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道士住在宫里。每天于吕洞宾供桌旁坐着,有人来布施,他就及时敲三下罄,声音清脆而悠长。有时候,他替游客翻开吕洞宾签薄,寻找到抽签所指的一页,细细为游客解说。渐渐,吕公祠香火旺起来,因为游客总是能慕名而来,满意而归。旺盛财源,亨通官运,甚至子女的“金榜题名”。还有,藏在心底的秘密,被道士在未知中诠释出美好前景。人们来还愿,把大红缎子披在吕祖身上,把红布条,绕在院中那棵银杏树干上,使寂寞已久的神仙吕洞宾,天天像过诞辰。
南边屋檐一角,生了小蜂窝炉,炉上小铁锅里,总在熬一些我们没有吃过的粥。比如,祠前塘里荷叶,后园子里萝卜缨子,银杏树叶子,还有几段不知名药材,放在一起煮。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金戒指或者耳环,借给他。我把手上戒指脱下来,给他。他放进煮着药材和蔬菜的小锅里。
女伴秀林说,你怎么那么信任他,500块钱烧得,想送给他?看他年轻?
你不怕造孽,糟蹋出家人干啥。我嘴硬。
我信任他。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他眉宇间那丝忧郁?或者,他包袱里那些书?线装本,发黄的纸,文字晦涩难懂。还有,一缕冷香,在掀动书页时,隐隐地,让人不由深吸一口气。
忐忑两天,我白天故意避开吕公祠,夜晚却难以合眼。我想如果他走了,500块钱心疼上两天也就忘了,遗憾的是,他就不是——我希望的那种——我不希望的人。
第三天,我找借口去吕公祠,他正在炉子前翻搅那些汁液,那些叶子和块茎,绿的仍绿,白的仍白,冒着香气。他用竹筷捞出戒指,茶杯里清水涮了,还我。
我套在手指上,一会又取下搁在手心,感到自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若有镜子,一定如院里,风中翻飞的芍药。我翻翻他的书,又放回去,讪讪问,为什么要放金戒指?
他说,金子本身就是一味药。
他每天只吃一顿饭,讲究“过午不食”。我想,他就靠这些维持身体所需。我把自己蒸的馍馍,腌的芥菜,后园里的红薯,给他送去。一次一点。更多的,是能与他见面。宫里人见了,说我体恤出家人,没有用含义深长的目光瞥我。其实在我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当初我也说不清的秘密:我想知道他,知道这年轻男子,气度不凡的外表下,究竟有怎样一颗心。
我们单独相处时,常常,他为我讲《道德经》,他说,道可道,非常道……他讲,大道无形。讲,道法自然。讲,他到过的华山,还有,他的老家,山东那个小县城。他取出一叠照片,给我看他从前。一片废墟上,他站在那里,一身白西装,与身边轿车残骸和坍塌的梁架,对比鲜明。有一张,最让我触目,他身着道袍,盘腿而坐,诵经。在他身后,是一处绝壁,青石狰狞,让我担忧随时会倒塌,挤他在崖下。从此,我天天下班后,去与他聊天。他说话,机智,机敏,甚至诙谐,常常让我,忍俊不禁。
我说,在五台山,小和尚与我说话,都要遭住持训斥,你们没有男女之嫌么?
我们道教里的“正一”派,还允许娶妻生子呢。
我看那些和尚尼姑,寮房里都摆供桌,他(她)们抬头是佛,低头是菩萨,随时可拜。你房里怎么不摆?
