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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克鲁肯沙滩(1)

以克鲁肯农场的红房子而闻名的亚瑟·费尔里·马克先生是一位伦敦商人,一个地道的伦敦东区佬。眼下他正要去苏格兰消夏,因此,拥有一整套杂志和音乐厅舞台上展示过的海兰酋长的服装,对他来说很有必要。他还记得当初王子殿下穿着这样一套裙子、唱着苏格兰民谣出场时,全场是怎样为之倾倒。从那以后,这一幕就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曾散去。事实上,要是你知道马克先生选择阿伯丁作为避暑胜地的真正用意的话,你就不难发现此处正是因了那群肤色各异的苏格兰人民而更胜一筹。他去了克鲁肯海湾这样一个看上去非常美妙的地方。它位于阿伯丁和彼得黑之间,正好处在被岩石包围的岬角上,此处就是众所周知的北海暗礁区。北面的悬崖挡住了身后的那个小村庄。脚下是深深的海湾,背后则是大量的沙丘,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兔子在上面蹦蹦跳跳。海湾两边的尽头都是堆着层层岩石的岬角,夕阳西下时,晚霞的光芒衬得这堆岩石尤其可爱。海湾的地面上铺满了沙子,随着潮起潮落,沙滩上提着渔网来碰运气的渔夫随处可见。海湾的一头有一组冒出水面的岩石,天气恶劣时海水也会吞噬它们,退潮后它们又顽强地屹立出来,海拔和沙滩高差不多。距离岩石差不多五十英尺的地方就是一片像古德温暗沙那样的流沙地带,只有在涨潮时才会有危险。它们向外延伸直至消失在大海深处。沙丘对面的半山上就是那幢红房子。三面都有冷杉灌木丛护着,只敞开了向海的一面。一个修剪过的老式花园向下蔓延到了车道上,芳草丛生的花园小径可供轻便马车行驶。这儿还专门开辟了一条通往海滩的路,朝着沙丘蜿蜒下去。

历经了三十六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之后,马克一家顺利抵达了红房子,这一路的颠簸操劳都在他们看到此地的那一刻消失殆尽。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如此迷人的风景。 那个时候这个海湾还没有其他人入住,这更让马克一家满意。尽管他们的家庭成员很多,但殷实的家底足以满足他们任何形式的奢侈,尤其是在着装方面。马克女儿更换新衣服的频率就是让他们为之骄傲,也让他们的朋友为之发狂的源泉。

亚瑟·费尔里·马克并未向家人展示他那套新衣服。他还不敢肯定她们会不会嘲笑他,至少挖苦是免不了的,而他对别人的看法又十分在意,于是决定等时机成熟时再让她们大吃一惊。为凑齐这整套装备他可是下了不少功夫。他亲自跑了好几趟不久前才建起来的“苏格兰全羊毛格子呢服装市场”,让老板马可柯伦给他一些建议。对,老板就叫马可柯伦,他讨厌诸如“先生”或“绅士”之类的称谓。他们把扣环、纽扣、皮带、胸针以及市面上能找到的各种装饰品都找来了,并严格地挑选出了搭配那套衣服要用到的东西,最后他们又发现了一片异常精美的老鹰羽毛,到此所有的装备都齐全了。看到眼前色彩鲜活的格子呢完美地中和了众多的银饰,还有那烟水晶、苏格兰短裙、短剑以及毛皮袋都已经准备就绪,他才真正舒了口气。一开始他还在考虑穿斯图亚特王室那种格子裙,却被马可柯伦否决了,他说要是马克不想跟斜纹呢衬裙混淆的话,那就最好别那么穿。马可柯伦这样说的时候用了一种非比寻常的伦敦东区佬的腔调,他建议对方还是穿格子花呢,这时又冒出来一个问题,马克预见到了要在此地找到一块颜色独特的料子有多么不容易。最终马可柯伦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用马克的钱买到了一块样式十分特别的呢料,恐怕这世上再找不出这样漂亮的格子裙了。它是参照斯图亚特王室裙子的样式来做的,但又融入了不同地区的理念,颜色则取了布坎南、麦克白、马金托和麦克劳德的精华。当样品送到马可手中时,他甚至有些担心这东西可能会让所有人跌破眼镜,但是洛德里克·麦克杜看到这样品时那爱不释手的样子让他打消了所有顾虑。他想,既然像麦克杜这样的天才都喜欢,那么他的选择肯定不会错,尤其帮他挑选的还是一位精于此道的专家。当马可柯伦收到支票时,顺便说一句,数额还真是惊人呢,他说道:“我自作主张多要了些料子,可能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会需要。”马克非常高兴, 他相信这东西迟早会流行起来。到时候他就可以狠狠赚上一笔了。一天晚上,所有职员都下班回家后,马克在办公室里试了试这套裙子。试出来的效果让他又惊又喜。马可柯伦非常细心,配饰之类的东西都相当到位,一丝细节也没有遗漏。“当然,普通场合下我是不会佩带那把双刃砍刀和手枪的。”马克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便把衣服脱下来了。他决定等到抵达苏格兰那天就穿着这套衣服露面。于是,这天早上,当他们的邮轮停靠在戈尔多·内斯灯塔,等待退潮后驶入阿伯丁港口时,他便穿着这套华丽的新衣服走出了船舱。他听到的第一声评价来自于他的一个儿子,那小子一开始差点没能认出他来。

