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出了超市,正要继续往北走,就看见岑仲伯了,天还早,因此他有些惊讶,因为他昨晚可醉得不轻。他正考虑应该怎么跟他打招呼,岑仲伯就踏过来亲热地拍他的肩膀了:“兄弟,这么早就起来了?我还想去平乐旅馆叫你吃早饭呢!”
“不了,”小陈下意识推托,并且提了提手里的塑料袋,“我买了吃的了。”
“哎呀!”岑仲伯看了一眼袋子里面的东西,不以为然地喊了起来,“这些怎么够吃,我带你去吃赵家酥肉豆花,保证你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话音没落,拖了小陈就走了。
小陈由他拖着走,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像兄弟一样穿过了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一路上岑仲伯不停地跟人打招呼,五分钟的路程走了十分钟。
他们终于坐下来吃酥肉豆花了,岑仲伯热情地给他调了调料,小陈把上面的葱花挑开了些,舀了一口送进嘴里,一股又辣又麻的滋味猝不及防地灌满了他的脑袋,是如此陌生而伤感。
岑仲伯问他:“好吃吗?”
“好吃,好吃。”小陈连连点头。
他很得意,说:“我们镇上的豆花我都吃遍了,就这家最好吃了。”他吃了一口,把嘴抿得像猴子一样,然后接着问他:“你等会儿想去哪里看看,我给你当导游!”
“不了!不了!”小陈忙着摆手,“你忙你的吧,这样我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岑仲伯咧嘴一笑,嘴里面都是白白的豆花,“今天本来就是星期天,不上班,你远来本来是客,更不要说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小陈看着他的样子,笑了起来,他说:“好吧,我也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岑仲伯带他去平乐镇最为著名的清溪河,河在平乐镇的东边,出了东门,高高走上一段坡就可以看见两人高的堤坝。他们一口气爬上去,站在坝上看。在这里,除了遥远的河流,还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平乐镇的很多街道,岑仲伯豪气地指给他看镇上最高的交通局大楼。
是冬天,河里的水并不多,靠堤的地方露出嶙峋的一些石头,顺着河看过去,看不到尽头。
小陈递给岑仲伯一支烟,两人迎着风抽起烟来。
“兄弟,你是做什么的?”岑仲伯问他。
“是老师。”小陈说。
“老师?”岑仲伯很高兴,“老师好啊,我爸也是当老师的。”
“是吗。”小陈应道,他的烟烧得很快,烟灰被吹落下来了。
“是啊,可惜我很小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岑仲伯聊家常似的说。
“是吗。”小陈说。
“跟别人跑啦!”岑仲伯自顾自地说话,说完了,他才看到小陈的神情,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唐突:“呀,你别在意啊,我这人就是这样,遇到投缘的人就特别高兴。一高兴什么话都说。”
“没关系。”小陈说,“我父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不会吧?也跟人跑了?”岑仲伯吓了一跳。
“是去世了。”小陈有些尴尬。
“哦,呵呵!对不起对不起。”岑仲伯笑了起来,感觉他们已经是真正的兄弟了。
他问小陈是哪年生的,得知他还比他小两岁半,于是乐得再次笑起来:“真看不出来,原来你还要喊我一声哥!”
“哥。”小陈张嘴就叫了一声。
岑仲伯一惊,继而被感动充满了,他激动地用力揽了小陈的肩膀一把,像宣誓一样,大声地说:“好兄弟!”
两个人从河堤上下来了,他们长得差不多高,都穿着黑色的外套,比赛似的从堤岸顶上一股作气冲了下来。他们又在附近随便走了走,河上游的地方有一座香火不旺的庙子。
岑仲伯问起小陈北方是什么样子,他说:“这辈子都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然后他就想起昨天的话了,他说,“你昨天说你是代你一个朋友来的,你那朋友还是我们这的人,他以前是在这做什么的?怎么不自己回来?”
