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衡进食的消息很快传到总统府,袁世凯终于松了口气,对夏寿田说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又说,“楚汉相争,霸王项羽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吗,还不是拜倒在虞姬的石榴裙下?尹昌衡这狂徒,也不过如此了。”
接着他作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允许良玉楼自由出入宛平监狱,在尹昌衡服刑期间陪侍左右。此话一出,夏寿田当即叫好:“大总统此乃仁人之举也!”
监室里,良玉楼正在喂尹昌衡吃稀粥,监狱长杨进忠匆匆来说:“恭喜尹都督,恭喜太太!”
良玉楼看了看杨进忠。杨进忠道:“袁大总统特准太太在这里陪侍尹都督了!”
良玉楼高兴得流出泪来。尹昌衡淡淡地笑了笑,说:“今天你还是早早回会馆去吧。”
良玉楼领悟了昌衡的意思,趁热喂他将稀粥吃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监室,雇了辆马车回城。没多久,杨进忠领着黄亦吾走了进来。黄亦吾在床前坐下,笑道:“尹都督,你终于放弃绝食了。如若你真的去了,我可就没福分在监狱中下棋了啊!”
尹昌衡苦苦地笑了笑。黄亦吾又道:“玉楼姑娘的话到底比黎副总统管用。要不是玉楼姑娘,谁能说得动你?”
尹昌衡却道:“其实黄先生说错了。玉楼来并非是一定要劝我放弃绝食的,她晓得我的脾性,我决定的事,任何人劝也是无济于事的。”
黄亦吾问:“这么说,玉楼姑娘并没劝说你?”
尹昌衡道:“她劝了劝,也就放弃了。她是抱定陪着我一道去死的决心来的,她要与我死在一起。”
黄亦吾吁了一口气,似乎明白了尹昌衡放弃绝食的真正原因。
其实当时良玉楼在他耳边讲述她的故事她的心事,给他唱着一支又一支曲儿的时候,他就已猜透了她的心思。他的心开始在继续还是放弃之间挣扎、徘徊。当他恍惚看见玉楼正打算悬梁自尽的时候,他坚持下去的意念彻底崩溃了。
黄亦吾道:“这几天我可是着急死了,又没法子把你从死神手中拉回来。
我曾在心里怨过你、骂过你,尹都督堂堂一血性汉子,竟然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这可不是英雄之举啊!”
尹昌衡叹息道:“我想也是。即便我这样死了,于袁大总统未必就是坏事,于我自己未必就是好事。”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黄亦吾,“我的那些诗稿是你传出去的吧?”
黄亦吾笑了笑:“还会有谁?那篇署名‘无天’的文章也是我写的。奇怪的是,陆建章对我没一直追查下去。他要是紧追不舍,我黄亦吾也就死定了。”
尹昌衡笑了:“我把它全揽下了,陆建章相信了我。”
黄亦吾疑惑不解。尹昌衡便将马忠和张得奎夜闯监狱的经过细细地说了,黄亦吾听得目瞪口呆。尹昌衡笑道:“陆建章信了我的话,但又拿我那两个兄弟没法子,他是抓不到他们的。”
这时,一个瘦瘦的狱警提着一篮水果走进监室,说是监狱长叫送来的,说话间还向尹昌衡和黄亦吾笑了笑。
瘦子狱警走后,黄亦吾笑道:“幸好陆建章相信了你,否则我必死无疑,那小子免不了也要跟着倒霉了。”他向尹昌衡透露,他进宛平监狱不久,偶然得知这瘦子狱警是他山东聊城的同乡,人也善良。渐渐熟了后,这狱警不但对他暗暗给以关照,还大着胆子为他向外面送起信来。
“你真行啊!”尹昌衡叹道,递给他一个水果。就听外面铁栅门响,接着袁克文走了进来,监狱长杨进忠和另一狱警抬着一只木箱跟在身后。黄亦吾起身向尹昌衡笑了笑,告辞回自己监室去。
袁克文问:“怎么没见玉楼姑娘?”
尹昌衡道:“回会馆去了。”
袁克文叹息着沉默不语。尹昌衡问:“箱子里是什么?”