“呀,你看这个人!还是苏格兰王室呢!”男孩子捂着肚子笑着跑开了。马克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从未因轮船的颠簸而有过任何不适,他本来就很润泽的脸色此刻更因此成了人群中的焦点而羞得飞红。要是他早些知道这里这么开阔的话,他是不会有勇气穿上那套衣服的。然而,他勇敢地挺住了。表面上看来他似乎对那些不时传入耳中的议论无动于衷。

“他可真是个十足的傻瓜!”一个伦敦佬夸张地说。

“他脑子进水了。” 另一个因为晕船而显得脸色苍白的瘦高个美国佬这样评价。

“真有创意!我们也去弄点薄布来穿穿!”说话人是一个牛津的小伙子。

不久之后马克先生又听到了自己大女儿的声音:“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她摘下帽子沿着甲板飞奔过来。从她的神色看来她很恼怒,因为母亲刚刚告诉了她父亲都干了什么事儿,可是当她看到他的那一刻,却控制不住地捧腹大笑起来,几近歇斯底里。每个孩子的反应都差不多。他们挨个羞辱了马克先生一番。后来他走进船舱,让仆人把所有的家庭成员都招集过来,他要立刻见他们。很快他们都来了,而且都拼命克制着笑意。他平静地说:

“宝贝儿们,我没有给够你们零花钱吗?”

“您给了,爸爸!”他们都严肃地答道,“没有人比您更慷慨了!”

“我没有让你们随心所欲地穿衣打扮?”

“有,爸爸!”这次的回答有些不自然了。

“那么,宝贝儿们,你们不觉得就算我穿了这么件在我们要旅居的地方十分平常,可在你们眼里却非常可笑的衣服,你们也该好心点儿,不让我感到难堪不是吗? ”他们都沉重地点了点头,并未吭声。他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好父亲。他满意地接着说:

“好吧,现在你们自己玩儿去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随后他去了甲板,做好了接受所有冷嘲热讽的心理准备,但这次他再没听到任何风言风语了。

他那身怪异装扮所引发的震惊和嘲笑到了阿伯丁仍在持续。那些等在岸边小屋旁的孩子们、流浪者和抱着小孩的妇女亦步亦趋地跟着马克一家撵到了车站,就连那些等在跳板边上的拿着老式绳带、推着新款推车的挑夫们都惊叹着跟了上来。幸运的是彼得黑的车马上就要出发了,这种无声的折磨不会再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上了车后,马克脱下了那身艳丽的衣服,把它收了起来。当车驶向克鲁肯农场时,海边的渔民赶紧冲到了门边,他们的兴奋和激动难以掩饰。那些孩子们愣了一下,随即挥舞着帽子,追着车尾大叫起来,大人们也收回渔网和钓竿跟上来了,怀里抱着婴儿的女人也不肯落下。马克一家所乘的马车在长途跋涉后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再加上这山路是如此陡峭,因此后面那群人就有了充足的时间跟上来,甚至还超过了他们。

马克夫人和那几个年龄稍长的女儿本来打算提出抗议,以缓解她们那根因周围人嘲笑的神情而窘迫不已的神经,可马克脸上的严峻让她们有些敬畏,只好噤了声。可能是因为那颗秃头上的老鹰羽毛,还有粗壮肩膀上的烟水晶胸针,以及那双刃砍刀、匕首和手枪,这些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标志!当他们一家抵达红房子时,大门边已经有一群克鲁肯的居民在候着了,他们摘掉帽子毕恭毕敬地站着,其他的人则在山上卖力地劳动。有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那是一个嗓音浑厚的男人发出的:

“就是他!他只是忘了拿烟斗!”

仆人们几天前就到了,一切东西都已经准备就绪。好好享用了一顿午餐后,旅途的所有不愉快和困窘都不翼而飞。

那天下午马克仍然穿着那套盛装在克鲁肯农场漫步。他独自一人去的。很奇怪,他的妻子和女儿们都说自己剧烈地头痛,还叫他也躺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他那快要长大成人的大儿子自行出去查看周围的环境了。其他的孩子则一个也不见踪影。其中一个孩子在听到别人说他父亲叫他去散散步时,甚至还故意跌进了水桶里,于是只得赶紧把那身湿淋淋的衣服换了下来。他的行李还没有打开,理所当然就要耽误些时间。

