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怡居宅院,刚坐定,张得奎神色慌张地走了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和一把匕首,说:“都督,出事了!”尹昌衡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四句话:
京畿不是蜀川城,酒狂休得妄逞能。若将旧仇添新恨,取尔人头当狗烹。
尹昌衡惊问:“这是哪里来的?”
张得奎说:“是陈二腿在大门口发现的。”
陈二腿即被唤来,说是早上尹都督走后,他在大门前打扫,在门柱上发现的。陈二腿觉得此事蹊跷,即刻跑到巷头巷尾打探,没有看见可疑的人。他不敢怠慢,赶紧报告给张得奎了。陈二腿退下后,张得奎和马忠都着急起来,尹昌衡却沉思不语。就在这时,骆成骧来了,开口便问袁世凯召见的情况。
尹昌衡便将去总统府见袁世凯的经过说了。骆成骧便埋怨起来:“昌衡哪昌衡,昨天我是啷个给你说的?老师的话你全都当成耳旁风了!”
尹昌衡扑通跪下,含泪道:“老师,袁世凯太霸道,全然无视昌衡安边定藏的一腔热血,我实在是冷静不了啊!”
骆成骧忙将尹昌衡扶起,长叹道:“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你得认真考虑考虑今后的路咋个走了。”
尹昌衡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说道:“老师,我想找个机会潜离北京,跑回四川去。”
骆成骧道:“不可,至少眼下不可。你以为袁世凯会让你偷偷摸摸地就跑了吗?你也太小看这位大总统了啊!”
尹昌衡无话可说了。沉默了片刻,他拿出那把匕首和纸条来,骆成骧看了,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尹昌衡道:“老师,我反复想了想,在这北京城里,哪个会与我有新仇旧恨?这决不是朱尔典这些外国人干得出来的事情,也不可能是袁世凯为我设下的圈套,这样做对于他们来说,未免太下作了吧。”
骆成骧道:“我想也不会。但这对于你来说,已是杀机暗伏了。”
骆成骧与尹昌衡待在屋子里绞尽脑汁谋划到中午,终究是无计可施。岂料第二天,又发生一件令尹昌衡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这天天清气朗,尹昌衡正在院子里练着太极剑,陈二腿报说陆统领来了。
尹昌衡匆忙迎了出去,却见陆建章带着八个拿着长枪短炮的警卫兵一字儿排开,站在胡同里。他愕然问道:“陆统领,你这是啥意思?”
陆建章道:“尹将军不要误会。大总统得知昨天你这里遇到了点麻烦,特命我派一队人马专门来保护尹将军。”
尹昌衡问:“什么麻烦?”
陆建章道:“一把匕首,一张纸条。”
尹昌衡说:“区区小事,怎么就惊动大总统了?”
陆建章道:“大总统说了,北京这地方,鱼龙混杂,不得不防。尹将军是难得的将才,国家的栋梁,你的人身安全决不允许有丝毫闪失。”说着他大叫一声,“老七!”
“到!”队列排头一人应声站出。
陆建章对尹昌衡道:“他叫吴七,领头的队长。尹将军,这些人就交给你差遣了。”又转对吴七说道,“老七呀,今天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尹将军的安全要是出了一点点问题,你几个脑袋都得搬家!”
尹昌衡无可奈何,只得将这八个警卫兵留下。
送走陆建章,尹昌衡即将陈二腿唤来,询问匕首和纸条的事。陈二腿承认是他将此事报告给陆统领的,事关重大,他不敢不报。尹昌衡暗暗叫起苦来,深知自己已经处于袁大总统的严密控制之中,要想潜离北京更是难上加难了。
进而他不免又犯起疑来,难道纸条事件真的是袁世凯故意设下的圈套,为派兵监控他找个理由?如若不然,那就是不知何方怪客的恐吓信帮了袁世凯的忙,这位大总统正愁找不到控制尹昌衡这只狂傲不羁的猛虎的由头呢!
