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火车司机送行,就不愁找车了。安路搀着秀,紧盯着从驼峰上下来的溜放车,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条条股道。有一列货车已经挂上车头了,蒸汽机车正喷吐着滚滚浓烟。在列车的尾部,安路说,上这趟车吧,俺对车长说说。他伸手就把秀抱上了守车。
车长刚刚点燃守车当央的煤炉子。车长说:孙大车,你把这么漂亮的媳妇交给我呀,别说到王家工区,就是到了终点站,我都不让停车。我要把她拉到贵州老家去。
安路说:行啊,她大字不识,安全,跑不了。你也别回来啦,铁路医院的林一刀就送俺啦。说笑了一阵,安路就回去了。
守车里,煤烟叫风吹得倒灌进来,呛得秀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赶紧跑到车门口去透透气,外面的空气中则弥漫着化肥、农药及畜禽粪便的刺鼻异臭。密布的车阵,看上去似无人之境,可秀竟发现了跟踪而至的小蒋。
小蒋站在守车下面,神秘地微笑着示意秀下车。秀问:做么跟着俺啊?当俺是特务?俺去看俺干爹不行吗?
小蒋摇摇手,不让她说话,同时,很坚决地把秀拽下车来,拉到了前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在那里,守车上的车长看不到。小蒋不无得意地说:我就知道这几天你一定会去见颜大嘴的。
为么不让俺见他?
让。谁说不让?你去了,要好好照顾他,多跟他聊聊天,干女儿嘛。这个关系多好。问问他山东老家的事,都有哪些亲戚跑到那边去了,跟他们有没有来往。最近那边有亲戚想过来呢。
秀大惑不解,问:那边那边的,哪边呀?
小蒋说:那边就是那边。你别直问,就听他自己说。他说了些什么,回来如实告诉我就行啦。我会找你的。
小蒋还交代秀,要绝对保密,任何亲人都不能告诉,特别是要真把颜大嘴当父亲对待,经常来往,经常交心,这样对工作大有好处。小蒋说,这对秀是个机会,组织上正准备培养她当居委会干部,她很快就不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了。
秀说:你要俺当特务呀?害人的事俺可不做。
小蒋说:这是救人,救你干爹。懂吗?我们不能让那边把颜大嘴拉过去干坏事。
说完,小蒋往车底下一钻,就没影了。秀心里噗噗跳个不停,不知咋办才好。车长手握信号旗,一探脑袋,喊道:你怎么下去啦,快上吧,要发车了。
坐在守车上,不经意间,秀通过了望窗瞥见前方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像枣儿,一个像范多多。定睛再看,人影不见了。秀很纳闷,别是叫烟熏得花眼了,学校不是开运动会吗,枣儿还说要拿个跳高冠军,她能到车站上来练跳高吗?
随着秀的恍恍惚惚,列车启动了。秀万万想不到,枣儿和范多多也在这趟车上。她们扒上了列车中部一节敞着顶的高边车。守车上的秀忐忑不安,而她们在曾经装过焦炭磷肥矿石的空车皮里,却是兴奋异常。
孙枣也要去看巡道工。枣儿想他了。范多多是被孙枣邀来做伴的。用范家媳妇的话说,枣儿眼看开花挂果啦,比她大的多多还是瓜秧子,没么动静呢。俩人站在一起,一个是骄傲的白天鹅,一个是瘦瘦小小、灰不溜秋的秧鸡。铁道边的稻田里,常见秧鸡驼着背,哧溜哧溜地乱窜。好些男生都鬼鬼祟祟地传说,范多多长得像只小老鼠,肯定是小时候嘴馋,不听大人关于不准在铁路边拣糖果的告诫,拾吃了敌特投放的包在美丽糖衣里的老鼠药所致。
当同龄的女孩子一个个胸脯鼓突并为之自豪时,瘦棱棱的范多多羞愧得难以自容。好几次,她为女同学们所鼓动,硬着头皮到了澡堂门口,又吓跑了。可她心里却对同伴迅速发育的身体充满了兴趣和向往。多多曾涨红了脸央求孙枣:让我看看你身上好吗?孙枣又羞又恼:到澡堂里去看呀!孙枣还骂她神经病。多多顿时泪汪汪的,连着几天眼皮都是浮肿的,也不睬孙枣了。孙枣憋忍不住了:看吧看吧让你看个够,不过得挑个好地方。
多多愿意给孙枣做伴来扒车,就是以此为条件。此刻,火车撒欢儿跑起了速度,再神勇的调车员也不敢扒上来,是孙枣兑现条件的时候了。多多眼巴巴地望着她。高边车的空车厢里,装载着南方初冬的风和暖融融的阳光。孙枣迟疑着脱去蓝色制服改的罩衫、大红色的毛线衣和粉红色的衬衣。风虽然很凉,可她的身体在阳光下却是盎然春意。一对坚挺的乳房贪婪地呼吸着原野上嫩嫩的紫云英的芬芳,柔曼的玉臂幸福地迷醉于风和阳光的热烈抚摸,她为自己美丽的盛开而喜不自禁,为自己第一次这么勇敢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感动不已。她索性把自己扒得精光,带着一种骄傲的笑意,也许还带着几分惊奇,顾自端详起来。
那一刻,范多多痴痴呆呆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尊青春的裸雕,良久良久方才缓过神来。她不由自主地抚摸了最诱人的部位,就像人们疼爱一朵带露的鲜花或亲近一只温存的梅花鹿。她喃喃道:难怪男生都喜欢你。
孙枣打落了她的手,骂道:讨厌!留着摸自己吧,你也会膨胀起来的,所有的花蕾都要开放的!
