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递给了她,她在围裙上熟练地探了手,借了他的火,抽了一口。
“听说你是市立大学的老师?”她问。
画家点点头。
“我以前也在那念过书,”杀鸡的女人说,“不过没毕业。”
画家没来得及表示他的惊讶或者惊疑,女人就接了下去,她说:“本来就是农村出来的,家里又出了变故,没钱念下去,就结婚了。”
“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呀!”女人大笑,她的脸笑起来变得很圆,牙齿并不整齐,笑声是典型的白鹭镇大笑,“什么哲学、艺术,都是虚的,哪个有一门手艺踏实?我爱人是个木匠,手艺好,方圆百里闻名,什么时候都吃得饱饭呀。”
画家头有些晕,也可能是被一个女人喷出来的烟雾熏了,他应道:“是啊……”
“不过,”她接着说,“我倒是看过你的画,画得挺好的,比很多人好。”她说了好几个画家的名字和作品,居然说得头头是道,画家看着她脚边的鸡血鸡毛,连声应着“是啊”、“对”、“嗯”之类的话。
他们还没聊完,木匠就出来了,对她说:“我到隔壁镇去一趟。”
他的妻子连忙丢下烟跑进屋子里,出来时候,手里面拿了一瓶水,塞到木匠手里,她说:“天气有点热了,你路上多喝水,晚上炖了鸡,早点回来。”
画家看着她的脸,那上面的笑容是他没有见过的。木匠和他打招呼,握着他妻子的手。
离开他们后,画家在路上打了电话给他的妻子。中午的时候妻子还没有起床,声音慵懒而虚弱,她说:“你怎么啦,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想你了。”画家低声说。
妻子吃吃地笑了几声,然后说:“我也想你啦。你画完画,早点回来吧。”
寒暄了几句,画家问到儿子的情况,妻子说:“在幼儿园挺乖的,就是想爸爸,晚上回来说要等爸爸回来才睡,每次都哄好久。”
画家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比起对妻子的思念来,这消息几乎是个致命的打击,他说:“我画完画就回去,唉,你也知道,每年还是要画些画的……”
“我知道,”妻子说,“没事的。”
打完电话,画家已经到了家。他像刚上了机油的坦克,轰隆隆地开上了画室,一个下午的时间,居然画完了两张画,都是丙烯,快画快干,画的都是略带抽象的风景。画家画得很愉快,眯着眼睛看他的作品,想着等到儿子上了小学,就给儿子买一台新电脑。
他们在一起之前,常常坐在一起聊天,一群朋友里面,怎样也是在一起坐着讲话。讲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姑娘说:“我很想学画画,学了好几次,都半途而废。”
他吞下那句话,转口说:“你喜欢哪个画家?”
姑娘眼珠一转,噼里啪啦说了几十个名字,看来花心得很,但都是他喜欢的。
那个酒吧在大学里面,来来回回的人都像是认识,不时有人过来和她打招呼,她就耸着肩膀笑着和别人讲两句,画家在她对面喝柠檬茶或者啤酒,可以看见她形状美好的胸脯。她笑着捶了过来给她一个棒棒糖的男人一拳,那个男人长得很高,留着长头发,扎着马尾,整个酒吧的人,看见他对她笑的样子,就知道他爱上了她。
姑娘和男人说完话,转过头来看着画家,问他:“我们说到哪里了?”末了,不等画家接话,说,“对了,旅行!”
画家在给她讲他的一次旅行,她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提出两三个问题,有的很有深度,有的纯粹就是为了提问。他们聊到了甘肃,聊到了青海,聊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他说的地方她都没有去过,他告诉她的事情她都亮着眼睛笑嘻嘻地听着,然后提问。
他问她:“你从哪里来的?”
她笑,她说:“反正不是这里。你看这里车水马龙乌烟瘴气的,能住人吗?”——对于这些事情,她都绝口不提。
他坐在她对面,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惊叹号,她又一次张口说:“等以后有了钱,就去这些地方旅行,再有了钱,就在山里盖一幢房子,像高迪修的那样。”——他再次把这个惊叹号冒出来,又吞下去,平平淡淡地,说:“我也这么想。”
那一天他们坐到很晚,然后他送她回家,她住在大学外面不远。“自己租的房子吗?”他问。
“和人一起的。”她说。
他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姑娘问他:“你要吃刨冰吗?”