“他有事走不开,我没问他以前是在这做什么的。”小陈说。
“那他姓什么啊?”岑仲伯问。
“姓王。”远远看见了庙门了,小陈说。
“姓王?”岑仲伯想了一会儿,“这个姓的人多了。”
小陈摸出烟来散给他,也给自己点上了,他抽了一口烟,说:“是啊。”
他们一起跨进了庙子里,这庙很有些年头了,门槛修得很高。
两个人走在回镇的路上,说了太多的话,显得很沉默,彼此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中午想吃什么?”岑仲伯开口问小陈。
“随便吃就行了。”小陈说。
“小陈呀!”岑仲伯立刻摆起大哥的架子来,“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客气了!想吃什么就说嘛!吃竹笋鸡好不?十字口新开了一家,味道正!”
“好。”小陈就说。
他们到了十字口,远远就看见了那家店,火红的招牌挂得高高的。店刚刚开张,门口的花篮还放着,虽然是中午,也已经来了很多人。
奇迹般地,小陈一进店就看见了“00283”——她正对坐在她对面的人笑着说什么,笑得眼角叠了几条迷人而可爱的小皱纹。小陈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岑仲伯走在他后面。走过她的时候,小陈忍不住低头去看她,她的样子就像一个谜语。小陈听见岑仲伯招呼她说:“袁清江,吃饭啊?”
一瞬间,小陈觉得周围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脏飞快地跳了一下,然后,停止了。
“袁清江,”岑仲伯继续说,“今天你不上班?”
袁清江显然发现了小陈,她惊讶地看着他,问岑仲伯说:“这是……”
“这个是小陈,我朋友。”岑仲伯介绍,然后他和小陈同时看见了坐在袁清江对面的男人,他长着一张显得有些奶气的脸,眉清目秀,穿着一件银灰色的羽绒夹克——“原来张沛回来了啊。”岑仲伯扬起声音说。
“一起吃嘛。”张沛站起来说,把凳子拉开了。
“不了不了,”岑仲伯说,“我不打扰你们谈情说爱了,我们自己吃。”
“岑仲伯,你怎么说话还这么难听呀?”袁清江皱着眉毛看他。
“谈情说爱怎么难听了?”岑仲伯笑眯眯地递烟给张沛,“谈情说爱好得很。”
张沛也笑了。他们又说了几句,末了,他又想到了什么,弯下身子,问袁清江:“你姐姐最近好吗?”
袁清江和张沛都愣了一愣,袁清江低声说:“好,好的。”
他终于就拉着小陈走了,坐了一张很远的桌子。
岑仲伯去厨房选了一只鸡,称下来有两斤,他问小陈说:“够不够吃?要不要再大点?”
“够了,够了。”小陈连忙说。
一顿饭下来,小陈说得很少,吃得很多,他面前的鸡骨头像将军的战利品那样骄傲地堆成一个稳定的形状。岑仲伯看见他的样子,觉得很满意,他笑道:“我没骗你吧,这里的鸡好吃得不得了。”
“好吃,好吃。”小陈头也不抬地吃鸡,像被饿了几个月。
鸡肉的确很好吃,而且很辣,小陈连茶水也没喝上一口,眼睛都红了。
两个人吃得差不多了,岑仲伯叫服务员过来收钱。服务员过来了,亭亭玉立地站着,说:“一共六十三元。”——小陈抬头去看,发现袁清江已经走了——岑仲伯站起来要给钱,小陈立刻动作敏捷地跳了起来,拦住了他,他说:“我来给,我来给。”
“坐下坐下!”岑仲伯不以为然,“你是客人。”
“我来给。”小陈很坚决,一把摸出一张一百的塞在服务员的手里,嚷道:“收我的。”
两个人像武林高手那样推起太极来,着身体,不让对方前进一步,把整个过道都占住了,服务员拿着账单,被他们的阵势吓住了,还好老板眼观六路地及时赶了过来,而岑仲伯一手挥舞着钞票一手按下小陈的手,高喊:“韩哥,来收钱!”
小陈就这样败下阵来,他把钱收进钱包,好像那是自己阵亡兄弟的尸体。他一屁股坐下来,终于觉得渴了,拿起早已经冰凉的红白茶,狠狠灌了一口。
找了钱,拿了发票回来,岑仲伯终于发现小陈有些不对劲了。
“小陈,你怎么了?”他问。
“我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好像辣椒吃多了。”小陈说,“岑哥,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下次一定让我请客。”
“下次再说,”岑仲伯挥挥手,担心地看着他,“你要不要回旅馆休息一下?”
