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来吧。”耿格罗布停下来朝着身后的丛林说。
一头马熊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树丛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大蜂窝朝耿格罗布晃了晃,“吃不?甜的。”
“吃。”耿格罗布也不客气,它也是真的需要这些能量,在漫长疲劳的路途中,没有什么比蜂蜜更好的了。
肥竹鸡在天亮了以后不知去向。耿格罗布对它的好奇越来越大,可是问了肥竹鸡它却装疯卖傻。
“兄弟,你的那位朋友呢?”马熊缩着脖子问,耿格罗布知道它问的是肥竹鸡。
“不知道。”耿格罗布把甜到发腻的蜂巢掰碎扔进嘴巴仔细嚼着。它并不爱吃太甜的东西,只是这种甜腻让它想起来某个果子,在竹花未开的时候。
“你们硬是要的,耍得狠。”马熊此刻近乎谄媚。
“噢。”耿格罗布不太想理它。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它小心翼翼地问。
耿格罗布看着它咔嚓咔嚓地嚼窝巢,面色有些不善。
“啊,不能告诉我是不?那一定是个大事儿。”那马熊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兄弟你一看就像是个干大事儿的人。”
咔嚓咔嚓,耿格罗布咽下最后一口蜂巢。
“让我猜猜哈。”马熊皱着眉头做绞尽脑汁状,“你们一定是在修炼是不是?想做妖精是不是?”
耿格罗布抹干净嘴巴上的蜂蜜,抬脚就走。
“哎哎哎?猜对了?”那马熊立马跟上,“能带我一个不?”
“不能。”耿格罗布头也不回地说。
“真不能?”那马熊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不能。”
“那你把蜂窝还我。”它把手一伸。
这把耿格罗布气得啊,伸手就给了它一个大嘴巴。那马熊挨了打,也毫不示弱,两头熊就又打到了一块儿。
最后两个人都打累了,鼻青脸肿的耿格罗布一把把那马熊摁倒在地上,龇牙咧嘴道:“别跟着我了。”
“那你还我蜂窝。”同样鼻青脸肿的马熊伸着手。
“滚蛋。”耿格罗布好气又好笑,它还没见过这样的无赖。
耿格罗布实在甩不掉它,也只好让它跟着。它走到哪,那马熊跟到哪。而令耿格罗布意外的是,那马熊在野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寻找食物的专家,时不时地都能找出点儿什么东西来吃。酸甜的蚂蚁蛋,被松鼠藏在树洞里的干果子,偶尔还会找到些鸟蛋打打牙祭,路还没走多少,沿途倒是被它扫了一个精光。
耿格罗布只顾着辨认着方向,它又重新找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峰,白雪皑皑地矗立在远处,在眼里很近,走起来却很远。
“哎哎哎……”那马熊捧着一捧榛子,时不时地往嘴里丢一个,故意嚼得嘎嘣嘎嘣的,口水四溅。
又走了很久了,耿格罗布早就开始饥饿,它的肠胃比起马熊来更容易饥饿。它这一路上吃够了草根,终于发现了一个挂在枝头幸存的野果,耿格罗布刚想去摘,那马熊一阵风地跑过来,抢着就跑:“我的!”它咔嚓咬了一大口。
“巴适!”它斜眼看着耿格罗布。
2
紫竹林。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一个灰头土脸的童子跪在一朵莲花前面。
那莲花未开,尚只是一个骨朵,紫竹林的荷塘很大,却只生出这一朵莲花。听到那童子说话,那莲花只是动了一动,一只蜻蜓从水面上点过,水汽氤氲的,好一片仙境。
童子跪了许久,那莲花才如同初睡醒一般,慢慢地从水里伸出花茎来,虚空里突然传来一阵弦乐之声,伴着佛音袅袅,那骨朵在氤氲里慢慢地变大,一层层地绽开,一共开了九九八十一层,最里面的莲心上坐着一尊菩萨。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摩诃萨。”那童子跪在地上口称三次,那菩萨才睁开眼睛,目中一片祥和之色。
“何事扰我清梦?”那菩萨丹唇微启,声音如同仙乐一般让人迷茫,却又如洪钟大吕一般惊醒世人。
“菩萨,弟子已将那妖王超度极乐。”善财童子匍匐在地说道。
“南无喝啰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那菩萨闭目一连念了几遍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才又睁开眼睛,“除妖降魔,功德无量,愿那妖王早入轮回,洗却罪恶。”
“只是……”那童子不敢抬头,口中称菩萨。
那菩萨睁开眼睛,望着那童子。
“不知为何我杀那妖王时……总觉那妖王似乎与我相识?心中还有一些……难过?请菩萨给弟子解惑……”
那菩萨双目如电,盯着童子半晌,才口宣佛号:“善财,你随我修行多久了?”
“修行多久了?”那童子一下子变得茫然,修行多久了?我活了多久了?我不一直都在紫竹林么?
那菩萨说道:“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你被妖魔侵蚀了心智。你去写几遍经书,便可除去你心中悲苦执念。”
“弟子遵菩萨佛旨。”童子站起来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回头迟疑地问道,“菩萨,父亲……是什么?”
