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的傍晚,安芯常会把丈夫搬到轮椅上,推着他在铁路新村散步。自来水边,有的女人偷偷称之为放风。铁路新村最宽敞的地方是篮球场,一对木制篮球架闲置了许久,孩子喜欢在球架上攀爬,大人则常在上面晒煤饼,最甚者,也不怕闪了腰,竟把准备腌的白菜一棵棵挂在篮框上晒,把煤饼一块块贴在高高的篮板上,像烤烧饼似的,这大概就是民间的行为艺术。杭州每每经过这里,都会感伤一番,不愿就在这里转圈儿。所以,他们散步的路线有点奇怪,绕着红石楼房和后来建的平房,曲里拐弯的,几乎经过每栋楼房的大门口。一直到三角线上坡道黄辣椒家门口,才转身折返。
杭州不愿在篮球场久留,还因为他家窗户对着篮球场,窗户里面老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安芯。那是一双挑剔的眼睛。无论他们散步出门早了晚了,衣服穿得多了少了,还是推着轮椅的安芯扭头和别人说话了,那双眼睛都会从窗户深处的黑暗中,猛然扑向光亮处,变成挂在窗台上的一张脸。
杭州妈妈一般是这样惊呼的:哦哟!杭州喂,日头咯大就出来呀!你们是要风凉呢还是要取暖啊?或者,喊道:肉呀肉,慢慢交,当心脚底下呀,不要翻塌了车子把我吓煞啦!
奶奶可不乐意啦,她训了安芯一顿。她说:叫你傻大姐,不冤呢。吃啦喝啦,屎啦尿啦,你侍候着,还不行吗?还散步!这不是叫聋子听收音机,叫瞎子看电影吗?作!自作自受!你听听,隔壁嚷些么呀?俺是念着她男人走了怪难受的,装听不见。要不,俺可不答应。气死人啦,真当他儿子是月亮啦!你说说,你这伴月的星得么好处啦?
安芯却乐:当然得了好处。星不是更亮了吗?每天多少人仰头看着。看我把英雄照顾得咋样,看我们夫妻关系咋样,看我们一起能过多久,说么闲话编么故事的,都有。怕别人笑话我还敢嫁给他?看呗,干脆让大家都看个明白!
于是,他们的散步几乎成了在群众的视野里游行,无怨无悔的,坦坦荡荡的。
开始,杭州坚决不肯出门。安芯劝道:这一天天的,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咋行呢?假肢和轮椅,都是为了走路。现在请你去做报告的少了,你心里闷,我知道。可也不能每天装上假肢坐着轮椅不动弹呀。得学会和熟练掌握假肢,才能发挥它的代偿功能。动作协调了,你就能自由行动。再说,我嫁给你,就是你的腿,你有两个人的腿呢。
杭州说:我在家里看书,挺好的。我在学保尔·柯察金呢。上学的时候,我不喜欢语文,要不,我来写本《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安芯拿起他腿间的那本书,指着页码说:你心不在“马”呢,昨天翻到这一页,今天还在这里。琢磨着么叫处女宝是不是?幸亏我哥哥在这句话下面画了一条线,让你多少看进去几行字。
杭州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感伤地说:安芯,头一阵子,老是开会呀做报告呀,学生们一拨拨的,日子过得挺快。可现在,来的人少了,我想这才是我要一辈子面对的生活。我成了废人啦,还拖累你成了我的保姆。我想,往后我要尽可能地少拖累你。
他们的新房里,堆着垒成了一面墙的马桶。钩花的帘子遮住了它们。钩花的台布上却坐着一只三五牌座钟。每天杭州就背靠马桶面对座钟,十分专注地关切着时针的运行。他在新房里能听到的一切声音,都有着不变的时间规律。比如,上午八点钟左右,下夜班的职工回来,单身宿舍里会有彼此唱和的歌声,接着,便是长长的寂静。自来水边的喧哗有三个重要时间段,清晨、半上午和傍晚。桶啊盆啊磕磕碰碰,水声笑声没完没了,间或还有骂声哭声乃至撕打之声。调车场上的钢铁轰鸣和到发列车的鸣笛,更是在杭州的精密计算和真诚牵挂之中。天天就这么倾听着时间,体味着时间。时间令人感伤,杭州变得忧郁了,沉闷了。
安芯生气了:我是你老婆啊,你还当我是车站雇的保姆呀?再说,你同样可以工作。我想好了,明天就去要求领导,把你调到电话所去,我们一个班,你我都不耽误工作,还能互相照顾。给电话所看大门最适合你了,那是战备单位不让闲人进,也就是交接班时开开门。
杭州说:范站长准备让我去看料库,负责发放劳保用品。我还是干这个活好,呆在仓库里不用抛头露面,免得天天让人像看动物似的,我成了合欢公园里的猴子啦。一对猴。
安芯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谁不是尊敬你崇拜你?
