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司芬到寨前的水井挑水。傣族的水井是很讲究的,大青树遮天蔽日,夜来香围成花墙,一座神龛似的八角小楼把水井罩得严严实实,舀水使用的竹筒、水瓢静静地倒挂在井边,既朴实又圣洁。
司芬正要舀水,过来了一队“弯工”。其中一个胡子拉碴、神情呆滞的老“弯工”哆嗦着跨出队列,走到司芬跟前:“能给我点水喝吗?”老“弯工”本地口音,看上去六十多岁,目光投向寨子,像要搜寻什么。
司芬从水桶中拿起葫芦瓢,弯腰到井里舀了大半瓢水递过去。老“弯工”说了声“谢谢”,端起来就要喝。一个带红袖套的管教人员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葫芦瓢,连瓢带水扔到井里。老“弯工”似乎不服气,弯腰要拾捡葫芦瓢,管教人员挥拳朝他脸上打去。老“弯工”土黄色镜架的眼镜掉落在井台上。
“快走!喝什么水?”管教人员大声呵斥,“每次一到这里,你就来事。”
老“弯工”慌忙捡起眼镜,跟上队伍。
司芬惊呆了。“弯工”的队伍走过土坎,消失在高高的土墙后,司芬才回过神来。
第二天在包谷地里锄草,司芬忍不住想问清“弯工”的事。她显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如果太认真了,怕引起注意,别人未必讲真话。
一起劳动的有个傣族头人的儿子,在省城上过师范学校,毕业后分到勐罕公社小学当教师,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清到曼坡当农民。
“老‘弯工’是怎么回事?”司芬低声问。
头人的儿子犹豫了一下,看看身边没人,低声说,这些“弯工”都是几次政治运动中揪出来的,先后被送到与曼坡寨毗临的劳改农场,一直干到现在。“弯工”音与职工相对,以示与农场职工的区别,形成了勐罕一带的独特称谓。
“他们被判刑了吗?”
“被判刑的出来劳动都是武装押解,一般就在牢狱附近,不到曼坡这边来。由红袖套管教人员带队的,都是没判刑的,或者是刑满释放的。”
“没判刑的……刑满释放的……是公民吗?”
“公民?这个我搞不清……”头人的儿子压低声音,“这些人中最大的是副州长、副师长,还有教授、工程师。”
“他们……”司芬不知该怎样问。
“他们长的干了十年、十多年了。”
“没判刑,刑满释放了,怎么会还被管制到这个地步?”司芬问。
“这、好像‘文革’后才这样的。这个、谁知道?”头人的儿子四处看看,提起锄头走开了。
司芬茫然,待回过神来,社员们往前锄了一大段。她一咬牙,使劲猛锄跟上。
事后司芬想,要土司的儿子介绍这些情况,也太勉为其难了。他是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能谈这样一些就不错了。她想不管这些事,可这事像在脑子里生了根,老是冒出来。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司芬和玉娟到水库边洗衣服,边洗边聊起来了。
自打到曼坡,玉娟简直成了女知青们的影子。玉娟刚从学校出来,什么农活都会做,什么傣族的风俗习惯都一清二楚。
司芬试探着问:“玉娟,你知道‘弯工’的事吗?”
玉娟一听,像被电击了一下,停住了搓揉衣服的手:“你……问这干什么?”
司芬迟疑了一下,讲起那天“弯工”要水喝的事。
玉娟听着,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泪珠顺着清秀的脸颊滚落下来。
司芬大吃一惊:“玉娟,你怎么啦?”
见玉娟泪水流个不停,司芬拧干洗脸毛巾,递了过去。玉娟一头扑进司芬怀里:“司芬姐,我爹也是老‘弯工’?”
