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妈妈就是强烈要求孙庄带上的一个。一整天,她可忙啦,把她家的几个米口袋洗得干干净净,晒干了送给亲家,为的是盛干粮。还一趟趟地往孙家跑,就像监督似的。于金水则跟着她起哄。不过,他是逗孙庄取乐。于金水说,孙庄成了取经的唐僧啦,我就当沙僧吧,挑担送他去,再找两个当孙悟空和猪八戒的。
孙庄气呼呼地说:我看你就是个猴!都留给你吃吧,吃成个猪八戒,就能娶上媳妇啦。
孙庄其实暗自嘟哝了一句:都成了神经病!我是上学还是去当二道贩子卖包子呀?
奶奶却听见了,拍了他一下,低声说:可不兴这么说人。送么都是人情。这不是碰巧了吗?再说,谁让你小时候馋人楼上的包子!六零年的哈喇子还没干呢。
孙庄说:反正我不带!衣服啊被褥啊,还有老师同学送的好几本《毛主席着作选读》,我带得了吗?
奶奶说:别急,有你妈呢。你妈可了不得,当上居委会干部啦,能耐大着呢,她有办法。
秀才上任没几天。具体的职务是铁路新村居委会副主任,归地方上管,也听铁路地区办事处的。这是个为人民服务的职务,布置大扫除啦,发放老鼠药和避孕套啦,安排打预防针啦,警报拉响时组织群众疏散啦,以及拉架劝架等等,都是她的责任和义务。虽没有报酬,却很光荣。这份光荣正是小蒋争取来的。颜大嘴的信发出后,那边虽没有派人过来,但却回了信,信中表达了想和颜大嘴见面的迫切愿望,只是一时琐事缠身不能来而已。小蒋认为这充分说明那边的狡猾。不过,狡猾的才是大鱼,任何钓者都有深刻的体会。既然如此,成功便是只欠东风了。于是,在黄辣椒母女的催促下,他不得不暂把婚事当立功,把喜糖给散了。
接着,奶奶对围在桌子边的人们说:看你们愁的!愁么呀?俺可美死啦。安芯出嫁,都送马桶,这会儿是干粮。毛主席不是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吗?俺得乐呵乐呵,快去把安芯两口子和老颜叫来吧,俺杀鸡去。
为了给孩子们发身子,奶奶每年春天都养一群小鸡,到了六七月,便杀了刚打鸣的小公鸡,放上冰糖炖给男孩子吃。经过几场鸡瘟,这会儿剩下的是几只能生蛋的母鸡。孙鹰带着几个孩子围追堵截,好不容易逮住的却是奶奶最喜欢的芦花鸡。奶奶很无奈,便说:放出鸡笼就不好逮啦,算了吧。要说,它也不冤呢,谁叫它被人撵着还叼块肉舍不得丢呀,跑不过别个还好吃,该。
奶奶蹲在大门口的阳沟边,把菜刀搁在红石上磨了磨,伸出手指搅搅碗里的盐水,再接过孙鹰抓住的鸡,唱道——
小鸡小鸡你别怪,
你是阳间一道菜。
他不卖,俺不买,
他不吃,俺不宰。
唱罢,就是很麻利的一刀。谁知,芦花鸡在这时候居然还挣出了一个蛋。那个蛋摔在地上啪地炸响,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鲜艳的蛋黄泅凫在漫漶开来的蛋清里,散发出欢乐的不谙世事的奶腥气。芦花鸡在地上扑腾了几下,老实下来。
奶奶用刀把蛋黄铲进碗里,吩咐孙鹰,等褪毛剖好,端水来冲冲阳沟,万一鸡有病,别把好鸡传染了。
鸡肉飘香时,颜大嘴跟在安芯和杭州身后一道进了门。孙庄夺过两只塞得满满的藤篮,掀开一看,欢呼起来,那不是包子,是线毯和蚊帐。紧随他们而来的,却是窗外邮递员的铃声和吆喝声。邮递员喊道:孙庄,快拿图章拿笔来!
奶奶说:谁呀?别是给俺寄煎饼来了吧?
孙庄冲了出去。秀和孙安路却一愣。接过安路的眼神,秀连忙在门洞里拦住了孙庄,问是谁寄的么。还能有谁呢?济南寄的包裹,枣庄汇的款。秀把汇款单要过来,掖进了衣袋里,并悄声交代儿子,对奶奶只说济南寄包裹来了,别提枣庄。
可是,奶奶在厨房里听见了邮递员对孙庄说话。待孙庄进家,奶奶从厨房里出来,问:山东寄的么呀?
孙庄说:济南寄的包裹,单子上品名看不清,重量三百克,大概是钢笔吧?
奶奶顿时拉下脸来:咋想着寄枝笔来?八成是你这鳖羔子给姑爷爷写信要的!
孙庄说:我又没向他要东西,我就是告诉他,考上了铁路技校,三年以后,我也能开火车了。
他咋给寄钱呢?
没有。就是这张包裹单。
俺听见邮递员说有张汇款!