杭州却激动起来:不错,是这样,可许多眼神里不止这些。你记得小学语文有这样一篇课文吗,处处为别人着想?现在我对这篇课文感受可深了。健全的人,是不可能体会到自己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对一个残废的影响的。也许,别人是不经意瞟我一眼,可在我看来,他的目光里一定有意思,至少是好奇吧。就像你的侄子,老想研究我腿的断面。
安芯笑道:你毕竟与众不同嘛,别人注意你也难免。你要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挺起胸来,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听着啊,往后我要让你跟我一道上下班。路太远,你能走就走。我推着轮椅陪在你身边,走累了,你就坐轮椅。
傍晚的散步,成了他们携手上下班的预习。可是,哪有拄着双拐拖着假肢去散步的呢?安芯便推着他兜风。一路上,安芯不仅时时找话题逗杭州开口,还不停地同熟人打招呼,寒暄几句。可是,连续坚持了好些天,杭州的心情依然抑郁,见了谁都只是点点头,挤出个尴尬的笑脸,安芯逗他说笑呢,他则敷衍着哼两声,接着,便是一脸的烦躁。
他俩散步经常能遇到于金水和范明明。于金水总是在听到动静后,端着脸盆出现在楼梯口,看见安芯推轮椅过来,赶紧放下脸盆,帮她把轮椅搬下楼,并一再建议他们调宿舍,调到楼下不是更方便吗?安芯说,楼下上半年返潮,湿气太重,杭州成天呆在屋里,很少晒太阳,住楼下对身体不好。
遇见范明明的地点一般是自来水边,她好像是有意守候着,水龙头哗哗地开着,几件衣服在木盆里过了无数遍。她低着头,可眼睛却不老实。安芯便迎着她怯怯的犹豫的目光打个招呼。安芯对杭州说,明明大概有话对你说吧,每次都这样,我看她能憋多久。
果然,范明明憋不住了,她端着盛有湿衣服的脸盆,堵在轮椅前面。当着安芯的面,她告诉杭州自己很快就要结婚了,对象就是上次来合欢相亲的铁道兵团长。杭州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安芯问,他比你大十多岁吧,有没有孩子?明明说,有个男孩掉到河里淹死了,他前妻为此大病不起,前年走的。安芯又问,那你得随军了,部队在哪儿呀?明明回答说是西北,顿时,眼里便有了黄沙蔽日的茫然。
当然,安芯也从她的眼里看出爱的留恋和遗憾。安芯忽然有些同情明明了,上前去攥住她的手,说:结婚前去剪剪头发,太长了显瘦。你太瘦了。
明明不只是瘦了,一瘦,眼角的皱纹也出来了,还有黑眼圈儿。明明说:你咋一点没变呢?白里透红的。老见你们散步,就知道你付出的是辛苦,可得到了幸福。
安芯转身捅捅杭州,示意他对明明说些什么。可是,杭州却是冷漠的:西北大着呢,西北哪儿呀?她走她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走吧。
安芯捶了他一下,带着歉意的微笑对明明说:这阵子他心情不好。定下日子告诉我们啊。
一路上,安芯不停地埋怨杭州的态度。杭州默默地承受着。可是,回到新房,他竟发火了:安芯,你唠叨够了没有?别再跟我提她的名字。要我祝福她吗?西北正在建兰新线,万一那个团长在工地上排哑炮炸断双腿呢?她不是还得甩了他?
安芯吃了一惊:真没想到,你竟记恨着人家。你出事后,明明心里很矛盾,你为她着想,不愿拖累她,故意冷落她甚至讥嘲她,这才导致了你们的分手。我提出和你结婚,你也是再三拒绝,你的出发点还是为别人着想。所以,我一直认为你高尚,通情达理,又豁达乐观。连我都能理解她当时的行为,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呢?
