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凤茹一点一点,擦干净办公室墙壁和地板,在高扬宿舍地上,铺一领凉席,让她丈夫睡。而她与我,挤在那张单人床上。一整夜我都在流泪,不出声。我知道凤茹也在流泪,也不出声。只有高扬,大瞪两眼到天明。
那一夜,凤茹却没有忘记,临睡前在小电炉上给高扬熬茄子杆水,泡脚上的冻疮。
第二天,高扬把我与凤茹一同送上火车,我回博物馆请假借差旅费,她回家。我知道,她要扫窑,拆洗被褥,蒸过年的花馍,为公婆熬药,卖掉喂了一年的猪,换回过年的一切用项。
我则在家蒸了馍馍拌了咸菜,然后把单位开的介绍信拿给丈夫说,馆里派我去广州找导演,看电视剧本《何仙姑传奇》大纲。
14、生活
那些天,我的话题总纠缠着一个问题:凤茹为什么要容忍我?为什么在丈夫床上抓住另一个女人还能不事声张?她为什么不骂我,不扇我耳光,不撵我走,不去找我领导?或者,找妇联?
高扬说,因为她爱我。
她爱你,那你爱她吗?我问。
可既然你不爱她,她为什么还如此爱你?我想不明白。这爱不是两个人的事吗?如果你不爱我,我绝不会缠着你。我也不要求你离婚。
——摘自《宋梅影日记》
我们等导演消息,白天去逛孙中山纪念堂,越秀公园,晚上回到珠影厂。与我同房的杭州女子试完镜回去了,又来一河南女子。人高马大,一口河南侉子话,高扬从不正眼瞧她。说,就这副尊容,还想试镜,扮孙二娘也不要她。
两天后,导演说,让我们回家等他消息。但我从导演神色中,已经看出,两个本子都黄了,彻底没戏。高扬沮丧至极,我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在我心里,我不希望看到那部电影。尤其不希望,高扬把妻子,变成艺术形象。那会是怎样一种后果?
高扬还在生气。生导演没眼光,把一个惊世之作轻易葬送。生自己运气不好,千里迢迢去投奔一个失败。生气我庸俗不堪,光想着看那些演员穿什么,往脸上搓什么。他紧锁眉山,一个川字又刻在眉心,眼睛通红,是上火的症侯。我知道,出来一星期,我们相厮守,却没有机会做爱,是他上火的原因。这种非常时期,只有做爱,可以使我们和解,败下他的心火,使他恢复正常。可是,我们没有任何机会。河南女子,见高扬进来,一点儿不回避,仍然用她河南腔普通话,滔滔不绝。晚上我们出去散步,她也要跟上,说她一个人害怕,羡慕我有“男老师”保护。她甚至要和我们一起上街,说广州小偷多,会抢她钱包。我只好到招待所食堂,买来两个生鸡蛋,倒出蛋青,又买来一毛钱白糖,放进去,搅拌均匀,然后在晚上,逼着高扬空腹喝。
高扬说,这像鼻涕,咽不下。
我说,良药苦口,何况,这是甜的。你闭住眼,咕咚一下就行,比任何东西都,下口利。
第二天,高扬眼里的血丝褪了,喉咙不再疼痛。他说,你个小巫婆。我得意地笑笑,说,只花了两毛钱。然后左右看看,吧地亲他一口。
最后一晚,我们好容易甩掉那个跟屁虫,去看珠江。夜晚的珠江让我们惊叹,璀璨、雍容、华丽。我模仿那些广州人,挽起高扬胳膊,贴着他身子,觉得自己幸福无比。我甚至想学那些靠在桥栏上接吻的男女,可高扬一把推开我说,你少逗我,你这不是害我难受么?我知道他是为什么。他的眼睛告诉我,此刻,他想做爱。我们没有结婚证,戏研所介绍信和博物馆介绍信,不可能证明我们是夫妻。我们只能忍受煎熬,把一波一波的激情,压回身体深处。
那时我刚刚懂得,接吻就像导火索,能使一对男女顷刻间燃烧,爆炸。我也刚刚从接吻中品尝到奇妙和快乐。但此刻,我们只能望着彼此,用手使着劲,狠狠地掐,恨不得把对方肉掐进自己肉里。