马克先生的这次饭后散步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一个邻居也没见到。倒不是这里没什么人烟,每幢房子似乎都挤得满满的,但是他看到的那些人要么待在距他还有一段路的门道上,要么远远地走在他前面。经过这些房子时他都能看到门窗后那一颗颗冒出来的脑袋。只有一个人接见了他,那是一个古怪的老头,除了在礼拜堂说声“阿门”之外几乎没张过嘴。他的工作似乎就是从早上八点开始候在邮局窗边,等待送信的人过来,然后再把它们送到隔壁的男爵宫堡去。剩下的时间他就坐在港口迎风的位置,看着脚下鱼儿的内脏、扔掉的诱饵、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以及悠游自在的鸭子。

萨伏特·汤米看见他走过来时抬起了眼睛,由于刚才一直呆呆地望着对面的马路,此刻抬起头,刺眼的阳光竟让他一阵眩晕,他伸出手挡住了眼睛。随后又站起身高举着手像是在警告马克:“名利都是虚荣无用的。神父说过,一切浮华皆是过眼烟云。老兄,该醒醒了!你看这田野里的百合,它们除了炫耀自己的美之外什么也不会,所罗门的盛装上不可能有它们的一席之地。老兄!你看清楚!名利就像流沙,它能毁掉你的一切。当心点儿!当心那食人的流沙!你看看你!现在得到教训了吧!好好看清楚自己,你会感受到名利和虚荣带来的致命杀伤力。学着点儿,趁流沙还没有把你卷走之前收敛起来!”说完这些,他便又坐回了他的位置,恢复了先前的无动于衷和面无表情。

他的长篇大论让马克很是失落。如果这番话是出自一个疯子之口,他可能会当做苏格兰幽默的另类表达而一笑置之,但显然并非如此。然而,他还是决定无视对方的嘲笑,尽管迄今为止他还没在苏格兰看到任何和短裙有关的东西,他还是不打算换下这套盛装。回家后他惊讶地发现,才不过半个小时,他所有的家庭成员都不顾头痛出去散步了。趁其他人都不在,他抓紧时间把自己锁在更衣室,换上了一套法兰绒衣服,燃起雪茄打了个盹儿。家人进门的声响吵醒了他,他立马换上裙子去客厅喝下午茶了。

那天下午他没有再出门,但晚餐后他又换上了衣服——当然,吃晚餐时他换了便装——独自去了海滩闲逛。这时他已经得出了结论:在将这套衣服变成自己的日常打扮之前,他得先适应它们。借着升起的月亮,他沿着沙堆中的小路缓缓走着,很快便到了海滩。潮水已经退去,整个海滨就像岩石一样稳固,因此他朝着南边海湾的尽头走去。两块分离的岩石吸引了他的眼球,当他走近其中一个时便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坐在距离沙滩表面差不多十五至二十英尺的地方,沉浸在这片漂亮安宁的景色里。月亮高挂在岬角上空,柔和的月光照在远处岩石的顶端,其余的则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当月亮越过岬角后,岩石和海滩上都不同程度地洒满了月光。

很长一段时间马克先生都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轮冉冉升起的月亮,以及它洒下的光辉。然后他转向东边,托着下巴看着海的方向,沉醉在这片宁静和自由里。伦敦生活的晦涩、争斗和疲倦都悄然远去,此刻他活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自由和快乐。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点点轻柔地扑打着沙滩,潮退了。随后他便听到远方有人在大叫。

“是渔民在互相呼唤呢。”他对自己说,又环顾了一眼四周。这一回头可不打紧,在云层快要挡住月光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个酷似自己的人,就站在对面的岩石顶上,后脑是光秃秃的,帽子上还插着老鹰羽毛。他错愕地回过头,脚下一滑,摔倒在了两块岩石前的沙滩上。他没有在意自己这一跟头,因为岩石离地面并不高,他摔得不重,此时他的大脑完全被刚才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占据了,可能是他出现了幻觉,眼下那人又消失不见了。他准备跳回岩石上面。一切都只不过发生在一瞬间,但他反应很快,他正准备全力起跳时却发现脚下的沙滩开始奇怪地抖动起来。突如其来的恐惧袭来,他的脚一阵发麻,于是顺着岩石滑下去,裸露的双腿被擦出了很多道伤口。他的脚碰到了沙滩,此刻这沙子就像流水一样,当他意识到自己被卷进了流沙时,流沙已经淹到了膝盖。他疯狂地抓住岩石,不让自己继续陷下去,幸运的是岩石上刚好有一个凸起的边缘,他本能地死死抓着。他想要呼救,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嗓子才恢复过来。他叫了几声,这声音好像给了他新的勇气,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尽管除了绝望而盲目地抓住那块岩石,别无办法。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越来越没有力气了。就在这时,啊,老天保佑!他头顶上响起了一个粗糙的声音:

“谢天谢地,我还没来迟!”一个穿着一双大长筒靴的渔夫冲过来翻过了岩石。他只瞟了一眼便知道了眼下情况有多么危急,于是鼓励马克:“坚持住,老兄!我来了!”他顺着岩石爬下来,直到摸索到一个稳固的立足点。随即他一边用手牢牢地抓着岩石,一边俯过身抓住马克的手腕,朝他大喊:“把手递给我,老兄!我拉你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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