袁克文:“书,一箱子书。”
“好死不如赖活啊!”尹昌衡叹道,“豹岑兄一片好心,要我在牢里赖活九年了。”
袁克文苦笑着说:“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愿你死。父亲说了,其实他并不希望如此的。只是军事法庭……”
尹昌衡没好气地道:“狗屁的军事法庭!这话你也信?袁二公子在大总统身边几十年了,还不了解你父亲?”顿了顿又道,“袁世凯要当皇帝了,你就等着当皇太子吧。”
这话重重地刺痛了袁克文。
近来外面对袁世凯意欲摒弃共和,恢复帝制的议论愈演愈烈,甚至就其称帝之后将立谁为太子也传出种种说法来。大公子袁克定不知天高地厚,不论在家还是在外都俨然一副皇太子的架势,却又不放心学识才气都强过自己的二弟,处处与袁克文过不去。袁克文成天处于惶惑不安中。
几天前袁克文陪亲妈沈氏游颐和园,坐着画舫荡游在昆明湖中。沈氏一时高兴要他做诗。袁克文回首看了看高高的万寿山和巍峨的佛香阁,便信口吟出几句诗来:
隙驹留身争一瞬,恐声催梦欲三更。
绝岭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沈氏说这诗好,有味儿。没想袁克定却从中解出另一层意思来,在袁世凯面前告了二弟一状,说二弟借诗讽喻父亲。袁世凯便将袁克文狠狠斥责了一番。
二人沉默了许久,袁克文突然说道:“硕权兄,兄弟最近票戏可票出名堂来了。”
尹昌衡茫然地盯着他。袁克文又道:“我学了好几折戏哩,还上广和楼戏台子过了一把瘾,得了一个满堂彩。连行里的人都说我唱功不错,字正腔圆了。”说着又笑了笑,“家父却骂我,说我没出息。”
尹昌衡懂得袁克文的心思,愧疚地说道:“豹岑兄,刚才多有冒犯,对不起了。”
袁克文却仍想着他的戏,说:“还记得那次我请你到广和楼看谭鑫培父子的《翠屏山》么?怎么样,过瘾吧?其实京剧的看头大了,往后如有机会,你一定要多看,越看越有味道的。”说着他站了起来,要为尹昌衡来一段。就见他拿足架势,憋着细嗓子唱了起来,是《长生殿》中的“夜怨”:
宠极难拼轻舍,欢浓分外生怜……
尹昌衡一听便觉是杨玉环的唱段。
袁克文做着旦角的身段,继续唱道:
比目游双,鸳鸯眠并,未许恩移情变。
只恐行云随风引,争奈闲花竟日妍,终朝心暗牵。
尹昌衡为他入情的演唱吸引了。没想袁克文唱着唱着,眼里却掉下一行泪来。
袁克文临走时,尹昌衡突然提出要去会馆吊唁戴爷。袁克文颇觉为难,尹昌衡笑说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袁克文便答应立刻给父亲说说。
暮霭沉沉,四川会馆沉浸在一片悲哀中。骆成骧从法源寺请来的众多僧人正在灵堂里做法事,法器的敲击声、僧人的诵经声不绝于耳。
戴云鹤在京多年,人缘极好,前来吊唁的友人络绎不绝。良玉楼披麻戴孝突然出现,竟让在场所有人吃了一惊。就见她跪伏灵前,痛哭欲绝。待她稍稍平静之后,骆成骧这才问及尹昌衡的事来。良玉楼便将尹昌衡已经进食和袁世凯特许她在监狱陪侍昌衡的事说了,众人备感欣慰。
这时,彭光烈从外回来,见到玉楼很高兴。又说等办了戴爷的丧事,他就要回四川去了。原来陈宧近日就要赴川接替胡景伊担任四川都督,特请彭光烈一道前往,辅佐他做些事情。众人便觉奇怪,胡景伊不是袁世凯的亲信么,怎么就将他撤了?彭光烈说,胡景伊在四川很不得人心,最近更是发生了多起川民围攻都督府事件,要逼他下台。搞到这个份上,袁世凯不撤他也不行了。
骆成骧与彭光烈正说着,门上小厮慌慌张张跑了来,说是外面来了不少军警,将大门围上了。二人大吃一惊,拔脚便往外走,就见几个军警簇拥着一位身着长衫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近了,才猛然看出那人竟然是尹都督。
“硕权!”骆成骧和彭光烈同时嚷了起来。
