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我背着你好啦。”阿吉把阿姆爷抱起来小心地背到背上,温柔地就像在哄一个耍赖的孩子,“喏,咱们可说好了,我就背你这一次哈,我又不是你儿子。”阿吉的眼泪噗噗噗往下落,“你连个儿子都没有。”
阿姆爷,一只来自猴群里地位最卑贱的猴子。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这世界多它一个不多,少它一个不少。活了一辈子也是浑浑噩噩,今天它做出了它这一辈子从未有过的壮举,用尽了它出生以来所有的勇气与力气,然后它死了。它跟着阿吉与耿格罗布背井离乡,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比它的猴群美好。所以它想回去,可是它终于还是回不去了。
桑格瑞拉的山民们也终于恢复了记忆,想起了这个外来的老猴子,想起了这只老猴子用它的善良在这里做的一切。它从来就不恶毒,无论是谁它都去可怜,却不知道每个人都可怜它。那样一只胆怯的老猴子,谁在乎呢?
“它还给过我几个果子呢。”
“它给我治伤了……”
“它是一只很好的老猴子……”
“它死得真可怜啊。”
“不,它杀死了一头狼。”一个山民捡起了一根木矛,“真不可思议。”
3
“狼来啦……”一个小祭品吹了一个呼哨。
狼群终于还是来了,在这个时候,它们来得那么不合时宜。一只孤狼的死去同样激怒了狼群,一只坏了规矩的孤狼也是狼。在所有的山民惊惧于阿姆爷的死去时,它们来了。这看起来并不合规矩,可原本就没有什么规矩,只有蠢人才会以为那些可笑的习惯就是规矩。
安瑞跳上昆金的脊背。昆金看着狼群,眼睛就像是要冒出火来了。
阿姆爷是它们所有人的父亲,唠叨啰唆,看不惯它们的叛逆,却又用它的善良来保护它们。受了伤它知道用什么药,没了食物它知道什么东西还能吃。
小图桑领着它的朋友们跟在后面,它哭肿了眼睛,从此它少了一个每天喂它榛子的老人。
狼,狼,狼。是狼,它夺走了安宁,夺走了母亲,夺走了阿姆爷。
越来越多的山民捡起了地上的木矛,有些懵懂,也有些彷徨。阿姆爷虽然死了,可是却证明了猴子可以杀死一只穷凶极恶的狼。
狼可以被杀死?这一点很重要。
“你们要干什么?”老狗獾跳着脚大喊,“那是狼!放下,快放下逃命!”
山民们集体失聪一般忽略了它,它们依然怯懦,心里却都燃起了一簇火苗。
有两个老人,一个被安瑞的木矛吓尿了,一个拿着木矛杀死了狼,它们不知道该信任谁,可是心里有了那么一小簇的火苗,那是阿姆爷给它们点着的。平心而论,它们并不想成为阿姆爷,它们更希望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成为阿尼,只是……
只是,只是,它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火苗烧得越来越旺。
“它们要做什么?”狼王皱着眉头。
“这改变不了什么,陛下。”老狈咳嗽了几声,眼神依然浑浊。
这次安瑞再也没有说话,山民们默默地跟它一起站成一排,尖锐的矛尖指向狼群来的方向。
阿吉背着它的父亲,大声地赶走在它们头上盘旋着的兀鹫,它并没有回头看,桑格瑞拉的一切它再也不关心。它一步一步背着阿姆爷走进山洞,走到最深处那个石台,那曾经是一个囚牢。断裂的铁链依旧还在,并没有风,铁链却发出呜呜的声音。
“好啦好啦,老家伙。”阿吉趟过水池,爬上那个石台,温柔地把阿姆爷放在石台上,并在阿姆爷的身上洒下一捧捧水,“你看看,你咋这么脏?我给你洗一洗,以前可没这待遇吧?”