我买一根五分钱雪糕,咬一口,让高扬咬一口,甜蜜无比。我觉得高扬似乎在向全世界人宣布,他爱我。那些楼房,那些霓虹灯,倒映在江水里,影影绰绰,随波摇曳。车流如潮,人流如潮。没有人注意,一对北方人,突兀地站在这繁华里,小心翼翼,拘束拘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城市是宽容的,包容一切的。那些红男绿女,在咖啡屋,在酒店餐馆,在舞厅,匆忙地享受美味,刺激感官,愉悦身心。没有人管这些小事,比如男男女女,比如亲吻拥抱。比如我与高扬此刻的闯入。
此刻的广州,不亏为一座春城,五彩缤纷,辉煌的灯火后面,藏着怎样鲜为人知的秘密?让我神往。那远非“洋三明治”能比的秘密啊,奢侈,奢华,奢靡,怎样形容都不会过分。
可在我们家乡,此刻正是冰天雪地,寒风叫嚣,人们绻窝在炕上,算计着今年的收入,能否多割几斤猪肉,搬个14寸黑白电视机回家,过个好年。
15、我的“大观园”
初进广州的情景,如同镌刻的铭文,在我记忆深处,时时提醒:曾经,我是那么浅薄和,无知。那么,虚荣。
——摘自《宋梅影日记》
那天下了火车,我们在候车室厕所,脱下棉衣毛裤,换上我特意带来的衣服。可是挤出公交车,进了珠影厂,才发现我们土得掉渣,满目的短袖体恤,休闲裤,旅游鞋,女人们的短裙和光脚凉鞋,以及鸟叫一般的口音,与这个大都市的繁华,是那么和谐,般配。他们有着主人的悠闲,笃定,像是在自己家后花园,随意自在,自然不用刻意打扮。他们的不在意里透着自信,霸气,目空一切。是啊,这是他们的城市,他们没必要“做”给别人看。就是那些挑着担子走在路边卖橘子的乡下女人,也与这一切是般配的,像哪家阳台上一小盆金桔,做着这城市的点缀,丝毫觉察不到格格不入或,多余。
可我们,高扬,文化人,来自北方省城,赭色夹克衫带着折叠印子,蓝西装裤棱角分明,百元黑皮鞋,白色尼龙袜,都为这次出行专门置办。还有,那个最能显示气质的无檐呢帽。这一切包装,在那时尚的潮流里,却如同乡下人。
再看我自己,白西装笔挺,高领秋衣鲜红,蓝裤子裤线如刀锋,白高跟皮鞋,粉红尼龙袜,一身杂乱色彩,越看越无地自容。
再仔细打量四周,凡是裹一身正儿八经行头的,几乎全是外来者。他们与我们一样,眼神东张西望,姿态故做文明,胆怯,透着小家子气。还有步态,生生散发着假,那是“装”出来的,“做”出来的。那股乡下人做派,彻头彻尾,早就如刀子一般,镌刻在骨头上,遗传在血液里。再高级的行头,也无法遮掩,天生就的,那副乡下人坯子。
比如高扬,天生一双内八字脚,进省城后第一件事,就是纠正走路。他时刻告诫自己,走路把脚尖伸向前方,甚至,稍稍偏外一点。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经常走在别人后面,一直到他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步态。这一点,曾经让我佩服地五体投地,一个人为了脱胎换骨,可以如此下苦功夫。可是此刻,扒了胶鞋,套一双崭新皮鞋,就又不自觉地恢复了天性,脚尖开始往里拐。我顾不得管他,他是男人,不修边幅也无关紧要,我得先收拾我自己。这样子去见导演,无疑,大观园撞入个刘姥姥。
我用最快速度冲进珠影厂门口小店,来不及砍价,买回两件灰色短袖体恤,白色八分休闲裤。在那个小店拉起的布帘后,换上新买的行头。
见过导演后,我们逛街,高扬执意换上人字塑料拖鞋,光着脚。他说,谁认识我是谁?你看公交车售票员,不也是光脚,不也是拖鞋?说着抬起左脚。
我发现,他左脚指夹着那个鞋,是应该穿在右脚的,我恍然大悟,明白了刚才那几个女孩为什么看着他笑。我笑得蹲在地上,捂着肚子。
高扬看看双脚,愤愤说,珠影厂也如此小气,又不是浴室,专门弄个一顺儿,我难道会偷双拖鞋回家吗?