尹昌衡紧紧抓住骆爷和彭光烈,什么也没说,径直向里面走去。到了灵前,他扑地跪下,泪如泉涌。良玉楼悲叫一声:“干爹……”又号啕大哭起来。灵堂里顿时哭声一片,经久不止。
就见戴夫人被罗嫂扶着从房中走出,尹昌衡又跪地便拜。戴夫人慌忙扶起,掩面痛哭道:“尹都督蒙受冤狱,都怪我那千刀万剐的侄儿啊……”
尹昌衡道:“邹稷光固然可恶,但根源却不在他,干娘切不要将此事记在心里。”
这时候,僧人们做完一段法事,灵堂里静寂下来。一位老和尚走来,双手合十,对尹昌衡道:“阿弥陀佛。”
但见是晋云法师,尹昌衡揖首道:“不知法师在此,昌衡失敬了。”
晋云法师道:“人生在世,生死祸福,自有天数。尹都督此番劫难,有我佛慈悲庇佑,相信终能逢凶化吉的。”
尹昌衡便想起大年初一陪良玉楼去法源寺进香的事来。那天他曾向法师请教过自己的命理,晋云法师当时就说过“恐此生多有劫难,但将军慈悲心肠,一心向佛,即使灾难众多,也不难化解”的话。如今果真就应验了,只是不知他所蒙受的冤狱,最终是怎么个化解法。
尹昌衡正欲请教,不料那边法器又响了起来,和尚又开始诵经,晋云法师便告辞去了。于是,尹昌衡随骆成骧、彭光烈到戴爷书房吃茶叙话。
听说彭光烈要走,尹昌衡便说走了好,北京这地方可是龙潭虎穴,若不想同流合污或为虎作伥,还是离得远些好。这时,随同而来的监狱长杨进忠走进来,说时间很晚了,尹都督该回宛平了。尹昌衡站了起来,说:“明日送葬我就不能来了。”说罢,又到灵前向戴爷磕了三个头,上了一炷香,而后向良玉楼交代了几句,就告辞离去。
第二天出殡,前来送葬的人不少,场面十分悲壮。
自此,良玉楼于宛平和会馆两头走动,既陪侍囚中的夫君,又关照寡居的干娘,殷勤劳累,自不消说。尹昌衡每日则埋头于四书五经、历代典藏,倦了则与良玉楼聊聊话儿,下午照常有黄亦吾来陪他下棋。牢狱日子如此过,也算是得益于袁大总统的“大慈大悲”了。
前些日子,报上陆续登出欧洲爆发大战的消息,说是以德、奥匈帝国为首的同盟国与英、法、俄为首的协约国在欧洲大打出手。尹昌衡无心也无法去探究这场厮杀的来龙去脉,平静地过着他的囚徒生活。不料这天翻阅报纸,一则消息却在他平静的心里激起了波澜——日本对德宣战,日军从龙口登陆一举占领莱州半岛,继而沿铁路线西进,整个山东危在旦夕!
下午黄亦吾来下棋,见尹昌衡面色阴沉,便问其故,尹昌衡就将报纸给他看了。黄亦吾愤然道:“日本人与德国人在中国的地盘上开战,是何道理!”
尹昌衡道:“山东是德国人占领的地盘,日本要抢过去。日本人的胃口大得很,慢慢看吧,后头的戏还热闹得很哩!”
没过多久,报上又有消息,说日本人攻占了济南和青岛。
黄亦吾道:“中国政府和袁世凯在干啥,对日本人屁都不敢放一个么?”
尹昌衡道:“你没见欧战刚开始时的报纸,袁世凯还想趁机把德国在山东的地盘收回来哩,没料经日本人这么一打,竟然只字不提了。这不是咄咄怪事么?”
二人正愤愤地议论着,外面铁栅门响,就见狱警引进一个人来,是骆成骧。尹昌衡起身相迎,并将二人相互作了介绍。
骆成骧拱手道:“说起《燕华快报》,谁不知道你黄亦吾啊!”
三人寒暄一番,各自坐了。骆爷盯住尹昌衡看了又看,两眼便湿润起来。
他说来宛平探监确实不易,否则他早来了。尹昌衡就着刚才与黄亦吾谈论的话题,问有没有新鲜的消息。骆成骧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顺天时报》和其他报纸来,头版大都登的是日军进占山东的消息,并有文章矛头直指袁世凯,说袁大总统与日本人在暗中做着政治交易。
尹昌衡沉吟道:“我这里只能看到《北洋官报》,好些事情都蒙在鼓里了!”
黄亦吾问:“骆前辈,所谓的政治交易指的是啥?”
骆成骧小声道:“外面都在传言,说日本人不但要接替德国人在华的所有权益,还提出了更多的无理要求,条件则是支持袁世凯恢复帝制,登上皇位。”
尹昌衡突然道:“不说这事了。老师,有没有叫人高兴的消息带来?”