“唉,老家伙。你看看这里,这里以前关着一只猴子呢。”阿吉看着山洞里的画,“竹鸡说,那猴子是妖王呢,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还把天捅破了,做了老天爷的干爹呢。”
“你总是不信,你也不知道信些啥,可是我信。”阿吉呢喃地看看阿姆爷,又看看那些画。
一声叹息从幽暗中传出来,沉闷又悲伤。
阿吉站起来,护住了阿姆爷的尸体,警觉地往黑暗里看。
一个身穿麻衣的行者站在黑暗里,默默地看着它们。
“是你!”阿吉看得模模糊糊的,却还是认出了那个黑影,是那天它与耿格罗布在湖边遇到的那个行者。倏尔那个行者又不见了,变成了一块巨石。
“你是谁?你是它吗?”阿吉高兴地大喊,“阿姆爷快起来,我又见到它了,原来它就是……我就说它还在,你还不信。”
4
耿格罗布在黑夜里行走,它身上的白色皮毛被月色染成红灿灿的,在黑夜里就像是一盏走动的火炬。那只马熊并未真的能保护得了自己的地头,耿格罗布还是往前走了。
山林里传来无数的哭号,那来自被锁在这里的妖怪。
阿吉要是在,就该吓死了吧?耿格罗布有些恶劣地想着,那猴子胆子小得很。
“瓜比熊。”肥竹鸡像是知道它在想什么,在它头上啄了一口,嘲笑似的骂。
耿格罗布一爪子把它从脑袋上扇了下来,它呜嘎嘎地在地上滚成了一个球,嘭的一声,它像是撞到了什么。
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子腐臭,就像是坟墓里正在腐烂的尸体的味道,而这里也的确是一座坟墓。
大地开始晃动,树木从泥土里翻出来倒下,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里钻出来一样。
“又一个。”耿格罗布叹了一口气。
一个无比巨大的黑影从地里钻出来,与此同时天空一亮,几道紫色的闪电从云层里钻出来,朝它劈下去,那黑影随手抓住了闪电,闪电在它手里就那么消失了。然后它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黑夜里突然多了一座山峰。
“又一个忘了自己的可怜家伙。”耿格罗布摇摇头,想要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却突然觉得后背难受,回过头来,果然是那个妖怪盯住了自己。耿格罗布被它盯得心里发毛,想赶快离开这里。那双眼睛迷茫又凶恶,被它盯住了绝对没有啥子好事儿。
此时闪电在云层里聚集。耿格罗布突然又不想走了,这一幕熟悉之至。曾经,那只胆小鬼死之前,就是这样,而后,从天上跑下来了一只黑狗--偷了自己种子的那只黑狗。
咔嚓,闪电接连落下,打在那黑妖怪身上,那妖怪一声不吭地接住那些闪电,沉默得就像一个哑巴。
“哈麻皮的,原来是个哑巴。”肥竹鸡从泥里钻了出来骂。
那妖怪在接闪电时并不看着天空,而是看着耿格罗布,不不,是看着耿格罗布身上挂着的那颗眼珠。那颗眼珠现在慢慢地发出某种色彩,金光流转,像是活过来一般。
它把抓住的闪电在手里团成一个光球,然后嗖的一声把它扔回天上,那光球急速地上升,最终咔嚓一声在云层里爆炸,半个天空突地亮如白昼,漫天的乌云被它炸开了一个洞。
然后,它指着耿格罗布胸前说:“那是我兄弟的眼睛。”
“它是你的兄弟?”耿格罗布捏起那个眼睛大声回答它,“那你们长得可真不像。”
“不像吗?”它立刻又迷茫了起来,“我忘了,它长得什么样?”
“长得像一个大萝卜,又胆小,那么害怕狗。”耿格罗布回忆着那只萝卜。
“像个大萝卜?”它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回忆,“那它死了吗?是不是你杀了它?”
“不是我,我杀不了它。”耿格罗布拿着眼睛晃了晃,“只是它说要看看这个故事的结局,所以我带着它的眼睛。”
“嗯,你不是神,不是妖,你杀不了它。”它很认真地说,“不然,我刚才就杀了你了。”
“是一只狗杀了它。”耿格罗布说,“一只黑色的大狗,它从天上下来,也偷走了我的种子。”
“狗吗?”它想了想,“嗯,我以前好像认识一只狗。” 它又说,“现在你为什么不快点逃跑?”
“我为什么要跑?”
“那边的那只已经跑了。你为什么不跑?”
耿格罗布回头看看,什么也没看到,但知道它说的是那只跟它刚打了一架的马熊。
“我在等那只黑狗。”耿格罗布说,“我得拿回我的种子。”
“你不怕?”那黑妖问。
“怕个球?一个瓜比大黑牛,老婆养汉,孩子光头。”肥竹鸡撇嘴大骂,骂的内容连耿格罗布都感到脸红。
“是你……”那黑妖看着肥竹鸡,有些奇怪地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你你,是谁来着?”
“我是你老子。瓜比……叫老子。”肥竹鸡趾高气扬地骂人。
“你……”那黑妖摇摇头,“你不是我老子,我老子死了。”
“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来报仇的。” 黑妖一拍脑袋,“有一个人惹了你,推倒了一棵什么树,你就来报仇了。你是谁来着?是谁推倒了你的树?”
耿格罗布看着肥竹鸡,这个爱骂人的蠢东西就像是一个谜。
“推倒你的树的是谁来着?谁来着?” 黑妖开始混乱。
你贪恋生命,你从石中跳出,自此你变成生灵,踏入轮回。你贪恋权谋,你跃入洞天,自此山中无甲子,洞里你为王。你贪恋天空,你竹筏渡海,入了斜月三星,学了百般变化飞行。你偷了镇海的铁棒,一根铁棒搅得三界不平,你又贪恋长生,你撬开地狱,烧了生死,跳出三界五行。滔天大祸,你我拜成兄弟,谈笑风生,斗破苍穹。可你又贪恋荣华,做了神仙。神仙你做得不快活,你就打碎了天宫,你被压山下,西行路上你成了奴才,到了最后你成了佛陀?哈哈,成了佛。
可是你是谁来着?