他笑笑,神仙就应该呆在大殿,供我房里,我赤膊,打呼噜,都是不敬。他床上是蓝色方格床单,墙上挂一幅书法,桌上摆着一摞书,再供老子神位,再燃香烛,确实有点不伦不类。
我看是你不虔诚。
冤哉冤哉,女施主,“道”在我心中,说着合掌唱诺。
可是,无论怎样,他眉头那丝忧郁,却挥之不去。我话题稍一触及,他就岔开,让我有些尴尬,顿时沉默。而这时,他却取出一张黄表,写上几个我不认识的字,然后念念一番,然后在烛火上燃了,把一撮灰烬,用水冲在杯里,然后说,喝下去,心就会回到它本来的居处。就像祖师爷要坐在大殿的神龛前一样。
18、道士的节日
那时侯,来看壁画的人很少。有了道士,突然就热闹起来。吕公祠里,经常人声鼎沸,香烟袅袅,吕祖卦签很灵的消息也传了出去,每天供桌上那些饼干罐头,早晨撤下来,下午又摆满。有时候,还有红包。按说这供品是归道士的,因为纯阳宫没有他工资。而他每天还要打扫院子,参加宫里集体劳动。可每天撤下供品和红包,他都交给领导。于是,宫里开会时,我们就一边嚼饼干,吸溜着玻璃瓶中的橘子瓣和苹果块,把葵花籽壳扔满地,听领导讲话。
也有老职工,认为博物馆,不能跟宗教扯一起。再说,那些香火,那些来求签的善男信女,不但是迷信,而且是,火灾隐患。纯阳宫应该注重壁画,一切都应以保护壁画为前提。因为,没有那些元代艺术珍品,就不可能把纯阳宫从黄河滩,搬到此处。我们也不可能靠着这道观,吃穿不愁。可是,不久就有一件事,使这些议论顿然消失。
纯阳宫博物馆接到上级部门通知,三天后要从海峡对岸,来一个团。他们冲破层层阻力,来朝拜全真教派的祖师爷吕洞宾,而且,要接回吕祖神像,供在台北道观里。全宫顿时一片忙乱,自开放以来,纯阳宫从未举行过宗教仪式和活动,留下这个道士,只为吸引游客,多卖几张门票。可此刻,大事突然降临,接祖仪式直接影响到两岸关系,万一出了差错,破坏大陆形象。如此的上纲上线让领导一筹莫展,病急乱投医,突然就想到这个临时的“挂单”道士。
那真是纯阳宫,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狂欢”。道士连夜从陕西楼观台,请来几位同行,包括全部行头,举办法会。香烛燃烧,钟罄齐鸣,幽寂的祠堂在那一刻,像演一场大戏,戏台上热闹,戏台下也热闹。从楼观台捧回的黄杨木吕洞宾雕像,摆放在供桌上,那些海外游子们,虔诚地三叩九拜,用红缎子裹了神像,排列成队,要捧回台北道观。即使在飞机上,也不能离身。
让纯阳宫欢欣鼓舞的,并非这些,而是那些海外华人的慷慨,在打开布施箱时,馆长惊呆了,那些美金和台币,图案与色彩,都让他眼花缭乱。这天下午,能让馆长信任的小头目,在关紧房门的办公室,数钱。数半天,又换算半天,终于弄明白精确数字:10万元人民币——纯阳宫博物馆要卖三年门票,才够这一半。这才是最实惠,最有意义,预料之外的,皆大欢喜。
那晚办庆祝宴会。馆长特意让道士坐他身边,尽管道士声明他戒荤,戒这样的场合,但由不得他。馆长喊道,你以茶代酒,我连敬三杯。说完逐一拿起面前三杯酒,一饮而尽。最后,馆长宣布,从这个月起,工资表上,要添上崔——崔啥?
旁边有人答,崔明理。
谁也没有想到,只隔了两天,崔明理就走了。他仍然背着那个包袱,装着几本书,草鞋,青灰色布袍,高束的发髻让我颇费猜测。只是他身边,多了那个坤道——一位同样年轻的女道姑。
那女道姑,黑袍,布鞋,黑帽。头发严严藏住,但仍然难以遮掩她惊人的美丽。鹅蛋脸,肌肤如凝脂,一双凤眼,嘴唇艳红如樱,布袍里,细腰如杨柳,袅娜在甬道上,如仙女下凡。就是老子殿《朝元图》壁画中公认的美女——水星,与她站一起,也会逊色几分。
她问我,请问吕祖祠怎么走,崔明理是住那里吗?
我忘记回答,呆呆看她,人间怎么会有如此女子?什么闭月羞花,什么王昭君西施貂禅还有杨贵妃,全是书里加盐调醋过的。而她,就站在我面前,让所有女人自惭形秽。这样的女子选择出家,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又问我一句。我答后,接着问,你从哪里来?
从来的地方来。她轻轻一笑。
当天下午,年轻道士崔明理,和我还不知道名字的道姑,并肩而行,渐行渐远,模糊了我的视线。他们的身影,成为纯阳宫所有人心中难解的谜。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人清楚他们要去做什么。没有人明白,在路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传达室大爷说,这世道真是弄不清楚,丢不下家常日子,出得啥家!
