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气,清冷中带着一点微微的潮湿,尤其是在西山郊外,气温更是有些微凉。海兰珍从桃树上飞身而下,急匆匆地朝梅柳苑的大门跑去,途中遇有小石块阻路,干脆不避不让,轻轻提气一跃而过,衣袂飘飘,身姿曼妙,翩翩然如同穿花蝴蝶一般,落在弘昼的眼里就有股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海兰珍只顾一路疾行,浑不知自己已经成功地牵动了另一人的心,导致他从此眼中就再也没有旁人。
海兰珍从桃花林中出来,正看到明月和冷泉两个丫鬟站在大门外焦急地张望。她灿然一笑,正待迎上前去,不料明月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她,气恼地迎上前来,一边快手快脚地把手里的秋香色羽纱披风给她围上,一边唠叨着:“姑娘要出去好歹也给我们交代一声!虽说我们是做丫鬟的,不该管主子的事,但您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没影儿了!这让福晋知道,骂一顿还是轻的……”
海兰珍知道她是真心替她着急,也不生气,只是笑笑任由她唠叨。
明月正唠叨着,又看见海兰珍身上的薄烟纱襦裙的下摆已经被露水打湿,淡粉的颜色已经变成深粉;绛色宫锦绣鞋上也沾了不少细碎的花叶和泥土,鞋面上绣的如意云纹都已经快看不出原来的图案了,又是心急又是生气,推了一把正站在旁边不知所措的梦泉,骂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姑娘扶进房去!小心赖嬷嬷知道了,又要唠叨个没完,连姑娘都要受排揎!”
梦泉是前些日子新买来的小丫鬟,补锦绣的缺,因锦绣、绮纹几个到了年岁的大丫鬟已经正式放了出去嫁了人,海兰珍身边的大丫鬟就只有明月一人。乌雅氏本想命清风再去服侍海兰珍,怎奈明月知道了后,提早禀了海兰珍,言道要是清风来了,她是一刻也呆不下的。海兰珍素日也是看过清风的行事的,知道她生性心高气傲,偏又眼高手低,仗着在庄子上做总管的舅舅,谁也不放在眼里,是个极其不安分的主儿,而明月又是个不让人的,如果清风来了,一山不容二虎,这屋子里恐怕会难有一日安宁。
因此,海兰珍让乌雅氏干脆把清风带走,再买几个小丫鬟了事。清风是乌雅氏看中的大丫鬟,因她生得俊俏,又有几分才干,原本想让她做海兰珍的陪嫁丫鬟的,现在海兰珍只倚重一个明月,对清风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女儿总归是自己的心头肉,她不愿意的事做额娘的是决不会勉强她的。
因此乌雅氏也没有异议,命人把清风带走,再打发人去寻小丫鬟。
乌雅氏转念想到,女儿已经十六岁,转过年去只怕就要议婚,到时候这身边的陪嫁丫头总不能现买,总得从现在起就买了来,带在身边细细调教以后才放心。于是乌雅氏登时就忙了起来,四处命人搜罗小丫鬟,一时之间哪有那么如意,只得先买了两个小丫鬟梦泉和岚溪,放到海兰珍屋里听使唤,陪嫁丫头只得再细细地选。因海兰珍的乳母赖嬷嬷告了老,过了中秋就要回京郊的庄子上荣养,乌雅氏又拨了两个教引嬷嬷到海兰珍屋里。
梦泉和岚溪年纪尚小,许多规矩都要现学,而明月又是个不甚守规矩的,让她教导只怕会适得其反。乌雅氏头痛万分,最后只得把自己屋里得力的大丫鬟绿菊拨过来,让她贴身服侍海兰珍,顺带教导这些小丫鬟。海兰珍冷眼看去,这绿菊虽从乌雅氏房中出来,为人却甚是谦和,处理事情也从不自作主张,海兰珍交代下去的事办得更是尽心尽力,因此牙尖嘴利如明月也不得不服气,碰了几个软钉子之后,开始和平共处起来,算是正式接纳了她。
明月和梦泉簇拥着海兰珍往内院走,过来花厅经过抄手游廊,正在游廊里等候的绿菊已经快步上前道:“姑娘,刚刚太福晋已经命人来催过了,说是让姑娘洗漱后就马上去后院的东暖阁,几位表小姐都在那里。”
