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他说:“你能叫外婆再让老猫生只小猫送给我吗?”他说:“如果这只猫一次只生一只小猫,那我就对外婆说,可是这只猫一生就是六七只,一只送给你,剩下的怎么办呢?”我家对面有一个垃圾桶,一到夏天,苍蝇成群,我们家当然也有苍蝇。嘟嘟看到苍蝇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拿着苍蝇拍手舞足蹈,又唱又跳,东拍一下,西打一下,苍蝇没打着,倒把爸爸的花盆打碎了,弄得爸爸哭笑不得。
嘟嘟的故事很多,他说他家天花板上曾经爬满了米虫,他说他家房间里有飞来飞去的金龟子,他说他爸爸骂起他来地动山摇,整幢房子都听得见……这些故事那样可笑,那样有趣,让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
嘟嘟的爸爸看到了,说,写得好!就把它寄到编辑部去,发表出来。梅思繁激动起来,积极性大大提高,说:“我再写一篇好吧!”我说:“以后再讲!不要一直写,数学抓抓紧!”我怕她一直写,脑子里全是作文、语文,数学被放到角落里,弄到后来又认为是文科脑袋、语文脑袋、作文脑袋,甚至小小年纪就想:我将来要当作家。数学不拼命学,数理化不拼命学;数理化不好,数理化不出类拔萃,考不取学校,考不取好大学……
我不希望她这样我希望她首先要面对考试我希望她首先要考取好学校初中考取好学校高中考取好学校大学考取好学校硕士研究生考取好学校博士研究生考取好学校我这种想法也许是不对的我这种想法究竟对不对呢数学数学数学数理化数理化数理化我没有办法我们没有办法怎么办呢现在就是这样的《嘟嘟的故事》梅思繁写于五年级下学期。拿到二十元稿费。
问题是,我管我说,她管她写。过了些日子,她说,她又写好一篇文章——请注意,她口气已经大起来,不说又写好一篇作文,而是说又写好一篇文章。写她在夜校上《新概念英语》时,老师让她上去当老师的故事。老师坐在她的座位上。
她要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了,就问坐在她座位上的老师:“请问同学,我可以用一下您的粉笔吗?”大家就哄堂大笑,老师说:“可以,梅老师,请您用吧。”她讲着讲着,“灵感”更加大发了,说“pass”这个词可以和时间连用,比如:
half pass eight(八点半)……下面议论纷纷起来,有人大叫:“你错了,应该是half past eight!”她一惊:哎呀,错了,应该是“past”可以和时间连用,我怎么会说成“pass”了呢?就连忙说sorry sorry sorry sorry……最后,坐在她座位上的真老师让她对大家说说当老师的体会,她就说,当老师单单有水平还不行,还要发挥好,我今天就没有发挥好。大家又哄堂大笑。她说,不过,没有发挥好,也说明我没有水平。那个真的老师从她的座位上站起来说:“Very good!”她这篇文章又发表了。是她自己寄到编辑部去的。也是二十元稿费。
我说:“好了,别再写了,抓抓数学!”6真正的故事那么你知道,每隔两天,梅思繁就要对我说些什么?我是指考取中学以后,小学的时候就不算了。
好,我们来听听,听听蛮有趣的。
……
她说,他们今天上舞蹈课,吴奇站在门口,不许男生进去,上个礼拜上舞蹈课,舞蹈房里臭得要命,全部是男生的脚臭,今天吴奇要一个个闻脚,不臭的才可以进去。我说,那么臭的怎么办?她说,臭的到自来水龙头上去洗。结果男生差不多都到自来水龙头上去洗了,排队洗。
上舞蹈课是要脱掉鞋子的。
吴奇是老师。我对她说,以后不许叫老师名字,吴老师就是吴老师。她说,在学校又不叫名字的,在家里叫叫。我说,在家里也不许叫。
她说,今天上午,他们学校来了一个讨饭的,下课的时候,他们同学都开心死了,有的给钱,有的给吃的。面包、饼干、陈皮、加应子、话梅、苹果、康师傅方便面……我说你给什么?她说她跑到校门外的店里买了一袋牛奶。我说正好,面包加牛奶,像外国人一样。
我说,现在要饭的都是骗子。
她说,她是个老太婆!
我说,你以为老太婆就不是骗子?
她说,我们同学叫她明天再来。我们说你明天再来哦!她说来、来、明天来……
我说,她没说Thank you very much吗?
她说,她又不会说英语的。
我说,现在有的“要饭”的,还会说hello、hi!我上次在外滩看见一个,他甚至对外国人说:“Good afternoon!”结果外国人也只好对他说Good afternoon。
不过外国人没有给他钱。外国人连肩膀也没有耸。
她说,你知道我们班级同学有些什么绰号吗?
脚气猫、多力鸭、欢乐豆、大鸭梨、西里呱啦鱼、咖喱鸡、澳大利亚提子……
我说,你们的绰号怎么都是这种乱七八糟的。
她说,你们那时的绰号是怎样的?
我就告诉她:小陆子、大和尚、活死人、老牛、大萝卜头、小萝卜头、Q、赤膊鸡、天不亮、煤球、豆腐……
爸爸,人家叫你什么绰号?
小姑娘。
为什么叫你小姑娘?