“问世间情为何物,敢叫人生死相许”,他一定没听过这首歌。
我一遍遍问自己,他们并肩而行的美丽,为什么会变成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在我心上拉锯一般切割?
高扬就在这时候,闯进我的生活。仿佛命中注定,短暂而又漫长的七百二十天,让我在夜色中,璀璨如满天的星月。摇曳如长廊上,昼夜盛开的,黄的红的,风华月季。
19、外来的爱情
我深信不疑,只有夫妻,没有血缘关系的夫妻,当初可以用一纸婚书把他们拴在一起,现在仍然可以用一纸离婚证,让他们“孔雀东南飞”,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摘自《宋梅影日记》
还有一对男女,也让纯阳宫惊诧。如同二月里响雷,好一阵子,这宫殿的幽寂被打破。人们的兴奋和议论,填满纯阳宫每一个角落。
那时侯,来自全国各地美院的十多位专家,在为宫里摹绘壁画。大殿地板上,三尺长高丽纸铺开来,有人跪在地上涂颜色。两米多高画架上,有人在勾线。那些玉女,那些仙官,被圆润的线条勾勒在纸上,再填上颜色,再用“沥粉贴金”,再“做旧”,就把墙壁上的神仙们,搬到纸上。把画家们的才气,也展示在人们面前。他们的南腔北调,时时在甬道上,此起彼伏,如同一场“风搅雪”(几个剧种在同一出戏里),让人耳目一新。
一天中午,几个四川女孩进来了,看看一墙绚丽,又站在画架前,惊讶地喊道,啥子吆,简直是神来之笔嘛。喊声惊动了一位男画家,他抬起头,看着其中一个女孩,眼睛一亮。然后,他走到她面前说,你不想试试吗?你也可以的。说完,把手中画笔递给女孩,拉她到自己画架前。
我们知道,这几个女孩也是美术专业,只不过是利用暑假,慕名而来,来看这些精美的瑰宝。她们还不具备资格,在这里一试身手。下午,她们恋恋不舍走了。她们必须走,她们要去爬华山,那是她们计划中又一个景点,有着多少年的诱惑。跟画家说话的那位女孩走在最后,一步三回头。走下高高的月台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望出故事来了,因为她看到,那北京画家也在望她。眼睛里,讲着没有来得及讲出口的话。
两天后,女孩站在老子殿前月台上,一个人,像是偌大舞台上,大幕拉开,观众黑压压一片,等待着她开口。“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不回呀头”!甬道上一位游客,鬼使神差地吼着电影《红高粱》插曲,不着调,却荡气回肠。女孩穿着红色短裤,两条腿便长得不成比例。两个屁股蛋子,像吹胀的大气球,被一道深沟,勒出两个包,圆鼓鼓随着腿,左右扭动。黑色小背心,紧紧地,绷住她的胸。乳沟雪白,在V字领里似隐似现,让人忍不住担心,那两只乳房,随时会长了翅膀,鸽子一般飞出。要命的是,她的肚脐,竟然明目张胆,露在背心下摆与裤头中间。就如同一颗眼珠,长在那道白光中,吓得人们不敢去目睹。宫里女孩子,从没有人,敢将被窝里穿的背心裤衩,这样穿在外面。堂而皇之,大张旗鼓。分明是,随时准备着,要去挑逗男人,勾引男人。
这个女孩,就这样站在月台上,像在展览自己,炫耀自己,眉间眼梢全是妩媚。是爱意。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勾引”。
先是,与北京画家同住一屋的,我的老师洪流,看到了那女孩。然后,一刹那间,几乎所有画家,都扔下手中笔,从画架前站起,从两米多高木架子上跳下,跑到月台上,欢呼,笑闹,仿佛在迎接一位电影明星。或者,外国公主,驾临纯阳宫。他们围着她,她愈加羞涩,愈加妩媚,那些男人们就兴奋不已。
只有当事人,那位北京画家,最后一个出来,倚在大殿沉重如山的木门上,微笑着,看着那个奔他而来的女孩,静默无语。那一刻,我看到他是那么自信,那么胸有成竹,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无须说话。他已经说过了。三天前,用眼睛,说得淋漓尽致。说得情意绵绵。“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那是最致女人命的表达。像打蛇,一下子就掐准它七寸。