“好的。”小陈捂着肚子,“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头,我平时不太吃辣椒。”
岑仲伯送他回去,还好旅馆几步路就到了。他一直送他到房间里,让他坐下了。小陈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岑仲伯终于说:“小陈,我走了啊。”
“哦,好。”小陈说。
岑仲伯就走了,心情有些奇异。他带上了房间的门,下了楼,就看见姚五妹又在看连续剧了。岑仲伯以前经常带女朋友来这里,因此两个人很熟了,姚五妹跟他点了点头,他就走出去了。
“城里来的人呀。”岑仲伯心里想,他扬起嘴角笑了起来,摸出手机来打电话:“出不出来?打麻将嘛,一缺三。”
姚五妹看了一个下午的电视,生意很清淡,没有一个客人来。她很无聊,拿着遥控器接连不断地按着,盼着快到吃饭的时间。终于吃了饭,她又继续看电视,盼着到睡觉的时候。她很快困了,就把门关上去洗漱了,她穿着春秋裤经过了整条走廊,听见开水房旁边住的那对夫妻在大声吵什么,她懒懒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睡觉以前看一会租来的小说,但她没看几页就睡着了,小陈始终没有出来过。
第二天,小陈起了个大早,并且换回了橘红色的防寒服。他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决定到超市去,还没进去,远远就看见所有的员工穿着红色的工作服在门口站成一个方阵,正在做早操,他们把他拦住了,他有些害怕,但毫无选择,只有暴露在晨光之下。员工们一边做,一边喊着口号。他们说普通话,却带着地方口音,小陈反而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他一眼就看见了袁清江,她站在第一排的第一个,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比起昨天,更加与众不同了。
他等到他们晨练完了,袁清江马上向他走了过来,显然她早就看见了他,她走到他前面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抬起头,看着他,说:“你好。”
“你好。”小陈笑了,“你叫袁清江,是吗?”
“是。”袁清江说,“你呢?”
“我姓陈,你叫我小陈就是了。”小陈说。
袁清江皱着眉毛,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但她只是说:“你是怎么认识岑仲伯的?”
“在夜市口打台球认识的。”小陈说。
“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个,”袁清江说,“但我觉得你不是什么坏人,岑仲伯这个人有点鬼,你当心被他骗了。”
小陈笑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他笑得露出了牙齿。“我知道了。”他说。
“真的,”她皱着眉毛,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之你留个心眼就是了。”
“谢谢你。”小陈说。
袁清江点点头,他感到她看了他一眼,但她就转身要走了。
“喂。”小陈脱口而出。
“怎么?”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小陈想问她这个他想了一晚上的问题,但他却没有这么说,他说:“中午能请你吃饭吗?”
“我们有工作餐。”袁清江说,她这次的确是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像鹿眼一样闪烁着。
“我请你吃饭吧。”小陈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重复了一次这个话。
“好吧。”她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的确像极了那个人。
她和他约了时间,就走回去上班了。她一进去,就被另一个女孩拉住,挤着眼睛问她:“袁清江,那个帅哥是谁呀?”