他们去买刨冰,姑娘指着柜台,对售货小姐说:“我要芒果,西梅酱,银耳,西瓜,绿豆……你看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他愣了很久,才终于明白她是在同他讲话。
他说:“啊?”
她很耐心地,转过头来,说:“我们在一起好不好?”那个口气,和说“我要一个棒棒糖”一模一样。
“不行。”他立刻拒绝。
她耸着鼻子,接过刨冰,好像接过了一包炸药,问他:“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好?”
“不是。”他看了售货小姐一眼,说。后者继续用机器刨着下一碗冰。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姑娘一口一口吃着刨冰,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和我在一起?那你会和谁在一起?”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的确是很倔强,但是,非常美。
他笑了,像是终于回过神来,说:“是啊,不能和别人。”
他最后送她上了楼,开门的是一个头发粗暴地绽开的女孩,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她拉着他的手,笑。
粉红睡衣说:“小唐,这就是你念叨了几个星期的那个画画的?”
她拼命点头,一直笑。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让画家感到愤怒的是,他又重新开始画那幅画了。理论上说,画已经完成了,那是一丛茂盛而忧伤的葡萄,线条饱满地绽放着,青色的画面中泛着隐隐的蓝。但他一直拿着笔,在已经是漆黑的部分——那是葡萄最粗壮并且纠结的藤——不停地重复着一些线条,心神不宁,好像缺了什么。
他这样过了一个上午,很快抽完了三包烟,于是不得不出去买烟。
画家找遍了整个沙发,发现了钥匙,然后把它揣在兜里出了门。天气很好,即使是在遥远的地方,也能感觉到整个城市慢慢炎热了起来,升腾起来的,是充满理想的雾气,又最终沉痛地坠下。画家看着路边的几丛色彩不同的灌木,错落高低得让他忍不住要去拿素描本,这才想起来自己丢失这个习惯已经好多年了。
画家笑了笑,继续往镇上走,这就看见了木匠的妻子。她向他走过来,已经看见了他,微微点头,对他打着招呼,手上拎着那本书,像是一只死鸡。
她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刚刚洗过的头发上面有着洗发水的味道。她抬起脸,把书递给他,说:“我正要来还你的书。你去镇上?”
“是啊,买烟。”画家接过那本书,掂量了一下,确定故事还是完美的,顺着路和木匠的妻子一起往镇上去了。
女人从包里摸出一包烟,递给画家,说:“抽吗?”
画家一看,居然是一种进口的女士烟,他有些惊讶,说:“不了。”
女人自顾自点了一根,抽了起来,画家忍不住问:“这里有卖这烟的吗?”
女人若无其事地瞟了他一眼,说:“这里进城就两个小时,高档别墅区都修了好几个了。”
画家语塞,说:“是啊。”
“再过几年,”女人似乎叹着气,“我们镇肯定也得重修了。”
“那不挺好的吗。”画家说。
“好什么呀,”女人开着玩笑,“等到处都现代化了,你这大画家到哪里寻找山村的灵感啊?”
他也笑了,说:“是啊,我好多年前就想着来郊区修房子。”
女人也笑了笑,重新说起了那本书,她说:“你看过那本书吗?讲的是以前欧洲一位女诗人的故事。很好看。”
“没看过,”画家有些惭愧地承认,“也不知道是谁丢在我房子里的。”
他终于忍不住,问木匠的妻子:“你现在在这里这样过着,觉得好吗?”
女人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面满是不解,她说:“有什么不好,我爱人对我可好了,山清水秀的,不然你为什么跑来修房子?”
虽然空气的确是很清新,但画家的胸腔中有一种莫名而浓重的失落,好像自己终生的事业都不过是一个偶然的玩笑。他和木匠的妻子沉默地走着,到了镇口,那株葡萄已经长出了新的叶子,女人走过去看了又看,转头对他说:“现在长得越来越好了,去年种下去的时候,差点死了呢!”