“你爹也是老‘弯工’?”司芬惊愕了。
玉娟艰难地点点头。司芬看着神情痛苦的玉娟,后悔不该问。
玉娟爹解放前几年考上了省城的简易师范,跟着马帮走了半个月,到省城上的学。毕业后,他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游击队,解放后担任了洛水县委统战部长。这样的人,在洛水的傣族中很少见。
玉娟妈是位“赞哈”(傣语歌手)的女儿,美丽、聪颖,在父亲的口口相传下,能将洛水的一部傣族长篇叙事诗唱下来。能唱傣族长篇叙事诗的人凤毛麟角,能唱的女性更是绝无仅有。一九五三年洛水县组织的民族汇演大会上,她与玉娟爹认识,这对傣族的才子佳人一年后幸福地结合了。
一九五七年反右开始,县委书记动员大家提意见,玉娟爹提了书记工作不从傣族地区实际出发的意见。运动到了后期,玉娟爹突然被定性为“洛水搞民族分裂的罪魁祸首”,开除党籍,免去部长职务。但他是洛水较有影响的少数民族干部,县委决定“内部控制”,安排到县供销社当售货员。谁知玉娟爹是个倔脾气,每年都向上申诉,请求复审,明确定性,八九年过去了一直没有什么结果。
“文革”开始,有人提出玉娟爹企图翻案,应从重处理,被戴上了漏划右派分子的帽子,押解到曼坡劳改农场改造。多年的郁闷心情,加上劳改农场缺医少药,他得了严重的肺心病,走不了三步路就一阵急喘。玉娟妈又气又急,得病去世了。十七岁的玉娟初中毕业,到了勐罕,她想这里离农场近一些,可以照顾父亲。
“你去看过他吗?”
玉娟轻轻地点了点头。
“应该看看他。”司芬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到这里……”
玉娟压低声音,道出实情:“公社革委会的唐大发副主任土改时就跟我爹在一起工作……他跟生产队长说过,让他别讲我爹的事。现在寨子里乡亲们还不知道这事。我看你是个好人,就……”
哦,是这么回事?司芬忽然想起什么:“你爹长得什么样子?”
“他戴副黄框眼镜。”
“黄框眼镜?”司芬手中的肥皂,掉落水里。
“司芬姐,你怎么啦?”
司芬直起身子,站了起来:“没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
……司芬站起身,回望曼坡,还是绿树竹楼、袅袅炊烟,还是人们悠然往来、笑声不时传出,但她觉得脑子里恍恍惚惚。
司芬变得郁郁寡欢,心情不好,人也渐渐消瘦下来了。崔红真看到司芬这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天出工前,他轻声问:“你最近怎么啦?是不是病啦?我陪你到公社医院看一看。”
司芬摇摇头,扛起锄头往前走。
当天晚饭后,崔红真正想找司芬,没想到司芬找他了:“出去聊聊吧。”
司芬向寨外走去,崔红真跟在后面。司芬放慢了脚步,看了崔红真一眼,讲起前几天挑水碰到的那件事:“你说没戴帽子,要点水喝有什么不可以?”
“即使戴了帽子,要点水喝又算什么?牲口都可以喝水嘛!”崔红真说。
司芬在“文革”中的表现,使崔红真自叹弗如;在关键时刻没有支持她,又使崔红真有一种负疚感。敬重与愧疚,使崔红真对司芬的某种感情愈益强烈。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随着到了农村后某种环境的宽松,特别是在曼坡这样恬静的寨子里,他的这种感情不住地膨胀起来,但他克制着自己。现在人生的一切都是未知数,谈什么都为时太早。
他们走到一丛凤尾竹下,收住步子。凤尾竹真美,像大地深处突发的绿色喷泉,又像一束巨型的绿宝石饰品。司芬的目光在凤尾竹上停留了一段时间,抬起头来:“你说为什么要这样搞?”
崔红真思索了片刻:“这……”
一只萤火虫从他们眼前闪过,荧光很弱,很美,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司芬自言自语:“‘文化大革命’搞得够彻底了,还要……我本以为离开沅城,可以平平稳稳的了。生活上苦一点累一点,精神上能平静一些了……没想到还是这样……”
“……”崔红真仍语塞。
“我们这一辈子就在这样的革命中度过吗?”