岂料,杭州冷冷一笑:你是不是觉得她当时太英明了?
安芯逼视着他:你这是什么话?说明白一点!
那好,我就直说啦。我最想祝福的人是于金水,找了个漂亮姑娘,老丈人是路局报社的领导,一结婚,他就能调路局机关,可他为什么拖着不结婚呢?他心里有你。他在等你。他倒是很能助人为乐的,人家多么喜欢替我们扛轮椅呀,我常常被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安芯愤怒了:够啦!你的心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阴暗?难怪每次碰见于金水,你的脸拉得像马脸。他是追过我,不假。可现在他是我哥,我娘的干儿子。别忘了,你这英雄还是人家一个字一个字宣传出去的。你这样下去,看谁还敢搭理你!
杭州说:不搭理才好呢。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我讨厌别人的眼睛。你非逼着去散步不可,你理睬过我的感受吗?我是在为你散步,散步是蒙蔽群众的假象。
安芯气得说不出话来,强忍着泪水,冲出门去,但跑到楼梯口又转身回来了。现在,再多的委屈和痛苦,她也无处倾诉了。她拽着杭州的胳臂说:今天你给我说清楚,我蒙蔽群众为什么,为入党,为当官,为落下个好名声?我都打算当你的保姆啦,那些对我有意义吗?你真是你妈妈的好儿子呀,你也会唱月边星嘛。
安芯和杭州生了一夜闷气。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整夜里,她躺在床上三番五次地调个儿,绣着鸳鸯的枕头飞来又飞去。枕头是嫂子用丝线绣的。秀在把花样描在布上时,做了小小的修改,给那对戏水鸳鸯各添了一对蹼,它们的蹼就是双腿和双桨。绣着鸳鸯的秀当时挺得意,也不声张,只是捧着花绷子偷偷地笑。在这个夜晚,两只枕头上的鸳鸯都耿耿难眠。
第二天,安芯先去车站澡堂联系好,下午提前半小时专为杭州开放。然后,回来告诉杭州,她要带他去集体澡堂替他洗澡。杭州说,就在家里擦擦吧,要不,还是叫嘉兴送我去。安芯说,和你过一辈子的是我,再说,我不能让群众受蒙蔽,我要让群众看看和你结婚意味着什么。
安芯的态度非常强硬。她收拾好换洗衣服,不由分说地推轮椅,杭州想站起来,被她按住了。杭州紧攥住轮椅刹把,她扬起巴掌对着他的手就是一下。杭州无奈了,说:洗就洗,你不嫌丢人,我还有啥个资格在乎这些呀。
不过,杭州非要自己走着去不可,安芯便推着轮椅跟着他。咔嚓咔嚓的,杭州下了楼,经过自来水边上了大马路,一直走到东站的道口边。那里有一座桥吊,是个货场,路面被拉货的卡车碾得坑坑洼洼。杭州觉着累了,只好回到轮椅上。
车站澡堂像公共厕所一样,也是男左女右。除了锅炉工,只有两个人管理,女的卖票,男的把门。把门人说:小孙呀,当时没说好,你们是进男的这边呢还是女的那边,所以,我干脆两边都放满热水,你们自己拿主意吧。就给你们半个小时啊,要快点。要不,五点整正式开放就麻烦啦。
杭州要去男浴室。安芯说:等下水都凉了,男人不怕凉,照样跳进池子里。女人进浴室总是先试水温,水凉就不洗啦。我们千万别浪费那一池子热水。
穿过外间的更衣室,安芯把轮椅一直推到浴池边,扶着杭州下来坐在池沿上,替他卸了腿上那赘物,看看残肢表面有没有磨出来的水泡,再将他扒个精赤条条。杭州双手撑着池沿,艰难地挪动身体。然后,安芯就往他身上撩水,给他搽肥皂,浑身上下搓了一遍又一遍,搓得他如同一个大雪球。安芯抱怨道,每回嘉兴是咋替你洗的,真该把你扔进池子里多泡泡。杭州自嘲道,扔吧,扔进水里我就是一只大甲鱼。安芯这才发现,这个比喻真是贴切。她一边用脸盆往雪球上浇水,一边瞅着他的身体,不觉间,双颊微微发烫了。把杭州冲洗干净后,她打开浴池边的水龙头,接了小半盆冷水,往杭州腿裆里一浇。杭州脸也红了。
把门人进来探了一下头,嚷道:小孙,还剩三分钟,快点!男男女女的都到了,我可挡不住,我要把两边的门呢。
应着把门人的警告,已经有几个性急的女人边脱衣服边进了浴室。她们一起惊叫起来。她们看到的场景是,慌慌张张的安芯弯着腰,憋红了脸,很吃力地抱起光溜溜的杭州,摇晃着往轮椅上放。
女人们静静地等在浴室门口。安芯推着杭州出来时,难为情地朝她们笑了笑。她们中有好几个揉眼睛的。不过,安芯要最终赢得女人的尊重和同情,会非常辛苦。比如,黄辣椒的女儿待安芯走后,就冲着澡堂把门人发脾气了。她说:让我们泡在那一池脏水里,万一怀孕了,找谁呀!