她站在葡萄藤下,那里很快就会有茂盛的树叶,结出累累的果实,滴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发出紫色的光芒,她的眼睛因此被衬托得漆黑而发亮,她对他笑起来,嘴唇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真是美极了。
画家第一次遇见那个姑娘的时候,就是在那个酒吧里,一群朋友闹哄哄的聚会,他百无聊赖地坐在窗户旁边,喝着一杯水,听着乡村民谣,语言的节奏虽然美丽,但却因为陌生而变得疏离。
画家坐得有些无聊,想离开了,他想起他还有一张画没有画完,似乎应该再添点什么东西。画家想起那张画,迫不及待地就要站起来,这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姑娘。
她隔着一张桌子坐,靠在窗户旁边,把腿搭在另一把椅子上,因此,他看见的是她的侧面,她戴着一顶帽子,头发有些卷曲着,滑下来,半个脸都陷落在这种神秘的阴影中,显示出朦胧的张力,她的鼻子微微翘起,看起来就很凉,嘴巴的线条看起来坚毅而忧伤。
她穿着一条裙子,青绿色,略深一号色的长袖毛线外套,双手捧着一杯茶,显然也很无聊。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要走过去,坐在这个姑娘的对面,对她说:“你好。”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还没有看完,他可以拿起那本书来看,问她内容,随便聊聊什么都可以。
他想起她抬头看他的样子,因为帽子的缘故,皮肤看起来定然很白,白而且忧郁,但她一笑,立刻非常灿烂。
他就这样做了,推开凳子,正要走过去,一个男人就走了过来,是本城一位小有名气的油画评论家,他坐在画家对面,对他说:“听说你最近画了一组很有意思的画,我什么时候去你那里看看,空间画廊下半年准备办一个画展,集中推出一批年轻的画家,我准备推荐你……”
他和男人聊了起来,说到了艺术,青春,或者终于的消失。他们谈得很开心,还叫了啤酒,走的时候,他站起来,发现整个酒吧里面已经空无一人,每一张桌子都空空的,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存在过。
他并不知道,他错过的那个姑娘是谁,他没看的那本书的内容是什么,他也没有再想到过她,没有想到过甚至可以那样深深地爱上她,同她争吵,拥抱,亲吻,并且最终让她,嫁给他。
这些,都是没有发生的事情。
早上和妻子通过了电话,电话中妻子说:“儿子很想你,你还是早点回来吧,马上就到小学选校的时候了。”
他说:“好的,我尽快回来。”接着儿子拿过电话,儿子说:“爸爸,我想死你了,想死你了。”——他就像某一种无辜的小兽,呢喃着。
画家觉得自己浑身都被绷紧了,说:“乖儿子,爸爸也想你,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挂了以后,他打电话给木匠,他就把做好的外框送来了。木匠一个人敲开了他的门,画家和木匠把框子搬了进来。
木匠的手艺真的很好,城市里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活了。每一个框子,按照画家的要求,做得细致而典雅。
那幅葡萄的画,框子是黑色的,画家忘记了是他自己叮嘱的还是别人告诉了木匠要这么做,他拿起那张不知道有没有画好的画,往框子里面放了进去。
框子沉黑,有五厘米宽,它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承接了画中那些漆黑或者发暗的藤和叶,顿时让画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芒来,成为了一幅自为本体的艺术品。
画家退后一步,看那张画,突然发现那是一张女人的脸——在沉黑的外框中,这张脸被放在肖像画最常见的位置中。
是侧面,某一粒形状特异的葡萄成了她的鼻子,下面隐约有一个优美的嘴唇和下巴,而奇迹般的,其他的葡萄变成了她卷曲的头发,藤和叶子变成了一顶帽子,上面或许还有装饰优雅的羽毛。女人的脸隐藏在这些东西中间,眼睛只有一个模糊的阴影,但他看见了她,她美极了,那样一个侧面,那样垂下的头发,或许和他过去生命中某一个心动的时刻不谋而合,或许和他昨天在葡萄藤下看见的那个女人不谋而合,但不得而知。
画家看着那张画,突然涌出一股深深的悲怆,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看着这个女人,眼睛里面几乎充满了泪水。
那些藤蔓延在她周围,每当一条新的藤生长出来,所有别的可能的藤就消失掉了,他没有遇见过这个姑娘,但他最终遇见了别的姑娘,他们还有了一个儿子;这个姑娘没有遇见他,但她最终嫁给了别的男人,一个山村的木匠。
他们都没有,那样炽烈地,撕心裂肺地爱过那个人,但他们爱上了别人。
这时候,木匠走进来,画家拿工钱给他,转身就看见他看着那张画,迟疑的样子,但很着迷。
画家问他:“你觉得这张画怎么样?”
“很漂亮。”木匠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