“……我们管不了。”
“是管不了。管不了就这样过下去?”
“好在曼坡还比较平静。”
“平静?”司芬犹豫一下,还是把心里话都讲出来了,“土司的儿子人不坏,很有脑子,连个教书的资格都被取消了;玉娟是个多好的姑娘,现在寄住在别人家里,不敢公开自己身份……”
“……”崔红真到农村后很少注意这些事。
“这些,与沅城打人杀人的事表现不一样,本质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总要一些人来压制另一些人……如果压制的是一些坏人,那没说的,现在有不少好人被当做坏人受压制……到了曼坡,与这些事更接近了……真堵心。”
“你讲的问题太重大了……”崔红真说。
“是呀,这么一个少数民族地区还是这个样子……”
二人默默地站着,好一阵没说话。
司芬踅身:“回去吧。”二人人默默往回走。
“这些事,我们弄不清,更管不了。”崔红真息事宁人地说。
“弄不清,管不了,也不能不想一想呀!”司芬自言自语,走进女生住房。
远处的天空突然一道刺人目光的闪电,接着猛然刮起了风,像要下大雨了。
司芬刚坐下,茅草屋外传来压低却是急促的声音:“司芬姐,司芬姐!”
雨下得很大,茅草屋顶上响着雨滴声,司芬听清是玉娟,急忙站起开门:“快进来,快进来!”
白满天把煤油灯点亮了,进屋的玉娟一身透湿。灰黄的灯光映着玉娟娇美、愁苦的脸庞,她用手不停地在脸上抹着雨水,抹着眼泪。
司芬扯下铁丝上的毛巾,揽过玉娟,先给她擦脸,再给她擦头发,最后把她快湿透的浑身上下擦了一遍,取出一件衣服给她披上:“玉娟,什么事?”
“明天一早,整董来人……”玉娟说着,刚被擦干的脸颊又滚落下泪水。
“整董来人接你?”司芬很惊讶。玉娟点了一下头,又抽泣起来。
上个月,整董来了个身着不傣不汉的中年女人,向玉娟提亲,说对方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儿子。玉娟一听,就知道是谁了。这人原来是洛水中学的,与玉娟同班,好像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学习,还有点傻气,考试不是全班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他无师自通的是会谈恋爱,在校时就死命追玉娟。
玉娟拒绝了此事。提亲人不紧不慢,甩下一句话:“玉娟,你家里是这种情况,我是为你好呀!”
玉娟听得出,来人话里有话,一夜没睡。第二天是曼坡劳改农场的探视日,玉娟找到了父亲。
父亲听女儿讲完头天的事,从泥地上站起:“孩子,你必须同意。你想,人家能从整董找到勐罕,说明知道一切。你不同意,人家会追查你为什么到曼坡,说你和反革命的父亲划不清界限,害了你……还会害了唐大发、生产队长……我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
父亲的话语无伦次,但每个字似乎都带着恐惧和血泪。
玉娟看着脸部瘦削得变了形的父亲,看着那缠捆着白胶布的黄框眼镜,心里一阵阵酸楚。
“你妈死后……原先想你到曼坡,相互有个照应,谁知……”
“爹……你要好好保重,好好活着……”玉娟抽泣着。
“都是爹害了你呀!都是爹害了你呀!”玉娟爹用头朝泥土墙上撞。
……听到这里,白满天腾地从床沿边站起:“去他妈的!宁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能嫁个傻子。”
“那你的想法呢?”司芬问玉娟。
“我……”玉娟仍抽泣着。
“你准备怎么办?”司芬再问。
玉娟仍未回答。
男知青们闻讯,也来到女知青宿舍。
“‘文革’了,破四旧立四新了,还这样!”崔红真说。
“不怕,明天我们把整董的人赶回去,如果人手不够,把全公社的沅城知青都发动起来。”白满天撸着袖子。
“不,不……你们这样做,救不了我……还会害了别人。”玉娟嗫嚅着。
“你有什么想法?”司芬仍问。
