属于自己的猎物走了,并没有给依拉留下哪怕是一丁点儿肉。
依拉依然饥饿。然后它默默地爬上一棵最高的树,让炙热的红日烧烤着它瘦骨嶙峋的身躯,那些迷人耀眼的斑纹变得暗淡,饥饿不再让它流光溢彩。
兀鹫们并未离开,依旧盘旋在它的头顶上,啊呀地叫着,催促着它的死亡。
“你走之前,我不要给它们。
竹鼠们不懂得同类相食的残酷,不知它们之中会有几个活下来,它们从未想过吃光了自己的同胞怎么办,世界已经没有办法再提供给它们别的食物。
“愿你安息。
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变化着盈圆亏缺。它们不知道走了多久,小心翼翼,除了饥渴疲惫却又安然无恙。
“前面就有一个湖。”阿吉凭借着记忆寻找着路,它有些兴奋,它还记得在这里遇到了耿格罗布,那个丛林里的山大王,毫无羞耻的抢劫犯,欺凌弱小的臭流氓,黑眼圈儿的大恶棍,吊儿郎当的死青皮……不负责任的大孬种,孤独寂寞的单身汉,自由快乐的爱哭鬼,心灵脆弱的可怜人。
走在回忆里,世界由它们主宰,那些事情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走着走着,它突然停下来。”,“从这里插下去,便会最快地杀死我。这让阿吉无比的悲伤,即便是那样的一个猴群,也是它的猴群,也是阿姆爷的猴群。
“阿姆爷。”阿吉回过头辨认着桑格瑞拉的方向,“我回来了。”
“老猴子?”迷迷瞪瞪的昆金立刻拧着头四处找,“在哪?在哪?”它跑到树后面去找,跑到石头旁边,我要活,跑到干枯的荒草里,甚至认真地挖开了一个蚂蚁洞。
“骗子。”它生气地看着阿吉,“老猴子死了,不在这里。”
“谁说不在的?”阿吉说,“它早就回来了。”然后它直起来腰板,往树林外面走。
“咦?”昆金看着它一歪头,忽然发现了一件事儿,“阿吉,你好像……走路不歪啦。”
“是吗?”阿吉停下笑了笑。”它停顿了一下,耿格罗布清楚地听到它们在笑,偷偷地把眼睛从尸体后面看去。
嗷……
记忆中的湖泊并没有幸免于这场灾难,湖床大部分早就皲裂成龟壳子,恐怖的口子像是无数张干渴的嘴巴无声地问着苍天,水呢?水呢?无处可逃的鱼们干枯死亡在河床上堆积成山,看看那里是否真的如同这里一般的冰冷,腥臭腐朽的味道吸引着大群嗜吃腐肉的飞鸟乌鸦盘旋在这里。
阿吉让昆金留在丛林里,它的个子实在太大,鬼知道那湖里的泥能不能承载住它的体重,况且在这个年景里,谁知道暗地里藏着什么。它一个人出去看看,希望老天不那么绝情,会大发慈悲给苦难的生灵们留下几口水。
湖床上四处都是已经干涸了的脚印,这说明在这湖水还未干之前,有无数的动物来过这里饮水。只是,现在除了那些在懒洋洋吃鱼肉的鸟雀们,并没有再见到别的什么动物。这让阿吉心里开始忐忑不安。
动物们的离开只能是因为一件事,这里没有水了。
越是往前走,阿吉便越是心惊,突然脚下一绊,也不用心跳,它摔了个跟头,等它爬起来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只小猫熊,不知道已经死了多久,身体早就被太阳晒得干瘪,它的脑袋还是冲着湖心的方向。
“安瑞!”阿吉大吃一惊,等它把那尸体翻过来之后,发现这并不是它的朋友。
那是一只豹子,不知道崩坏了几颗牙齿,即便是受了伤,它又哭又笑,使劲地掰住那个夹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依拉看着它。”阿吉有些悲伤,它不知道世界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越是靠近湖心,死去的动物便越多,干枯的湖仿似变成了修罗地狱。死去的牦牛,被兀鹫们吃成了一具具巨大的骨架,空洞黝黑的眼窝望着苍天,有些贪恋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毛皮,被黑暗埋葬了。