既然奶奶听见,也就瞒不住了。秀连忙掏出汇款单,说:枣庄他二爷爷寄的五块钱,俺说不要呢,下午领包裹就给退回去。
奶奶朝着孙庄扬起手,虽没打下去,可那只生气的胳膊老半天也收不回来。奶奶骂道:贱!眼看就是大小伙子了,人要脸树要皮呢。你不是能割草能拣铜皮子吗,为么向人伸手?那些年俺孤儿寡母的,靠拾煤核做针线糊口,吃了上顿没下顿,俺也不沾那蹄子的!
孙庄委屈得叫起来:我没有要!我就是告诉他们读技校的事。
写信不就是要吗?多长的手呀,都伸到几千里地的山东省去啦,你不嫌丢人俺嫌。俺臊得慌!奶奶摸了自个儿涨红的脸,脸上一定是滚烫的。
在孙家,杭州显得很生分,只能悄悄示意孙庄别争辩,而巡道工和于金水就像自家人似的,随意得很。巡道工一直在打岔,说饭焖糊了,不该焖饭的,啃包子馒头多好。于金水则把嘴贴在奶奶耳边提醒她,孩子要走了,谁都舍不得,心里难受着呢,别再熊孩子啦。
于是,奶奶便迁怒于秀手里的汇款单,劈手夺过去,毫不犹豫地把它撕碎了。大家面面相觑。五块钱,紧着花,等于一个人的生活费,而让大家惊讶的却是奶奶的决绝。
孙庄索性把包裹单也递过去。奶奶却没有接。枣儿眼疾手快抢过去,马上找出户口簿,带着爸爸的图章就去了邮局。待摆好桌子,包裹就到了。
竟然是口琴。奶奶说:这鳖羔子,你于叔给买了口琴你还要呀,你上的技校在台湾还是在福建前线,派你去抓特务呀?
枣儿说:那只口琴送小猴子了。所以,他才要的。
孙庄推了她一把,说:去去去,别乱说。我这次没向姑爷爷要东西。可能是他想起了从前的事。读小学时,我写信向他要过口琴。
奶奶又是一番数落。不过,这并不影响饭桌上的气氛,相反,迟到的口琴为孙家团聚添了一道笑料。奶奶一直讥嘲着口琴,她自说自话般嘀咕道:口琴就是眼多。俺就纳闷了,每个眼一样,咋就能吹出各样的调?嘴咋找的眼?眼咋对的嘴?怎么含着,都得含好些个眼,为么能吹出一个调?口琴就像人呢,心眼多了,就不着调了。你说说,俺孙子要个口琴,等了多少年。多稀罕人呀!为么不等到俺抱重孙子再寄来?指不定,口琴是能下蛋的母鸡呢,买来留着下了一茬蛋,才舍得送人杀了吃。
为了助酒兴,于金水又提出了包子问题。他说,去年回了一次老家,四合院里的邻居见我喜欢吃青皮萝卜,临走时,整个院子都给我送萝卜,你一篮子他一筐,我哪带得了呀,留在家里吧,父母不答应,邻居也不乐意,大家伙儿都在一旁瞅着呢,结果装了五麻袋,叫火车托运回来了。
秀说:你就瞎掰吧。么时见你的萝卜啦?你存心要折腾俺庄儿。
安芯说:有吃的还怕找不到嘴呀。带就带呗,作行李托运过去。
连杭州也忽然体悟到讨论包子问题的乐趣了,十分难得地笑出了声。他的意见是,就挑着干粮去车站,反正这边有人送上车,那边有接站的,庄儿累不着。到了学校,那么多学生还不都像饿狼似的?
一天就在热烈的争论中过去了。没有了离愁,也来不及叮嘱。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奶奶烫完脚,坐在熟睡的孙庄床头,啪嗒啪嗒地直掉泪。她嘟哝道:可别去抓特务啦,人小蒋闹腾了几年也没逮住特务,你能行吗?你就把特务当蚊子吧,去了就挂上蚊帐,每天记住把帐子里的蚊子撵干净,再掖好。学校那儿是乡下,乡下的蚊子比特务凶得多。
第二天一早,邻居们果然来送孙庄了,而且,都盯着满桌的干粮。有些目光显然流露出对包子的关切。杭州妈妈就问:啥辰光啦,为啥个还勿装到袋袋里厢去呀?
秀对涌进屋里的孩子们说:大家伙儿来个比赛好不好,五分钟,看谁吃得多。反正这个天不怕凉。前三名的,俺奖励个小本子。
这一号召,立即得到孩子们的响应,也没等秀下令,一双双手抓起包子馒头便啃。风卷残云一般,连又韧又硬的糍粑也给抢光了。那阵势,那气氛,顷刻间感染了满屋观战的家属,她们成了自己孩子的拉拉队。得冠军的是金华,杭州妈妈开心地拍起巴掌来。
奶奶朝庄儿笑了笑。孙庄会意了,笑着挎上背包。
一家人去送站了,奶奶留在家里,弄了些酒菜,供在里屋的五斗橱上,供品还有山东捎来的伏苹果、莱阳梨和一把金丝枣。这里该是她丈夫的神位了,却没有牌位,没有遗像,没有香烛,甚至没有写上他的姓名。他的神位只是一面白墙,朝着下行列车驶来的方向。奶奶面对五斗橱默立着。
她心里大概在呼喊:死鬼,俺大孙子读技校去了,他翅膀硬了,眼看着就能一日千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