“是个外地人。”袁清江说。
“他跟你说什么呀?”女孩问。
“他请我吃饭。”袁清江大声回答,周围的几个女孩子都尖叫起来。
终于到了中午的时候,袁清江一下班就看见小陈等在门口,每次张沛从县城回来也在那等她,等到了她,两个人就一起回北二仓库去跟袁华吃饭,张沛老是说:“你爸一个人养大你们多不容易,你要多孝顺他。”——两个人走回北二仓库,还没上楼就能闻到袁华在三楼过道的炉子上炖牛肉的香气,混合着一楼厕所的味道,这是袁清江的一个噩梦。
她一边把这些回忆甩到背后,一边像一个公主那样向陌生人走过去。他长得很高,穿着橘红色的外套——我们镇上可没有人敢穿这个,袁清江骄傲地想。她向她走过去,露出一个小镇女孩最美丽的笑容。
“袁清江。”他读书似的念了一次她的名字。
“你好。”袁清江说。
“你想吃什么?”小陈问她。
“嗯……”袁清江想了一会儿,说,“随便吧。”
“我刚才在那边看见一家清真馆子,看起来还比较干净,不知道好不好吃?”小陈问她。
“哦,那家啊,可以。走吧。”袁清江说,看着他。
他们就往那边走了,一路上,袁清江抬着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着话,她有些害怕被熟人看见,又有些兴奋。
他们终于到了那家馆子,进去了,小陈问袁清江要吃什么。
袁清江说:“随便吧,我最喜欢吃牛肉了,什么都可以。”
小陈就连着点了萝卜炖牛肉,红烧牛肉,粉蒸牛肉和牛肉炒芹菜。末了,又要了两个素菜。
“太多了吧,”袁清江说,“吃不完的。”
“没关系。”小陈说。
菜很快上了,他们有一句没一句,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起了这顿饭。他们聊了很多,发现彼此喜欢同样的几本小说,都觉得很惊喜。自然而然地,两个人都没吃多少,剩下了大半桌菜,袁清江看着桌子上的菜,好几次都想让服务员拿袋子来打包回去,但她终于没有说出口。
小陈也是,眼看这顿饭就要吃到尽头,他终于把他应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他问袁清江:“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袁清江大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是不是叫袁青山?”小陈迫过身子问她,说,伸出手,按着她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
“你怎么知道的?”袁清江害怕起来。
小陈这才发现自己有些激动了,他缩回身子坐好了,看着袁清江,说:“有人托付我来看她的。”
“她没什么好看的!”袁清江急急忙忙地说,她站起来,准备走了。
“你听我说!”小陈终于探出身子,一把握住了袁清江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显得小而且柔软,此刻格外的凉。
“你听我说。”小陈吞了一口口水,一口气说出了所有的话,“是她母亲托付我来看她的。”
“她母亲?”一时之间,袁清江只能站在那里,脑子里面来来回回的,就这句话。
在北二仓库门口,小陈知道自己终于要进去了,他在那里等袁清江打电话——“组长,今天下午我有急事,请个假……是家里的事情……是我姐的事情……嗯嗯,我知道了。谢谢组长。”
在冬天遥远的小镇上,她的声音听起来冰凉而空洞,小陈紧紧捏着自己的拳头。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他主动跟袁清江说话:“你姐现在没上班吗?”
“嗯。”袁清江说,“她不上班。”
“她有没有男朋友啊?”小陈笑着说。
“没有。”袁清江说。
她带着他,走进了北二仓库,而它像一张彩色图片,一点点地侵入了他脑海原本是黑白的草图。这些地方是他都听说过的,这些地方他终于来到了。
袁清江没有带他去家属区,她带他直接去了仓库那边。
“你姐没和你们一起住吗?”小陈问。
“嗯,她……”袁清江迟疑着,终于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那个女的,她只有问:“你听她说过我姐的事吗?”
“没有。我只知道她出生的时候是个很漂亮的奶娃儿。”小陈对袁清江眨了眨眼睛,后者却没有泛出微笑。小陈有些失望,听见袁清江说:“她现在长得不一样了,她……她长得有点高。”
“好啊,”小陈顺口说,“女孩子长高一点可以当模特嘛,北方很多女孩子都很高。”
袁清江没有多说什么,她带着他走到了一间仓库门口,整个厂区现在都已经废弃了,仓库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色。
小陈疑惑地看着她,看到她举起手来,敲了敲仓库门,她说:“姐,是我。”
他听到仓库里面传出一个有些低沉而怪异的声音,声音说:“来了。”
门就打开了。门很旧了,发出工业时代的声音,而且开得很慢,虽然如此,小陈还是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袁青山。
——她长得很高。
袁青山长得非常高,小陈一米八三的个头才差不多到她的胸口。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棉衣,同色的裤子,看起来像个工友。一刹那之间,她看见了小陈,退后了一步,问袁清江说:“他是谁?”
“这是小陈,我的朋友。”袁清江说。
袁青山看了小陈几秒钟,她终于再退了一步,让他们进去了。
他们走进仓库去,小陈发现自己的脚步有些颤抖。他不知道应该看哪里才好,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