可是,所有的用心良苦,都没有改变剧本命运。
高扬骂我,骂我庸俗,骂我头脑简单,我都没有还嘴,可他竟然骂我,你以为你换了行头就不是村姑了?导演眼皮底下美女如云,你算个啥东西,不就一个小县城临时工么?不就有几分颜色么?还想替我公关,做梦吧你。说不定就是你坏了我的事。说不定导演在怀疑,这两个人什么关系,你看看你,像合写剧本的作者吗?
我承认我没有才气写出《一生一世》这样的作品,可《何仙姑传奇》电视剧本大纲,那几乎是我的全部心血。我喜欢戏曲,在宣传队八年里,我集编剧、导演、演员一身,编过许多节目和小戏。没有这些做基础,高扬怎么会选中我与他合作?戏研所和博物馆领导不就是因为这个大纲,才同意给差旅费去珠影厂么?可是那一刻,高扬为什么忽视了这一切?
16、如此结束
回程途中,我们一路无言。列车哐哐当当,无聊至极。所有梦想,所有憧憬,全都化做云烟。中国式三明治自然无法吃到,带去的钱也所剩无几,我们一天两顿啃面包。
那一刻,我发现,爱情会因为最现实的吃饭,或者囊中羞涩而变味。列车员推着车子过来了,我终于忍不住,从裤头口袋里摸索出10块钱,买一瓶汽水。因为已经有多半天,打不到开水,我口渴难忍。列车员把9块5毛钱递给我时,高扬说话了。
退回去。
不,我想喝。
你退不退?
不。我连喝伍毛钱一瓶汽水的权利都没有吗?
周围人站起来,伸着脑袋看,我就像三岁女孩,攥着别人一颗糖,不肯撒手。
列车员迅速推着车子离开了,高扬一把夺过瓶子,扬手从开着的车窗里扔出去,吼,我叫你喝,喝呀,有本事跳下去捡。
我把头刚伸出车窗,就被高扬一把拽回来,窗外有灯光迅速掠过,像是经过一个不停靠的小站。我不再说话,把头埋在胳臂肘上,眼泪如同泉水,喷涌而出。
高扬不肯放过我,连连追问,你哪儿来的钱?不是说没有钱了吗?不是说只够路费吗,你怎么还藏了私房钱?
我无言以对。我是女人,天性让我不会花光最后一分钱。我留了20块钱,偷偷装在裤头口袋里,以备万一。我知道高扬气在哪里。
昨天,买了火车票后,两人的钱加起来,只剩下100块。我想给两个孩子买两件新衣,回去就是除夕了,做为母亲,我没有给他们做新衣,我想弥补。可高扬想给他闺女买双皮鞋。
我说,鞋要亲自试才知合不合脚,这么远买回去,若不合脚,不是白费?
高扬说,闺女给我争气,是我们村第三个大学生,谁家能出三个大学生?我给她买双皮鞋过分吗?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鞋子不比衣服,大一点小一点都可以凑合。万一买回去不能穿,来广州退货吗?
我知道,你是怕我问你借钱,我给你打借条行不行?
那一刻我非常固执,我给他50块,留给自己50块,然后,我们不欢而散,各自去买东西。
上火车时,他空手而归,脸上挂一层霜,我没敢把给两个孩子买的衣服让他看。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没买,是样子不好吗?
像引爆了炸药包,他吼道,我就知道斗不过你,算计不过你,那双最便宜的皮鞋也要52块,你恰恰给我50块。我跑一趟广州,就差两块钱,给闺女连双皮鞋也买不下,回家怎么交代?你知道么,不是闺女劝说凤茹,咱们能出这趟门么?
那一刻,我后悔至极。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一定和他重返那家鞋店,让他没有遗憾。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多给他20块?其实给孩子买衣服并没有用掉50块,藏在裤头口袋里的20块,就是剩下的。现在,怎样解释都没有用,只能越描越黑。那一刻,我在他眼里,就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一个容不下他闺女的女人。我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为什么嘴谗想喝汽水?