海兰珍点点头,和众丫鬟一起进了内院西侧的碧纱橱。绿菊早已先一步命人从大厨房打来了热水。岚溪和梦泉服侍海兰珍褪去钗钏簪环,用玫瑰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了手,净了面,傅了些香粉,又淡淡地在颊上扫了些胭脂。海兰珍看着镜中的自己,气色很好,满意地点头。管着给海兰珍梳头的媳妇子就走上前,熟练地给她梳了个两把头,又插了支赤金点翠嵌珍珠的扁方,绿菊已经帮她把衣服都预备齐了。
海兰珍暗暗点头,绿菊这丫头虽然不声不响,但却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在游廊里眼睛只上下这么一扫,就知道海兰珍的衣服鞋袜被露水打湿了,马上回屋就找出了合适的衣服来换,这份体贴是梦泉岚溪这几个小丫头拍马也赶不上的。
明月服侍着她脱下身上淡粉色的薄烟纱襦裙,重新换上绿菊找出的鹅黄烟笼梅对襟长衫和湖水绿的百水裙。刚准备停当,李嬷嬷就到了,笑着问姑娘洗漱完了没有,外太夫人又打发小丫头细柳来催了。
海兰珍点点头,绿菊才开口道:“你去告诉细柳,就说姑娘已经收拾好了,一会儿就过去,让太福晋久等了。”李嬷嬷点头行礼退下。
梦泉语带羡慕地说:“哎呀,太福晋可真是喜欢咱们家大小姐,几个亲孙女也没见这么喜欢,这才一会儿不见,就着人来催了两三回了。”
海兰珍听了微微蹙眉,看来这梦泉是空长了一张聪明面孔,却生了一副笨肚肠,学了一个多月的规矩也没什么长进。绿菊瞪了她一眼,斥责道:“胡说什么?这话也是你能说的?越发没规矩了!”
梦泉委屈,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绿菊看去,不知小姐是个什么心意,看了海兰珍一眼,见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却并不说话,知道她心中正有主意,于是吩咐梦泉留下来看屋子,和明月一起带了岚溪,簇拥着海兰珍往东暖阁而去。
东暖阁里已经济济一堂,海兰珍到的时候,七小姐荣蕙正在讲一个笑话:“……富翁子不识字,人劝以延师训之。先学‘一’字是一画,‘二’字二画, ‘三’字三画。其子便欣然投笔,告诉父亲说:‘儿已都晓字义,还用什么老师?’父亲大喜就把教馆的先生给辞了。一日,父亲要招姓万的饮酒,命其子晨起写请帖,至中午也不见写成。父亲往看视,其子正恼怒万分:‘天下这么多姓,为何偏偏姓万?从早起至现在,总共也才得了五百画……’”
把大家逗得笑得前仰后合,外祖母更是笑得不行,直说亏她怎么想来!海兰珍的三表嫂德容正在喝茶,一时忍俊不禁,一口茶喷在了荣蕙的裙子上,荣蕙猝不及防躲闪之间又带翻了几只茶杯,一时有点气急败坏。正在恼怒间,德容已经忙不迭地给她收拾开了,一边擦拭一边笑着赔不是,允诺要把前次娘家送来的明前茶送给她喝,还要把荣蕙的三哥睿礼从江南带回来的云霞锦送一匹给她做衣裳。
九小姐荣苓促狭地说:“这下七姐可称心如意了,为什么三嫂不把茶喷在我裙子上呢?”
大家又笑起来,荣蕙也不好发作,德容赶紧高声叫丫鬟进来收拾,丫鬟们早已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了,跟随荣蕙的大丫鬟已经迅速地去拿了衣服来,小丫鬟也打了水,几个丫鬟服侍荣蕙到西里间内重新洗漱,大家一时也没有看到海兰珍进来。
五小姐荣芬眼尖,一眼瞥见海兰珍娉娉婷婷地立在门口,赶忙让出一个座来,海兰珍赶忙拦住,二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谦让。太福晋见了海兰珍,看她打扮得神清气爽,不由得满心欢喜,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她身边来,告诉她,她额娘和舅母一起去忠勇伯府赴宴去了,留了她在这里多住几日。海兰珍点头应是。太福晋又拉着她的手,细细地问她在这里住不住得惯,丫鬟嬷嬷们服侍得尽心不,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荣蕙换了衣服出来,见了大家眼光都在海兰珍身上,暗暗哼了一声,马上搬着祖母的胳膊撒娇弄痴:“表姐一来祖母眼里就没我了!不行,我也要坐在祖母身边!”
