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道：“我答应过你，我不会食言的。但我得先告诉你一些事情，你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做那个梦。我以前是一个老师，在西城一个小村庄的教区学校任教。还是不提它的名字了吧，不提最好。我那时正打算和一个我深爱的女孩儿结婚。不过这都是过去式了。就在我们积极攒钱准备共筑幸福家园时，另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和我年纪相当，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有着足以吸引我们这个阶层所有女人的魅力。我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他就佯装去钓鱼，和她偷偷约会。后来被我发现了，我质问她，求她别离开我。我让她马上跟我结婚，离开那里，我们一起去一个陌生的国家开创新生活。可她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我看得出来她已经铁了心要跟他在一起了。他俩看上去那么相爱，于是我打算成全他们，我决定去见那个男人，叮嘱他好好待她。我孤身一人去找那个男人，我们见面了！”说到这儿，雅各布·赛图停了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才说，“皇天在上，我发誓那天我真的没有丝毫自私的念头。我那么爱我的美宝，对于她爱的人我无论如何也憎恨不起来，我一心为了她好，却根本没意识到，对于她来说，我早就没有了希望。他对我很无礼，像你这样的绅士根本想象不出一个人可以粗野傲慢到他那种程度，可我还是忍住了。我求他好好待美宝，如果他只是跟她玩玩儿，拿她消遣的话，美宝一定会伤心欲绝。这是我唯一担心的事情，她能受到的最大伤害也莫过于此了。可是当我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娶美宝时，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警告他说要是美宝过得不幸福，我决不会袖手旁观。后来他也生气了，口不择言地说了很多残忍的话，我真恨不得把他撕个粉碎，这种人简直就不该再活在世上，来伤害我亲爱的美宝。天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在那样冲动的时刻做出的举动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骑在他的尸体上，手上沾满了从他脖子里汩汩冒出来的鲜血。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他又是个无亲无故的外地人，这场凶杀案神不知鬼不觉，至少没那么容易浮出水面。我把他的尸体抛进了河塘里。没有人怀疑他的突然失踪，除了我可怜的美宝，但她什么也不敢多说。我离家出走了几个月，再回来时就听说美宝因为杀了人而被处死了。我一直以为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她着想，可那时我才知道一切都晚了，我可怜的爱人替我背了黑锅！沉重的罪恶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我飞也似的逃离了那个伤心之地。先生，你没有造过这样的孽，你不会知道那种感觉有多么难以承受！你可能会觉得时间能淡化一切，可事与愿违。它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都在不停增长，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觉得我死后就应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远被天堂拒之门外。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也祈祷你永远不要知道。常人不会过多的想到天堂，对于他们来说，那仅仅是一个名字，并不代表什么，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候，一切自会顺其自然，可是对于那些永远也上不了天堂的人，你就不得不考虑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无法想象他们站在天堂大门之外，心急如焚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时心里有多恐慌。
“我的梦就是这样来的。我好像就站在天堂的入口处，面前竖立着两扇大铁门，门闩直入云霄，我从门缝里瞟了一眼，里面有一座气势辉煌的水晶宫，闪闪发亮的墙上雕刻着很多身穿白色衣服的人物，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欢乐的圣洁光芒。我站在门外看着，心里涌起遗忘已久的欣喜和渴望。门口站着两个挥舞着翅膀的威武天使，噢！他们的面容如此严峻。他俩一手握着一把火红的剑，一手拿着一根来回摇摆的鞋带。他们前面挤满了穿着黑色衣服的人群，人头攒动，只看得到他们的眼睛，天使给他们分发了白袍子。一阵低低的嗓音传来，有人吩咐他们各自穿上衣服，不得带去世间的尘土，否则天使不但不会让他们进去，还要用手上的剑刺伤他们。我迅速穿上自己的衣服，焦急地冲到了大门边，可他们不让我进去，天使们松了鞋带，指着我的衣服。我往下一看，顿时脸色煞白，我衣服上沾满了血迹，双手也被血染红了。天使举起了剑向我刺来，那种身临其境的恐惧让我猛地惊醒了。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个梦魇。每次到了这儿我的梦就戛然而止，我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教训，可我知道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因为这双血淋淋的双手，我永远，永远也进不了天堂之门！”