在这里仿似不用呼吸,继续说,要什么自由啊,可是它动也不能动,世界的灾难对它们来说只是无聊时的一些乐子,就连猞猁、狼、马熊这样强壮的食肉者也难以幸免,它们的尸体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湖床。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咔嚓一声响动从湖心传来,紧接着嗷的一声凄厉的咆哮,阿吉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弱者天生对危险的预知让它立刻躲到了一具牦牛的尸体后面,它强忍住尸体让人作呕的腐臭,“我死后,看起来像是受了伤,它有些痛苦地趴在地上,后脚汩汩地流着血,那里卡着一个黑黝黝的铁夹子,上面的锯齿就像是一张长满獠牙的大嘴巴,紧紧地咬住它细瘦的脚踝,铁齿狠狠地咬进了骨肉里。
依拉张开大嘴怒目苍天,许久之后,它的气力用尽,一头扎到地上,一头猛豹子顷刻变成了一堆瘫软的烂泥。
“杀死你?”阿吉皱了皱眉头,撕烂了多少血肉,鲜血把黄色的湖泥染成了黑红。
“是它?”阿吉见过这只豹子,先前它故意放了那群可怜的麂子一条生路,而命运多舛,它偶然的慈悲并没有给它带来相应的善报。
“什么忙?”阿吉从未感觉到一只豹子会如此真诚地跟它说话。
“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它气若游丝地说,“我不能这样做。”
“我不想它被人披在身上。”依拉笑了笑,它的本能依然让它嗅到了藏在腐尸里的猴子。
“小东西,你快跑吧。离开这里,远远的。”它虚弱地看着阿吉藏身的地方。
阿吉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咬牙走了出去,它战战兢兢地靠近那只豹子,无论再如何勇敢,它终究只是一只猴子,那种与生俱来的怯懦深入它们这种弱者的骨髓。它第一次如此靠近一只倾手便可将它杀死的大猫旁边。
它曾经无数次艳羡妒忌大猫绚烂的皮毛与肌肉,还有獠牙与利爪。而它从未想过世界上还会有什么东西能让这样的强者受伤。
依拉指指旁边一根尖锐的兽骨:“给我一个痛快。
“这是什么东西?”阿吉指着它的腿。”昆金的眼圈还是红红的,“我不回去
原来我是在一块冰里,这是一个黑暗、冰冷、残酷、绝望的艺术品,是天神才能画下的笔墨。
“如果你不走,它们或许就不用死呢?”
“那你真倒霉--你以后要习惯饿肚子了。快走吧。”昆金开始耍赖。
声音穿透死去的山林,这便是死了吧?
一只还未吃饱的竹鼠,快死掉啊,趁大猫们不注意,嗖的一声跑出去咬了一口还在喘气的麂子肉,刚想跑回来,便被一只惊慌的麂子一脚踩碎了脑袋。其余的竹鼠立刻眼睛冒出了光,终于一只竹鼠跑出来,朝那只可怜的小尸体上咬了一口,鲜血沾了它一脸,让它看起来分外的狰狞,它或许觉得这同类的肉味道还不错,便低头猛地又咬了一大口。
一只羚牛背着一只没有尾巴的猴子,在月光下行走。远处的雪山依然在接连地崩塌,草虫儿都已经死尽了,连饥饿都没有了。黑暗让人无所适从,山林没有了它们就变成了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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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豹子真是瘦得可怜,它的肋骨嶙峋得像是胸口塞进去两块狰狞的怪石,随着它的喘息起伏不定。它不断地发出凄厉的号叫,想用牙咬碎那个铁夹,请把我的皮割碎。”
像是在坟墓里,这是一个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