太福晋呵呵笑着:“都喜欢,都喜欢!是谁说的我眼里没小七的?香薷,去搬个凳子来,让蕙丫头坐在我身边。香附,去把礼哥儿送来的那套玉簪子给我拿来。”
香附点头应诺,随后就取了一个酸枝木细长盒子来,打开后,里面一字排开六支翡翠玉簪。太福晋拿来其中一支递给荣蕙说:“按规矩,过了夏至就要戴玉簪子了。正好前日你三哥孝敬了我这几支玉簪子,说是内造的东西。我年纪老老的,也不爱这些粉啊绿啊的颜色,就给你们姐妹几个分了吧。你就拿这只梅英采胜簪,正好配你这粉色宝相花裙子。珍丫头生得单弱,用这支绿雪含芳簪正好——她又正穿着这样湖水绿的衫子,配着正好。这支日永琴书簪就给五丫头,剩下三支事事如意簪就给七丫头、八丫头和九丫头。我也就这么些个东西了,你要再磨着我要,也没有了。”
太福晋一一分派完毕,令香薷收了盒子。香椽赶着上前吩咐摆饭。世家大族规矩众多,吃饭讲究“食不言”,一顿饭吃得是悄无声息。
饭毕,丫鬟们上茶,太福晋忽然瞥到门外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她把茶碗重重的放下,语带责问地道:“是谁在门外鬼鬼祟祟地又不进来?香椽,你去看看。”
香椽应了一声,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三爷睿礼的贴身小厮长风陪着笑进来磕头请安,口称是三爷让他来寻少福晋回去说话。
太福晋脸色不愉,说道:“礼哥儿有多少话不能说,偏偏在这时候要寻了德容去说话!”
德容看看太福晋,立刻遣退长风,让他回禀三爷,太福晋跟前不能离人,有什么话等回去了再说。长风口中称是,眼睛却一直盯着荣蕙看,听了话,又看了一眼荣蕙才退下。
太福晋脸色稍霁,又怕睿礼真有急事,就对德容说:“你也回去看看。要是礼哥儿捣鬼,无事胡闹你就回来告诉了我,我告诉他老子去骂他!”
德容笑着答应了,带了丫鬟离席而去,没走多远就听见荣蕙的娇笑:“我三哥什么都好,就是这怕老婆的毛病得改改了……”
德容脚下一顿,脸色一沉。身旁的丫鬟见了知道她心中不快,却并不敢多说什么。德容停了停,还是继续往前走了。身旁的丫鬟婆子们都松了一口气。大家是知道六小姐的性子的,仗着太福晋的宠爱一向嚣张惯了,嘴上说笑也是尖酸刻薄,半点也不让人的。三少福晋嫁进来半年了,不过就是和三爷恩爱些,这样也不知触怒了她哪点,话里话外动辄嘲讽。三少福晋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她多少气,偏偏还发作不得。
走了不多远,果然看见长风并未走远,忙让人叫住他,问他有什么事。
长风搔搔头说:“奴才也不知道三爷有什么事,才三爷和一帮朋友在西山陈公子的别院里饮酒,三爷只让奴才在外院候着。没过多久三爷就把奴才叫进去,让奴才到太福晋跟前看看哪位小姐是穿粉色衣裳的。其余的三爷没说,奴才也不知道。”
德容没说话,旁边伶俐的大丫鬟银屏就没好气地骂:“怎么不笨死你算了?爷没说你也就不会问一句?这没头没脑地去太福晋跟前凑什么凑?让内院的管事们看见了,管教人把你拖出去打一顿板子!还不快走!”
长风赶紧抱头鼠窜。
德容失笑地看了银屏一眼。银屏赶紧低头说:“小姐,这小子就是欠骂!”
德容慢条斯理地说:“你倒嘴快,这样就把爷跟前的人给骂了回去。回头爷回来还不定怎么埋怨我。”
银屏小声嘟囔:“小姐……”
德容边走边说:“我又没说你不对。这长风是该长长脑子了。”
银屏嘴一撇说:“长风未必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只是不肯说罢了。跟别人隐瞒也就罢了,在小姐面前也这样,奴婢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下回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德容嫣然一笑,银屏是她的心腹大丫鬟,说出去的话就是她的意思,何况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世家大族出来的人连丫鬟都比别人多长了几个心眼。
德容虽心下诧异睿礼之举,还是若无其事地回到太福晋跟前说笑,回话只说睿礼在那边多见了几个朋友,随身带的见面礼不够了,遣了长风回来取。太福晋不以为意,说了几句就不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