“我不愿去,但想想我爹……另外……”
“去了你这一辈子……”司芬问。
“……”玉娟什么也说不出来。
“什么鸡巴书记,这不是仗势抢人吗?”白满天骂开了。
……第二天一早,整董的人到了,男男女女四五个。司芬一看,都像曼坡的乡亲一样,似乎因为来接新娘穿得更鲜亮一些。其中一个傣族老波涛(傣语,老大爹)还不时吹响手中的葫芦丝。
知青们聚到芒果树下。
玉娟穿着一身粉红色的筒裙,面无表情,走下竹楼,走到司芬跟前,声音很低:“司芬姐,我忘不了你们……”
如果玉娟大哭一场,司芬心里会舒服一些;如果玉娟大声抗议,知青们会闹一场。但聪颖、美丽的玉娟竟然麻木地跟着人家走了。这是走向痛苦,走向人生的泥潭呀!司芬胸口透不过气来。
摩拳擦掌的知青们一个个不知所措。白满天几次要动手,被崔红真拉住了。
接人的葫芦丝吹响了,吹出的是忧愁。迎亲队伍出了寨子,沿着那条黄土路走去,不紧不慢,消失在拐弯处。
每天出工前收工后,只要有时间,司芬尽量看书,也许只有进入书的世界,才能调整自己的心绪了。可是,与在沅城自家的小阁楼读书大不一样,那时越看心越静,现在越看越烦躁。从书本里,她知道我们的社会应是美好的、平等的社会,但现实充满争斗,很残酷,很激烈,而且越演越烈,看不到尽头。面对很多具体事情,她觉得这样做不对、没必要,但假如不对、没必要,现在很多的东西就会坍塌……离不开书的司芬,不再读书了。
又一天晚饭后,也是司芬约崔红真,到了寨子外那丛凤尾竹下。沉默一阵子后司芬说:“你觉得我们到农村来有什么用?”
对于这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只要在农村待过一段时间的知青都会得出明确的结论,只不过不愿把问题说破罢了。崔红真坦诚地说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知青插队,对国家是浪费人才,对自己是浪费生命,对曼坡的乡亲是增加负担。”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为什么这样做……现在不该做而做了的事太多了。”
又是一只萤火虫从他们眼前闪过,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不过,司芬,曼坡的傣族群众真善良,对我们真好。像我们这样的插队环境,算不错的了。”崔红真说。
“我也这样看,要没有这一点,我会觉得根本无法待下去。但对于我们的人生,它只是一个次要的方面。我们总不能因为生存环境好一些,就浪费人生、浪费青春吧?”
“是,我也觉得我们的年华一天天逝去……那你觉得人生应该怎么样?”崔红真探询地说。
“我觉得应该做一些于国家于社会都有益的事,在这样的前提下实现我们的愿望。这不算苛求吧?现在这样子,于国家于社会没有好处,于自己也没好处,有什么意思。”
“没有多大意思。不过,能干活吃饭、吃饭干活就不错了。许多人没活干、没饭吃呢,或者干了很多,基本的生活条件得不到保证。”
“我还觉得……革命越深入,越应该让人精神上获得解放,而不是……”
“我也觉得是这样,可有什么办法?”
“红真,我觉得你下乡后变化太大了。”
二人在交谈,司芬从来都称他为崔红真,或者不称什么,今天却去掉了姓,显得更亲切了。崔红真心里一热:“有什么变化?”
“特别超脱,超脱得什么问题都不想了、不说了。”
“不超脱又能怎么办?我们现在充其量是一只萤火虫,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可以随意把我们掐死。”崔红真无可奈何地说。
“你过去是个很有思想的人……”司芬看着繁星闪烁的夜空说,“当然,我这样说,不是想让你改变,也许这样子是适应现实的最好形式……但是,我发现我自己做不到……我感到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