自此以后,宅院便多了些兵士轮班值守,白天尹昌衡外出,无论去到哪里,吴七等人就荷枪实弹跟着。马忠和张得奎十分讨厌这条尾巴,一旦驶上大街,就将辕马赶得飞跑起来,害得那些兵士们撵得扑爬跟斗,累得呼爹唤娘。
尹昌衡也不干预,任他二人折腾去。
这天一早,袁克文来了。在大厅坐定,袁克文便向尹昌衡赔起不是来:
“哎呀,硕权兄,实在对不起!兄弟遵嘱向家父说了,无奈家父这人爱才太甚,深怕你一回川就不来京了,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让你回去的。家父是好心一片,硕权兄不要误会了。”
尹昌衡即道:“豹岑兄说到哪里去了,只怪昌衡一时性急,冒犯了大总统。唉,我一回来就后悔莫及。我这人哪,真是武夫一个,太少涵养了!”
袁克文道:“我看也怪不了你的。你是一心为安边定藏着想,都是为国为民。其实我觉得家父对你也是真心的,昨天他还特地将我唤去,叮嘱我多到这边来走走,陪陪你。我亲妈也这样说哩!”
尹昌衡晓得,袁克文说的“亲妈”,就是他的养母,袁世凯最宠幸的大姨太沈氏。
袁克文又说道:“你我二人本来就一见如故,情同弟兄,经家父亲妈这么一说,我还能不常往这边走吗?只是我怕走勤了反倒让你不方便,令硕权兄心烦起来。”
尹昌衡轻松地笑了,说道:“豹岑兄说这话就太不该了。在北京这地方能真正称得上我朋友的,除了你和蔡松坡,还有谁?豹岑兄何许人也,大总统的二公子!要不是豹岑兄诚心以我为友,我尹昌衡岂敢高攀?”
尹昌衡这一说,袁克文也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说道:“硕权兄,今天天气这么好,我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尹昌衡问:“到哪儿走?”
袁克文道:“那天我不是说了要陪你逛八大胡同,去会会玉楼姑娘的?”
尹昌衡沉吟道:“唉,逛烟花之地也得有个好心情啊。不瞒豹岑兄,这些天我一直心绪不佳,实在没心思去会姑娘。我看这样吧,北京城不是有个法源寺,离这儿也不远,你陪我到那里走走怎么样?”
袁克文道:“这样也好。法源寺住持晋云法师道行高深,我们也是很谈得来的,只是见面机会甚少。你这一说,我也正想去了。”
法源寺位于宣武门外教子胡同,是北京城内历史最为悠久也最为驰名的佛寺宝刹。袁克文说,据《元一统志》记载,法源寺始建于唐朝,初名“悯忠寺”,安史之乱时,一度改称“顺天寺”,平乱后恢复“悯忠寺”名称。到了辽清宁三年(1057),悯忠寺被幽州大地震所毁,直至辽咸雍六年(1070)才奉诏修复,改称“大悯忠寺”,从而形成今天的规模和格局。清朝以后,朝廷崇戒律,在此设戒坛,就正式更名为“法源寺”了。
车到山门前,就有小沙弥跑进去通报,很快就见一位胖胖的老和尚迎了出来,双手合十道:“原来是袁二公子到了,阿弥陀佛!”袁克文说他就是晋云法师,又向晋云介绍了尹昌衡,老和尚连说久仰,就请二人入寺。
尹昌衡关照马忠和张得奎说不准吴七等兵士入寺,就在外面远远待着,以免打扰了寺内的清静,而后跟随晋云法师进庙去了。
正如袁克文所言,这法源寺果然气势恢弘。站在大雄宝殿前,尹昌衡望着上面的一块匾额出神,上书“法海真源”四字。袁克文说这是乾隆皇帝的御赐真迹。尹昌衡便道:“我觉得乾隆这四个字真的将佛学禅宗的要义高度概括进去了。所谓佛法,其核心是戒律,而戒律千条万条都不过是‘流’而已,要内心存戒才是‘源’。真正学佛之人,只要内心清静存戒了,再多的戒律对他来说都不会成为问题的。”
晋云法师在旁听了,不禁合十道:“阿弥陀佛,此言极是,原来尹将军对佛法是很有研究的。”
尹昌衡也双手合十道:“昌衡虽是军旅之人,却也是佛陀的俗家弟子。我对佛法不能说很有研究,只不过自幼受母亲的影响,礼佛诵经,对佛陀的道理多少懂得一些,但也只能算是一知半解罢了,还望法师多多赐教。”
袁克文问道:“硕权兄,听说你西征时,常常跟藏区的喇嘛谈经论佛,是否真有其事?”