我静静地听雅各布·赛图像中邪一般说完了。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眼神也是那么扑朔迷离，他那崇高的灵魂与他身上破旧的工作服和周围贫苦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我看着眼前的他，越来越惊讶。他已经向我坦白了一切，那颗被碾碎了的灵魂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我本来以为我应该被他的故事吓倒，可奇怪的是我没有。得到一个杀人犯的信任当然不是什么喜事，但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一直忏悔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再对他犯下的错做任何评论。我现在只想安慰他，我的心跳得很快，但我还是竭力平静地说：“你不应该这么绝望，雅各布。上帝是宽容的，他总是慈悲为怀。带着希望好好活下去，有一天你会为过去赎罪的。”我停顿了一下，看到睡意再次向他袭来，“去睡觉吧，”我说，“我会在这儿陪着你，今晚不会再做噩梦了。”
他挣扎着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但我觉得现在最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要自己渡过难关，当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之后，我整个人都轻松多了。要是我还忘不了那个男人的事，我也要试着勇敢地面对。”
“好吧，我这就走。”我说，“听我的，别再这样孤独地生活下去了。把自己融入人群中去，分享他们的快乐，分担他们的哀愁，他们会帮你忘记不幸的过去。这样的孤独只会让你越陷越深。”
“我听你的！”他半梦半醒地答道。
我旋即转身欲走，他目送我离开。走到门边，我又折身回到床边，伸出手，他坐起来紧紧地握着。我跟他道了晚安，给他打气：“振作点，小伙子，振作起来！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雅各布·赛图，你还有机会穿着白袍子走进天堂！”
说完我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发现他的小屋已经空了。听人说他去了北方，但具体是哪儿谁也不知道。
两年后，我去格拉斯哥看望我的朋友穆罗医生。他很忙，没有多少时间陪我四处游玩，于是我独自沿着凯特琳湖和克莱德河一带转悠。第二天晚上，我回家的时间比预计的稍稍晚了些，可我的主人也还没有回来。仆人说他被叫到医院去了，煤气厂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晚饭延误了一个小时。于是我说我去找她的主人，待会儿和他一起回来。在医院里找到他时，他正在洗手，准备回家。我随口问了问发生了什么事。
“嗨，没什么，经常的事！都怪一根烂绳子。有两个人在一个储气罐里忙活，突然绑在脚手架上的绳子断了。应该是发生在吃晚饭的时候，所以直到别的工人吃完饭回来才发现他俩不见了。储气罐里的水深差不多有七尺，那两个可怜的家伙肯定经历了好一番挣扎。可是，只有一个人还活着，也仅仅是活着而已，我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上来。他的同伴救了他，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英勇的人。他俩一开始都在奋力游着，上面的人也想尽了办法想把他们拉上来，可是直到他们筋疲力尽了，上面的人也够不着他们。就在这时，他们中的一个站了起来，让另一个踩着他的头爬了上去，顷刻之间，生死两重天。由于下面的水被煤气和柏油染成了紫色，把他们拉出来的那一刻可真是惨不忍睹。他们就像是被血洗过一样。哎哟！”
“那另外一个呢？”
“他？他更惨。但他一定是一个品格十分高尚的小伙子。水下的挣扎想必是殊死一搏，你看他四肢不断涌出来的血就知道了。看到他的那一刻我马上就想到了圣伤痕。你会觉得，对于那个小伙子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唉！他可能已经上了天堂。你来看看，老朋友，虽然这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场景，尤其是我们都还没吃晚餐，可你是一个作家，这可是绝佳的素材。我敢说你要是错过了，就永远也别想看到这么震撼人心的一幕了！”他边说边把我带去了医院的太平间。
尸体架上躺着一个人，蒙着白色的床单，皱巴巴地缩成一团。
“看起来就像一个蛹，对不对？我说，杰克，古代的神话里不都说灵魂会变成一只蝴蝶嘛，如果真有其事的话，那么，这只蛹将会是最美丽最高贵的蝴蝶，它会聚焦所有圣洁的光辉。来看看吧！”他轻轻地揭开了盖在那人头上的床单。这一幕确实非常可怕，他就像是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雅各布·赛图！穆罗医生把床单全部掀开了。
他的双手交叉放在发紫的胸前，就像是哪个好心人恭敬地打理过他的遗体。想起一直折磨着他的梦魇，我的心里百感交集。他那双像雪一样苍白的手上没有一丝污迹。
看着他，我突然舒了一口气，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那颗高尚的灵魂最终还是为自己赢得了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再穿上那身白袍子时，他的身上不会出现任何血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