下午,纯阳宫所有人都看到,画家们“罢工”了,他们在月台上,打开收录机,放着能让人手脚不由自主摆动的,叫迪斯科的音乐,用人们的话形容是:群魔乱舞。那些男人,和那个惟一的四川女孩,一起,随着音乐,胳臂不是了胳臂,腿不是了腿,像抽筋,像癫痫病发作,“群魔乱舞”。突然,北京画家抱住女孩,画家们喊着,贴面,贴面。然后,两人把身体贴在一起,把脸也贴在一起。然后,把嘴唇也贴在一起。音乐在轰鸣,夕阳的余辉,洒金光罩住这一对男女,如同古罗马雕塑,看得人脸热心跳。檐角下,归巢的燕子盘旋如梭,驿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像谁在敲,库房那套缺了两枚的编钟。
大殿里,老子吹口气,化做的三清神像,仍然肃穆而威严,三百六十位值日神,仍然在墙壁上须发怒张,眉头紧颦,左顾右盼,窃窃私语,似乎都被人间这一幕男女的大胆行为而,戏弄,而,激怒。
20、多事之夜
那一晚,是纯阳宫的不眠之夜。多事之夜。多少年后,我都无法忘记,那一夜带给我的震撼。如同锋利的匕首,刻在骨头上,那是种无法形容的钝疼。
——摘自《宋梅影日记》
今晚,馆长安排我们进入“一级战备”,捉奸。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抽你?大概是怕你把消息透露给洪流老师,然后,老师就会告诉同屋?你可要保密啊,别嘴快害了我。同我要好的姐妹秀林说完后,换了布底鞋奔办公室而去。
夜风习习,有几分寒意。我站在窗前,看着秀林兴致勃勃去执行任务。突然想,怎样才能把消息,透露给北京画家和四川女孩。我不敢想象,他们赤裸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下的残忍。他们纯洁的爱情(我认为),被蒙上不堪目睹的污秽。可是,我答应秀林保守秘密,不能让她受处分。再说,我也没有勇气,去告诉他们这个阴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像人们预料的,今晚肯定会做,“坏事”?
我只能暗暗祈祷,他们别做傻事。起码是,今晚不要。
月黑风高。所有的松树柏树,如同鬼魅,立在道路两旁,让人不寒而栗。猫头鹰在叫,绿色眼睛藏在树丛里,烁烁如电光,不看身上都会冒出冷汗。我知道秀林她们此刻,正在馆长指挥下,脱掉鞋子,把尼龙袜踩在那条招待所窗后的石子小路上,去扒窗户,去听墙根,去一起去看一对男女怎样做“坏事”。看他们光着身子,在手电的光束中,瑟瑟发抖,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把他们平日藏起来的东西,暴露在光天华日之下,撕开他们道貌岸然的伪装,和所谓的文明。我能够想象出,去维护道德尊严和法律正义的,这一群人,那严肃面孔下,隐藏着的按捺不住的,兴奋。
我们一直躲在廊下月季花簇里,瞪大眼睛,盯着窗户。窑洞的灯光,一个接一个,熄了。就是他们那间屋子,灯火通明。露珠从树叶上滴下来,湿了我的褂子和裤腿,就是不敢吭声,馆长不发话,就是冻死也不敢吭声。你说,我们明明看见,那女孩进了屋子,明明听见他们三人在说话,我们想着洪流一定会出来,这盏灯一旦熄灭,我们就可以完成任务。可是我们失望了。你说他们三个人一夜不睡,在干什么?秀林说起那晚的感受时,特别纳闷,我也纳闷。
可是那晚,竟然得到意外收获,这是连领导抓奸的孙馆长也没有想到的,一折过场戏,夺了头彩。
捉奸队伍带着失望结束任务时,路过花房,听见里面有个女声,嗷嗷叫着,一声接一声,在黎明前的夜空,直刺人心。馆长儿子说,有人行凶,在杀人。话没说完,腿先软了,瘫在甬道上。馆长呵斥道,什么杀人,跟我来。说着一马当先冲过去,一把推开花房木门,手电光对准,草帘子上一对男女。他们身边,头顶,绿意盎然,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