尹昌衡道:“礼佛之人,到哪里都不会忘记礼佛的,何况藏族同胞对佛教最是心诚的了。豹岑兄是知道的,我西征平叛,最忌滥用武力滥杀无辜,而是德威兼并,重在以德征服人心。我与川边藏族民众,可算是礼佛之人对礼佛之人了。我对他们说,无论藏传佛教也好,还是内地的佛教也好,其根本都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结善缘,修来世。如今国家实行民主共和了,决不歧视弱小民族,而是主张五族共和、民族平等。本都督西征平定叛乱,只为藏区民众能过上安定的日子。有头人及喇嘛送我贵重礼物,我均如数退回。藏区民众见我如此心善心诚,感恩至极。昌衡能三月之内平定藏乱,我想,这中间也有佛陀的庇佑吧。”
晋云法师听到这里,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说:“尹将军原来是如此慈悲之人,即使在军旅之中也不忘弘扬佛法,老衲实在是敬佩之至了。”
晋云法师和袁克文陪同尹昌衡一个殿一个殿地看,一个菩萨一个菩萨地拜,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往外走时,但见院边庭角长着繁茂的丁香树,袁克文说道:“硕权兄,这法源寺的丁香花可是京城一绝啊!每当春末夏初,满寺姹紫嫣红,芬芳袭人,历朝历代都有文人墨客在此举办丁香诗会。法源寺的丁香与崇效寺的牡丹、恭王府的海棠并称‘京畿三大花事’。只可惜现在不是花期,要不兄弟今天定要你赋诗作文了。”
出了山门,尹昌衡和袁克文告别晋云法师,正要上车离去,袁克文突然止步不动了。他拉了拉尹昌衡,悄声道:“你看!”尹昌衡朝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就见两位佳丽正从寺内走出来,其中一位竟是多日前他曾会过一面的良玉楼。良玉楼也看见了他们,站在台阶上冲着他俩嫣然一笑。
袁克文招手道:“玉楼姑娘,过来过来!”
良玉楼便走了过来,笑道:“啊,尹将军和袁二公子也进香来了?”
袁克文冲着尹昌衡笑道:“这真是奇了!我说今天陪你到八大胡同去会会玉楼姑娘,你却说今天心绪不佳,要来法源寺,没想在这里又巧遇玉楼姑娘了。我看这就是缘分,想躲也躲不过的。”
良玉楼低头道:“原来尹将军对我们这些烟花女子是并不怎么在意的。”
尹昌衡淡然一笑,说:“不是。其实那天第一次见面,你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就十分深刻了。”
袁克文笑道:“岂止是深刻,硕权兄那日一见,对玉楼姑娘已是朝思暮想了,差点没到王金龙思慕玉堂春的地步。”
良玉楼听了,脸蛋上竟然透出一丝红晕来。袁克文乘势道:“硕权兄,今天既然是如此地机巧,我看干脆就到玉楼姑娘的醉香阁去坐坐如何?”
良玉楼即道:“尹将军,如蒙不弃,请到那边小坐,玉楼真想为尹将军多弹几首曲子听听哩!”
没等尹昌衡发话,袁克文就将良玉楼扶上了尹昌衡的马车,另一位叫做嫣云的姑娘上了袁克文的马车,两驾豪华马车一前一后,再有一队警卫兵荷枪跟着,浩浩荡荡地往大栅栏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