“痴儿,修行便是出家,既已出家,又哪来的父亲?”那菩萨眼中平静地说。
“弟子……知道了……”童子又磕了一个头才有些寥落地走了。
菩萨看着它的背影,眼里突地有了一丝厌恶。
“哈哈哈,好一个既已出家,又哪来的父亲。”一阵掌声从紫色的竹林中传出,随即从里面走出一个金甲天神,身旁还跟着一条大狗,它摸着狗头大笑着说,“看来佛经的确是个好东西,念着念着就无父无母,只会心怀三界了。”
“你明知我不喜欢狗,怎还带它来?”菩萨看着那大狗皱了皱眉头。
“善财问的明明是父亲,你却又说什么出家?”那天神笑道,它生得奇异,额头眉心里还闭着一只眼睛。
“你大老远从天宫跑来,就是与我斗嘴的吗?”那菩萨面有不悦地嗔道。
“小神不敢。”那天神唱了个喏,击掌叹道,“小神只是对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手段所叹,用童子去杀老牛,真是妙得很,好玩得紧。”
“佛说,世间所信我者,如我今者。称赞诸佛不可思议功德。彼诸佛等。亦称赞我不可思议功德。能于娑婆国土。五浊恶世。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中。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诸众生。说是一切世间难信之法。”那菩萨双手合十,念道,“舍利弗。当知我于五浊恶世。行此难事。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一切世间说此难信之法。是为甚难。”
“行此难事,是为甚难。”那天神笑道,“世尊慈悲为怀,但不知世尊对下界之事可有了应对之策?”
菩萨皱了皱眉头,有些厌恶地看着那只大狗,伸手一指,那狗一下便不见了踪影。
“世尊观天人及三恶道一切众生,生大悲心,却为何独独看不上我这条狗?”那天神苦笑。
“它吃妖肉太多,身上一股子臭,脏了我的紫竹林。”
“都说天上冰冷荒芜,万物不生,只生神佛,却被世尊搞出来这么一片好景致。”那天神说道,“可惜,这大片好竹子,却都变成了死物。”它用戟挑着一朵白色的小花,那白花晶莹的上面生了一层冰。
“世间的灵根已死。好在,这天上够冷。这竹林还能再存几千年。”那菩萨面无表情地说。
“冷是什么感觉?热是什么感觉?疼是什么感觉?你还记得么?”天神说,“哪还有什么冷不冷?菩萨你一副菩萨心肠,总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可活着的东西都那么脆弱,有什么好的?咱们修成正果又为了什么?”
“果真是个污浊的莽夫。”那菩萨皱眉轻叱。
“哈哈,明明无情却作有情。世尊眉头皱得可真是好看。”那天神笑得冷冷冰冰,却伸开了手掌,“世尊你看。”
“是它?”那菩萨眉头展开了些许,却又摇摇头,“可惜……”
“记得几千年前,那位也得了这么一粒,种在世界的灰烬里,却长成了天下第一的灵根……”那天神笑道,“现如今,那位已经成佛,早就不再管这些事了。它被链子捆在山里几千年了,现如今我倒是有些想它了……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
那菩萨摊开手掌,那粒种子仿佛在虚空中,灰白丑陋,没有一点生机。
“勿。”菩萨把那种子纳入莲花。
“哈哈,可怜,当年世尊只一个铁箍便将它制住。可怜的一个妖王化作了开山辟路、驮经牵马的马弁。”那天神面无表情地笑,“一个妖王成了佛,笑死人啦。它都忘了它自己是谁啦。谁又真的把它当佛啦?最可怜的是,它那几个兄弟也忘了它了,天下的妖精都记不起它的名字来了。当年若不是世尊,哪有今日漫天神佛的安宁啊。”
“现在,若是它知道它的兄弟死了,也不在意了吧?再不会把天捅个窟窿了吧?”那天神说,“世尊让童子杀老牛,可真是妙招。即便是它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吧?”
“那蛟王还不是被你喂了狗?”那菩萨妙目一立。
“原来世尊也跟我一般怕?说来也怪,我们修成神佛,没了七情六欲,再不知寒暑冷暖,却唯独少不了世间的烟火供奉,也不知为何又独留下一个怕字。”
“你外执太盛,可修白骨观。”那菩萨似是倦了。
“我不修便已满目白骨红粉骷髅啦,世尊,那位也就罢了,它现在是佛。除了念佛读经也做不了什么。只是下界……”那天神突然说道,“还出来了一只鸟……”
“知道了。”那菩萨只是说知道了,却不再作答,赤脚踏上莲花,那莲花在一层层地合拢,又变成一个花苞,立于池中。
“哼。”那天神冷哼一声,腾云东去,一条大狗从虚空中跳出,跟它一起走了。
3
你还知道寒冷么?
你还知道炎热么?
你还知道疼痛么?
你还知道温柔么?
饥饿呢?
高兴呢?
不生不死不破不灭,
冷冷冰冰战战兢兢,
--这就是剩下的?
一朵莲花就是你的世界,
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
它们受难时,皆知你名。
这众生的苦呵,轮回里装不下。
有千手千眼,
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美名,
不成佛陀,
是舍不得星辉云断夜,凉月满霜桥吧?
4
狼群遇到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