我怕难为情,一讲话脸就红。
那么你现在怎么脸不红了?
练出来了。
她说,你知道今天下课的时候,我们班两个男生比赛什么?
比赛抽耳光,看谁抽得快。
——抽自己的还是抽别人的?
——抽别人的。你抽我,我抽你,抽来抽去。
我说,脑子有毛病。
他们班男生和(2)班男生比足球,他们班男生飞起一脚把鞋子踢到球门里去了。
守门员刚刚想扑,一个男生上来,没有飞起一脚,就把球从另一面踢进了球门里。(2)班男生说不算不算!他们班男生说为什么不算!(2)班女生说不算不算!他们班女生说就算就算!但是裁判员说算!裁判员是(3)班的。(2)班男生说赖皮!他们班男生说你们自己赖皮!我说以后踢足球可以想个办法,专门派一个人踢掉鞋子,乘人家扑的时候,从另一面把球踢进去。
上书法课练字的时候,老师走到郑梦婕身边,看她写得怎么样,郑梦婕说,老师,你的脸长得像青蛙一样。老师说,人家也说我的脸像青蛙一样,中学时,我的绰号就是叫青蛙。老师是大学毕业刚分配来的。大家都笑死掉。老师叫:不要把墨汁打翻!
他们到宛平剧院去看话剧,初二的一个男生对他们班一个女生说:“不要跟班级乘公共汽车去,跟我一道走,我会叫叉头的!”女生说:“你要乘叉头就自己乘叉头,我才不高兴跟你乘叉头。”叉头是出租汽车。
他们班级有个从美国来的男生。爸爸妈妈在美国,把他送回来读书。他上课听到乐处会肆无忌惮地大笑。上课的时候,他会趴在桌上安然睡着。他有的时候一节课要举两次手:老师,我要小便!结果,一节课就小两次便。英语课,老师请他上台表演课文,他一边往讲台上走,一边哇啦哇啦唱英语歌,老师说,你唱什么?他说:“我什么都不怕,我很勇敢。”语文课教《长江之歌》,老师提问,长江水有什么用?有的说,可以发电;有的说,可以航船;有的说,可以灌溉;他说,可以洗澡,可以淹死人,可以变成大浪,可以开水陆两用飞机。老师问,你们希望我紧一点还是松一点,多教一点还是少教一点?大家异口同声说,紧一点!多教一点!但是他说,松一点!少教一点!老师问,为什么?他说,我要玩。
我说,你们都是两面派,其实你们也希望松一点,少教一点,巴不得!但是你们却都说紧一点,多教一点。
梅思繁说,不敢说。
我说,还是紧一点好,多教一点好,否则将来考不取大学,中国不是美国。
他们班级又转来了一个台湾同学。他上语文课总是踊跃举手。殷老师也就“踊跃”地让他回答。殷老师说:“回答得很好。”他就问:“殷老师我聪明吗?”殷老师说:“你聪明!”殷老师知道他踊跃举手后肯定要问“殷老师我聪明吗?”于是殷老师就不再说“回答得很好”了,而是没等他问“殷老师我聪明吗?”就直接“踊跃”地说:“你很聪明,请坐。”语文课下课的时候,班长喊了起立,大家说:“老师再见!”殷老师却老要说:
“同学们好!”大家就哈——笑起来。殷老师就说:“哎呀,我讲错了!”殷老师有时还会摸摸头说,“哎呀,我又讲错了!”上课的时候说“同学们好”,下课的时候说“同学们再见”,如果下课的时候也说“同学们好”,那么下课的时候变成上课的时候了,还没有下课,又要上课了。
梅思繁对我说这些,都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午饭她不回来吃,上食堂吃,大学部的食堂。从附中的后门走,穿过生物系、计算机系、图书馆。早晨出去,晚上回来,晚饭的时候就成了讲这些事情这些故事的时候。很好听,我兴致勃勃。我觉得真是比有的儿童文学作家编出来的故事精彩。有的儿童文学作家老是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样的故事,但是又喜欢拙劣而可笑地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使原本光彩夺目的儿童文学,因为它们的存在,而时常招来了些闲言碎语,不白之冤,真是毫无办法!梅思繁讲这些事情这些故事的时候,梅思繁的妈妈老忘不了插嘴:“版权归梅思繁所有!”吃完了晚饭,梅思繁就又要做功课了。走进她的小房间,坐在她的写字桌前。数学、语文、外语。有的时候还有历史、地理、生物……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一次,曹迪民来玩,走进小房间,说:“这是你的小房间啊?”梅思繁说:
“是的呀。”梅思繁说:“我天天都坐在这里做功课。”梅思繁说这句话时声音是轻轻的。
但是我听到了。我就一直记住这句话:“我天天都坐在这里做功课。”我很难过的。
桌上有一盏红颜色的台灯。台灯每天亮到很晚。在台灯亮着的时候,总有一个人要站在门口说:“有什么问题吗?”“多做做数学!”“做的时候仔细点!”她有的时候喜欢开着收音机,听点歌曲类节目,开得很轻很轻,这个时候,那个人就会说:“关掉,繁繁,集中点!”这个人当然就是我——梅子涵。梅子涵是有点不是东西的味道,可也是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