范多多黯然神伤,很果断地也褪去衣服,把自己的悲哀裸裎在女友面前。荒坡与沃野对峙着,冬天和春天对峙着。两个精赤条条的妙龄少女互相读着对方的身体,她们的阅读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铿锵前进。
孙枣也在多多的胸前拨了拨,说:傻瓜,你只是发育晚,这不是花骨朵儿吗?女大十八变呢。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在你的皮肉之下,有冬眠的青蛙和蛇,它们会苏醒的,它们会在春天敲着蛙鼓跑出来,举着蛇蜕跑出来,你别害怕哟。
范多多眼睛发亮:真的?听你说话也像写作文,难怪连我们高年级老师都知道你。告诉你啊,枣儿,小时候我真的吃过铁道边拣的糖,一大把呢,糖纸太漂亮了,我舍不得扔。
很快到了临近工区的施工现场,车速慢下来。两个女生赶紧穿好衣服。孙枣打了个喷嚏,说:其实风挺凉的,刚才怎么不觉得呢?
车停了,她们从下面没人的一侧爬下车厢。而守车上的秀是从另一侧下车的。秀和车长告别的时候,车长说:走吧走吧,我不就是和孙大车开个玩笑吗,看把你吓得,一路上不吭声,掉了魂似的。真要拉到贵州,我该后悔死啦。
秀笑笑:谁让你是林一刀的男人呢。俺听见林一刀的名字,就哆嗦,怕她把俺拽进手术室,逮哪儿拉道口子呢。
林一刀之所以威镇合欢,因为她是铁路医院外科的第一把刀,故名林一刀。不过,她在即将成长为主刀前,曾一不小心,把手术病人好好的盲肠给割了。病人闹得很凶,一时影响挺大。所以,人称林一刀,赞美和激励的意思都在里面。
车长冲着秀的背影喊:下次再坐我的车哦。我撩起上衣让你看看,我肚皮上全是刀疤,为了找准盲肠,她把我肚子都掏空啦!
想象着车长的肚皮,秀不住地笑,因迷惑而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她从列车尾部走到车头边,看见前面有不少工人正在线路上忙碌,其中便有她的干爹。她等候在路基边的刺槐林里。
不一会儿,随着一阵口哨声,列车启动,缓缓通过施工路段,车长举着信号旗向秀致意。驶过去的列车像一道开启的幕布,这时,出现在秀眼前的,就是路基那边的孙枣和范多多了。
枣儿瞥见秀,拉着多多想往路基下跳,被秀喝住了。秀冲了过去,一把揪住她,劈头就是一阵怒骂。枣儿也挺犟,说巡道工这么久不回去,一定是生孙家的气啦。
秀气呼呼地问:俺做错么啦,他气么呀?
枣儿说:姑姑结婚多大的事啊,他没赶上喝喜酒,喜糖也忘了给他送。
秀说:一个大男人,就为这生气?他变成小丫头片子啦?
那你说他为什么呢?
秀的回答是,逮住两个孩子,挨个给她们拍打身上的灰。拍落的,有煤灰磷肥矿石粉以及其他,各色都有。秀忽然觉着枣儿来了也好,小蒋不是希望自己把干爹当亲爹吗,带着女儿来看望,多亲呀。
巡道工正和同事们抢着点换枕木,一个个光着上身,还大汗淋漓的。负责了望的工人看见她们,大声呼喊:颜大嘴,看谁来啦!
颜大嘴正扬着大锤砸道钉,抬头一看,也不理会,顾自继续砸,一锤砸到了自己脚背上。一边的同事见状,赶紧上前把他换了下来。秀也惊叫着跑过去。
颜大嘴被扶到路基边,可单脚跳着的他却坚持要下路基,到水塘边那块草地上躺一会儿。到了草地上,秀把他的鞋一扒,就见伤脚发面似的肿了起来。
巡道工假装揉脚,四下瞟瞟,轻声说:放下东西,带孩子快回吧。
秀说:为么呀?你起多咱没家去了,俺来看干爹不行吗?咋像个劳改犯似的?
巡道工说:俺也纳闷。公安常来这四带转呢,兴许那个案子还没破,可凭么怀疑俺呀?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小蒋从前当过侦察兵,俺是老侦察兵啦,就逗他玩吧。可俺不乐意让人缠着你老孙家。往后可别来啦。再来,俺还往脚上砸。
秀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故意砸自己的,就为了找个僻静地,对自己说这些话。
枣儿指着颜爷爷赤裸的上身对多多说:看见了吧?我的作文不是胡编乱造的吧?
流淌的大汗,把巡道工前胸后背的疤痕伤口都冲刷出来了。一条条的,一团团的,散布在一棱棱的肌肉疙瘩之间,就像山谷里的沟沟坎坎坑坑洼洼。
秀替干爹披上了因浸透油渍和血汗而沉甸甸的工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