我们不再说话。我们都没有想到,就是这余下的20块钱,在那个中转站的小旅馆里,让我摸一回阎王鼻子。我被旅馆服务员拉在走廊里,像一头吃醉了酒糟的猪,在冷风的吹拂中,一点一点苏醒。
高扬跪着。搂我在怀里,含着泪说,同一个房间,怎么你就多吸了煤气,我为什么要让你靠着墙壁?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原谅我,我再不对你发火了。我一定对你负责,你为我差点丢了命,我还有什么,不能给你?
没有这二十块钱,我们就会老老实实,呆在中转站候车室,等六个小时后上汽车回家。
就不会去开半天房间,去企图用做爱化解矛盾,然后继续熬过分手后的,漫长日子。
就不会在做爱后沉沉入睡,去让那个小煤球炉的烟煤,悄悄潜入呼吸器官,差点造成中国的,罗米欧与朱丽叶。
我们得感谢,喊我们上车的旅馆服务员。
可是,如果我没有死一次,还能重新得到高扬的爱么?
17、纯阳宫逸事
也许,我与纯阳宫,冥冥之中,有着某种牵连,所以,我后来的一切,经历也好,磨难也罢,或者说,爱情和过日子,都逃不出那圈红墙。那搬迁过来的建筑,仍时时散发着原有的古老气息。那七百多年前的壁画,仍透露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等级森严,令人无法抗拒。
——摘自《宋梅影日记》
其实,没有多少人熟悉这段历史。无非是些文物专家,讲起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眉头会飞扬起一种光彩,说这个工程如何如何浩大,如何如何具有创造性,如何如何超过了,那座阿布辛拜勒神庙。那时在埃及,有300多位专家,操着不同语言,在绞尽脑汁不让它沉入一座将要新建的水库。它终于被一块一块切割下来,重新搭建,创造了世界古建筑搬迁奇迹。
可我们,比他们要早七年,最重要的,全是一色皮肤和语言,是我们自己的土专家,是面对七百多年前的“木骨泥壁”。可是,我们原样拆下又原样搭起,旧宫离开黄河岸边,来到永乐县北,那道千年古城墙边,就有了看似旧却是新的建筑群,让后来的人们难辫真伪。不时有老人会从省城从京城,回来,感慨不已:看看,不是伟大的国家,不是人民的智慧,这道观如今就在黄河水里,我们就犯下滔天大罪。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就有艺术家们,千里万里赶了来,看那些元代建筑,看那些七百多年前,用矿物颜料绘制在泥皮上的,人物与山水。他们觉得眼睛不够使了,脑子被铁块撞了,连呼吸也要停止了。那些超过真人身高的神仙们,披裹着五颜六色,从墙壁上,扮着绝不雷同的“鬼脸”,向他们汹涌而来。
纯阳宫从此,就叫了博物馆,就有了守殿的,给游客讲解的,夜间巡逻的,清晨扫落叶的。还有,在壁画修复室里,用黄泥,一点一点,把拱眼壁画的残缺部分补齐、让人看起来完好如初的,一群男男女女,他们被叫做——管理员。于是,这宫里,就有了故事……这一天,一个年轻男子,束发髻,裹一身灰色道袍,脚蹬草鞋,腋下夹一个蓝布包袱,撞入我们视线。他走得有点急促,脸庞清瘦,两颊微微发红,额头上,鼻梁上,渗出一层汗珠。眉宇间,还有一丝忧郁,似乎心里藏有秘密,不愿意告诉别人。与他年龄,有那么点不搭界。让人想到,那张脸,那副神情,应该长在别人脖颈上。比如,饱经沧桑的老者。或者,一位城府极深的,文化人。那身装束,也与宫里这喧闹,与门口兜售布老虎的市侩,卖油炸麻花烙凉粉的烟火气,似乎不搭界。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桃花源,走来。
那一刻,我正往西院走。他合掌低头问,请问女施主,办公室怎么走。
我扑通一笑,我非女施主,是管理员。
他跟在我身后,穿过青砖甬道,走过荷塘边,从吕公祠东垂花门出去,一路无语。我指着那个办公室说,去吧,领导姓孙,你叫他孙馆长。
他双手合十,唱个诺道谢,扭身去了。
望着他背影,我断定,这是个有故事的人。那时候,我刚对道教有了兴趣,那些东西,艰涩而深奥,没有人为我解释。这个年轻道士,就这样来到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