女人们哄然大笑。有人说:好啊,我们就是小英雄的母亲啦!
把门人连忙表态:特殊情况啊,马上给你们换水,换干净的热水。
梅香要搬家了。搬得并不远,是和黄辣椒对调。黄辣椒的那套房子,是干打垒的平房。屋里又潮又暗,门口朝着大路,又挨着火车头调头的三角线。显然,梅香要远离孙家。梅香却对奶奶说,那儿离公寓近,上下班方便。
奶奶一听,就从袖口里掏出了手绢。她的泪,一滴滴,又大又圆。她还像孩子似的撇了撇嘴,仿佛有说不出的委屈。她问:梅香啊,俺给你公公婆婆做的针线,合适吗?肥了瘦了,你吱声,俺给改改。棉袄是丝棉的,可不好铺啦,没么疙疙瘩瘩吧?
梅香说:奶奶,你是就着他们的衣服裁的,肯定合身。你的针线活儿,谁不夸呀?黄辣椒愿意跟我调房子,就是冲着你来的。家还没搬,她把布料子都买好啦。
奶奶问:你公公婆婆没试试?多咱送去的呀,为么不试试给俺个话呢?
梅香支吾道:试了吧?我看着挺好的。
奶奶又问:叫你公公别穿解放鞋啦,他是汗脚,俺每回去医院,一进病房就闻到脚臭,病房又不通风,味道都关在里面,好人也给熏病啦。俺做的布鞋,配了鞋垫,可鞋垫太软,一蹬都窝一团啦,硌得慌。叫他把那双鞋垫扔了吧,俺另做。
梅香就不吱声了。其实奶奶也明白,自己忙了一个秋天,给陈家老小做的一大堆衣服鞋子,都被他们客客气气地收下,却冷冷地撂到一边,人家心里还是有疙瘩,不稀罕呢。就像对待安路一样。安路每趟跑车家来,总是带着从沿线捎来的时鲜蔬菜呀土特产呀,先去看望陈连根父母。那对老人成了医院的常客,所以,安路每次去,不知该先奔医院呢还是去连根父母家。一趟趟地捉迷藏。中秋那天上午,他先去老人家,见门锁着,便往医院跑。医师说他们刚出院,他赶紧回头。可老人在半路上想起落在医院的暖瓶,又回了医院。安路再往医院赶。最后,他们是在俱乐部门口相遇的。连根母亲却说,你就不能把手里那包月饼搁在窗台上吗?一句话,噎得安路好一阵子缓不过气来,还得赔着笑脸。
梅香搬家的决定,对奶奶更是一个刺激。自打连根出事以来,孙家全家老小都满怀歉疚之心,念着连根父母,念着梅香和小猴子。安路和秀一回回对连根父母说,拿我们当你的孩子吧。梅香则成了奶奶的孩子,小猴子是整个孙家的孩子。现在,小猴子都离不开孙家啦,一睁眼就要下楼来找孙厦玩,待到哥哥姐姐放学,更疯了。要孙庄吹口琴,要孙枣给他当马骑。孙枣是大姑娘了,奶奶不乐意,便要孙鹰趴下当大马。小猴子不干,奶奶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小猴子都叫孙家惯坏啦。两家的关系表面上其乐融融,可是,内里不知道藏着什么瓤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