骆成骧就笑了,说道:“好消息当然有。昨天我收到家里的来信,说你母亲和颜机夫人要到北京来,你将看到你的宝贝儿子了。”
尹昌衡淡淡一笑,反却叹息起来。
“怎么,不高兴?”骆成骧问。
“当然高兴了。”其实这消息他已知道。母亲行前也写了信到会馆,良玉楼几天前就拿来给他看了,说是念儿心切,即日起程赴京。一年多不见,尹昌衡太想母亲及夫人了,太想看看自己的宝贝儿子了,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和给家人带来的担心和不幸,就愧疚难当。他是想见他们,却又愧见他们啊!
就在这时,良玉楼从会馆回来。说来也巧,她带来了尹母从武汉发来的电报,她们已从武汉出发,后天就能到达北京。
火车喘息着开进了前门车站,站里站外顿时热闹起来。良玉楼终于在出站的人群中看见了扛着行李的马忠和张得奎,一位老太太和一位怀抱婴儿的漂亮少妇跟在二人身后走来,玉楼断定她们就是昌衡的母亲和夫人。
马忠也看见了良玉楼,挥了挥手。
良玉楼迎上前去,向尹母和颜机鞠了一躬:“母亲,姐姐,我是玉楼。”
尹母将良玉楼上下打量了一番,轻轻地嗯了一声,也没多说话,一行人就上了候在站外的两辆马车。
车到会馆,戴夫人盛情接着,与尹母牵手问候,不免一阵悲泣。骆成骧匆匆赶了来,又是一番嘘寒问暖,从颜机手中抱过婴儿高兴地逗着。颜机说,婆婆为孙儿起名宣桓,乳名桓儿。骆成骧道:“这名儿起得好,起得好啊!”厨下小厮来说午餐已备好,于是大家入席。
席间气氛便有点沉闷。良玉楼小心地为尹母及颜机敬酒敬菜,无奈二人心系昌衡,神情黯然,食而无味。
尹母问:“什么时候能见到昌衡?”
良玉楼道:“监狱长说很快就会让母亲和姐姐去的。”
饭后良玉楼陪尹母回房休息。玉楼知道尹母信佛,早已托会馆小厮请了尊观音佛像来在房中供着。尹母感觉尚可,但嘴上不说。待尹母、颜机坐下,良玉楼忽然面对二人跪了下来,含泪道:“玉楼出身卑微,自觉不配昌衡。但是既为人妾,玉楼自会恪守妇道,孝顺公婆,尊敬姐姐。玉楼年幼,如有不到之处,望母亲和姐姐责罚指教。”
尹母沉吟半晌,问道:“听马忠说,你知书达理,很有才艺。既是如此,怎么又陷到八大胡同那种地方去了?”
良玉楼顿时哑了口,心里一酸,竟然清泪长流。尹母长叹一声,起身到观音像前跪下,闭目诵经。颜机忙将玉楼扶起,正好小厮来说戴夫人那边有事要与玉楼姑娘商量,良玉楼便急急去了。
与干娘说完事后,良玉楼回到自己房间坐在镜前默默流泪。颜机走来,玉楼慌忙起身相迎,被颜机拉住道:“其实母亲心肠很好的,她是为昌衡的事急着了,玉楼妹妹可不要往心里去。”
良玉楼却伤心地哭了起来:“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
终于得到获准探监的消息。良玉楼与尹母、颜机同乘会馆的马车来到宛平监狱,杨进忠在大门口迎着。尹昌衡正歪在床上看书,听见铁栅门响,激动得一跃而起,母亲及颜机已经走了进来。尹母但见儿子,猛地搂住,老泪横流。
尹昌衡叫了一声“娘!”跪伏在地。颜机怀抱婴儿傍着昌衡跪下,瞬间便哭成个泪人儿。
尹昌衡抱过桓儿,含泪嚷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良玉楼忍着悲泪,将尹母和颜机扶到床边坐下,而后抱着尹昌衡换下的衣服到后院井台去了。
自良玉楼获准陪侍尹昌衡后,小小监室一改过去晦暗而霉臭的境况,变得整洁清爽起来。尹母突然看见墙上的诗,将儿子的手紧紧攥在怀里,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娘,要不是玉楼,恐怕儿子再也见不着你老人家了……”尹昌衡哽咽着述说玉楼的身世和他们相知相爱的经过,述说着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刻玉楼要与他生死相随的那一幕……
尹母的手颤抖着抹去昌衡脸上的眼泪,说道:“娘相信你,玉楼是个好姑娘。”说罢,她抱起桓儿,向室外走去。
尹昌衡忙问:“娘,你到哪儿去?”
尹母道:“你们两口儿说说话,我看看玉楼去。”说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