“你们都被关得太久啦,都忘记了你们自己啦。”耿格罗布说,“我觉得,你跟你的那个萝卜兄弟说的是一个人,它在死的时候也在等它。”
那黑妖站在闪电里一动不动,它的回忆杂乱无章,那些片段经过了千千万万年,早就已经没有了真相。
“我记不得了。”那黑妖看着肥竹鸡,“我们原本是不是仇人?”
“仇你个哈麻皮。你娃要来打你啦。儿子要打老子啦。”肥竹鸡朝着天大喊。
突然西面的天空开始发红,一朵红云从天空中飘过来,上面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身影,看起来竟像是一个童子一般。
黑妖看着红云之上的童子一下子呆住了,眼睛里开始流泪,它的眼泪每一颗都大得吓人,噗噗地落到地上,汇成了一个小水洼,不知道淹死了多少土中避祸的虫子。黑妖只是哭却不说话,耿格罗布好笑地想,为什么这些妖怪都一个毛病?一个个别的事儿先不做,倒是都要先哭个痛快?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那童子用手中着火的铁枪一指,声音清脆之极。
只是这一句,黑妖便脑中炸了一个雷。
几千年前也是这句,然后妻离子散,天各一方,永难再见。世间少了一个妖娆美丽的女妖,多了一个终日以泪洗面的巫婆。少了一个英雄盖世的魔王,多了一个肝肠寸断的老父。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么?”那童子银牙细咬,蛮足轻跺,手上颈上的银环哗啦啦地响。
“你不认得我了么?” 黑妖哭出声来,“你不认得我了!”
“大胆野妖,我堂堂西天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座前紫竹林善财童子,怎会认得尔等妖孽。”那童子银枪一点,喷出来一道火焰,“纳命来!”
“大慈大悲吗?救苦救难吗?”那黑妖见火焰烧过来也不躲闪,任那枪焰在它身上烧出一个大洞。
“好魔头,硬是一条好汉。”那童子钦佩道,“可惜你堕入魔道,不杀你,便会生灵涂炭,三界不宁。”然后便又是一枪,黑妖也还不躲,只是大哭。
耿格罗布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它无能为力,它眼看着那童子一连杀出十几枪,黑妖浑身被烧成了残缺,也不还手,摇摇欲坠却屹立不倒。
“小孩子不听话就要打屁股。”肥竹鸡突然跳了出去。
童子见又跑出来一只黑鸡,哈哈大笑:“孽畜你也敢惹你家小爷。”然后抬手就是一枪,肥竹鸡张嘴便把它喷过来的火焰吞下,那童子见状只是咦了一声,便抬手又是几枪,肥竹鸡张张嘴如数吞下,而后一张嘴呼地喷出一道巨大的火焰。那童子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它喷了个灰头土脸,但并无大碍。
童子怒火顿起,口中念咒,浑身发出一道金芒,枪尖上的火焰从橙黄变成青紫,啊呀呀一声大叫,那火焰化作一条长龙,有头有角,像似一条真龙一般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肥竹鸡轻笑一声,张嘴吞下。
“小瓜比,玩火尿烂床。” 肥竹鸡打了个饱嗝,火龙从它口中变成了几倍粗细,把那童子打落云端,直直从天上掉了下来。
肥竹鸡目露凶光,刚要下死手,却感觉身体一轻,回头一看却是那流泪的黑妖抓住了它。火焰早就烧穿了黑妖的喉咙,它焦急地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嘴巴一动一动像是在说什么。
“饶了它?”肥竹鸡冷笑一声,“这样的弑父之徒,还留着干吗?”
那黑妖哭着恳求,一下子跪倒在地。
“罢了罢了。”肥竹鸡此时像是一下子换了个人,完全没有了平时的痞子样,它跟那童子说道,“看在你老子的份上,我今日饶你一次。”
“呸,孽畜。谁让你饶?”那童子从地上爬起来飞回云端。
童子手中的银枪便直直飞过来,肥竹鸡冷笑一声,张嘴把银枪咬碎吞下,鬼才知道它那么小的身子是怎么吞下去的。
童子失了武器,心疼得跳脚,却又不敢恋战,踩着云彩要跑。
“你回去告诉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瓜比,改日西天见。”肥竹鸡说完,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样子,指着黑妖大骂,“老瓜比,娃娃不打,上房揭瓦,你这倒连命都扔进去了,它还不认识你是谁。”
黑妖头此时已经显出真身,是一头巨大的黑牛,比起昆金来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只是此时它的身体被烧成了焦炭,直到它看着那童子的云彩消失在天际,才轰隆一声倒下,身体被摔成了粉末,只剩下一个硕大的牛头,眼睛瞪着肥竹鸡,满是感激,只是它的眼泪早已流干。
“你说什么?”肥竹鸡看着它。
那牛嘴巴张了张,眨着眼睛。
耿格罗布明白它的意思,沉默地走过来,看着那牛:“那是你的孩子么?”
那牛眨了眨眼睛,还有一滴眼泪没有落下来,然后死了。
它说不出的憋闷,让一个孩子来杀掉它的父亲,这就是神佛的游戏,它们高高在上,它们自诩天道,它们降妖除魔,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