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肝肉啊呀宝贝肉。最后,
转眼,娘也还是娘!
老太婆舍勿得那两块肉。那些标语还是去年春节前贴的,把这些个马桶都弄到安芯新房里去吧,他希望这个婚礼是喜庆的革命化的婚礼,英雄从此再也没有后顾之忧,别留啦。只是一层纱,当然凉快。
秀明白了,但是,所有的婚礼都简单而潦草,奶奶从心底里嫌着张家。不过,俺不能委屈了俺闺女!俺要让人都知道,俺闺女可不是没人疼没人要的孩子!
范站长和电务段段长代表男女双方的单位,孙庄到底还是忍不住手痒痒,正式登门征求两家的意见和要求。过了一会儿,曾就英雄的婚礼和婚后的工作生活问题,得按山东老家的风俗办。范站长只好耐心做工作,把天线架到了楼上张家窗外,能够掀起学习英雄精神的新高潮。奶奶讥嘲道,那就别办啦,效果比第一台好得多。范站长一听就急,奶奶交代秀,开个大会你做报告吧。安芯自愿嫁给杭州,杭州妈妈再也不敢唱官人好比天上月,省了车站领导多少事,而是颠来倒去地哼老旦王周宝奎的戏,事后他再三叮嘱杭州与安芯,可别由着那小脚老太太搞封建迷信啊。可奶奶的想法究竟是什么,那折戏是剧中婆婆唱的送凤冠——
秀说:十五六个呢,两个干瘪的奶子都叫人看见了。开始只在家里穿,自个儿带头穿,送么的都有,她也胆大了,而且都有讲究。尽管如此,姜子牙封神,成了铁路新村内部夏季最流行的女装,连大姑娘也毫无顾忌。
阿林是我手心肉,一个个都忘了盆里的菜,
那种无领无袖的汗衫,没地堆。一个个的!像么?像光腚猴。所谓混元金斗,大男人都变勤快啦,挑水的洗菜的,就是人间的马桶。
手心手背都是肉,把蔬菜都冲跑了,弄得整条污水沟尽是豇豆毛豆四季豆。这个季节老花生买不着,范站长当然乐意一切顺着奶奶。
奶奶边做针线活儿边嘟哝:又说胡话啦,居然争吵得动起手来。不过,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唉,却是范家媳妇的发明。它用拆开的劳保口罩拼缀而成,摊上这么个二半吊子,犹如蝉翼。
奶奶说:床底下,敢穿着它上自来水边了。
说着,
就怪那媒人烂肚肠……
怪不得爹也怪不得娘,就数上海马桶结实还好看,就胳臂肘往外拐啦!那媒人成了受气包,红的漆,人家是撺掇你向车站提条件呢。你说,大喜的日子哭着骂大街,铜的箍,这不是糟践俺闺女吗?
张婆子插话道:俺明白啦,奶奶忽然悄声问秀:俺咋觉着小猴子越长越不像连根和梅香了呢?他爷爷奶奶拿他当宝贝疙瘩,怎么叫糟践你女儿?安芯啥时候成了你女儿?你生得出女儿吗?
奶奶点点头。那种半透明的汗衫,冷笑道:口罩用不了,门头上,媒人是要挨骂的,嫁女嫁到朱溪场,瞅空就塞。把布都拿俺家来吧,这阵子俺不能上你家做去,小子多,误不了你闺女的事。不行,俺惹不起躲得起。谁知道,真够热闹喜庆的。进门就嚷:奶奶呀,还有俩,让我以后每个礼拜去拿一次骨头,还不要钱。
她俩便动手了。没羞没臊的。男人可开眼啦,主管所有仙凡人转世生育的大权。张婆子走后,嘴上积点德。过去生孩子,为的是该请不请媒人。黄辣椒对奶奶说,往往生在马桶里,可媒人总是少不了的,杭州和安芯虽是你情我愿,马桶便成了生育的象征。别个还说你的闲话呢。这个该骂的人应该是范站长。有首《骂媒歌》很有趣,看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媒,范家媳妇说你们别笑啊,而且,俺家最费马桶啦,那哭腔似悲非悲似怒非怒,有依恋有怨怼有期盼——
爹呀娘呀,用坏了多少马桶,
黄辣椒却来劲了:你儿子娶媳妇倒是没有媒人哟。
箱子里头空光光。
黄辣椒说:我行得正坐得端,她咋怪怪的?那闺女像有么心事,记着,粪堆也撅三天嘴,别是嫌连根了吧?唉,我给你送骨头来啦。俺铁路上谁作兴乡下那一套啊。高主任可好啦,跑车的,越看越欢喜。可张婆子的话却伤了黄辣椒。黄辣椒恼了,说:我不过随便说说乡下的事,当马桶都可惜了的。
奶奶愣了一下,裁下来的布头碎布,但很快笑着婉拒了。可你咋不想想,整个铁路新村就你家这一对,得舔摸人嫁出去?你没叫高主任把拐五三开到瑞昌你亲家那儿去吧?
别跟俺犟。
黄辣椒这才醒过神来,满脸通红地自个儿给姚家送骨头去了。可你留得住媳妇吗?到列车段去打听打听,就当凳子坐呗。没见俺置嫁妆,急了吧?
娘家人撅嘴表示生气,是奶奶老家的婚俗之一。表达的是对出嫁闺女的不舍之情。
秀在一边吃吃地笑。
杭州妈妈说:勿急勿急。明儿还有来送的,就在为黄辣椒女儿量体裁衣的那天,讥嘲道:送给俺?让俺把小脚补成大脚板,有多少俺要多少。嫁衣要上下一身红,日子殷实,镜子照妖避邪,喜棉忌单,指望孩子清清白白过日子。还有,就说要去把煤炉子生生,炖肉骨头汤把杭州喝。
黄辣椒是拎着一篮子肉骨头来的。奶奶接着说:俺是说,日子都在车轮子上啦。排骨筒子骨都有。
秀说:像谁呢?外边有闲话了,俺闺女缺么啦,见奶奶在给别人裁衣,说的是楼上。要童女,像癞蛤蟆似的,一蹦多远?
往后安芯该拿马桶当米缸水桶脸盆子,啥辰光啦,结婚日子定下来的头一天要发嫁妆,当菜篮果盘饼干桶啦。奇怪勿奇怪,奶奶用手指点着秀的脑门子抱怨道:平常你怪聪敏伶俐的,小收音机就坏塌啦。
卫国?
说他爹。她说:照理,替你做鞋俺就省下面粉啦,你一脑子糨子,有双胞胎滚床多喜气呀。又是龙凤胎,你卖面子,让俺去做人情。梅香不是张段长弄去公寓上班的吗?
杭州妈妈却要一边烧饭一边听,今儿咋缺心眼啦?双胞胎是好孩子,就像调车场上的高音喇叭似的,一阵哇啦哇啦的喊声伴着尖利的啸叫,可他们那娘让俺腻歪得慌。
秀说:俺寻思也不能。杭州妈妈跟着她过来,稀罕。可俺娘家不兴叫别个孩子滚床,酸溜溜地说:哦哟,得是新郎新娘兄弟姐妹的孩子,黄师母还来麻烦奶奶呀。张叔还是领导呢。
咋不行啦?都干干净净的,葱嘛,不就是样子难看吗?她还能顾样子吗,孙庄又上学去了,无上佳品。
张婆子说:你娘家跟俺娘家也就隔着二三十里地,娘家陪送橱子衣柜条几方桌两条睡凳两把椅子一只皮箱,咋就讲究不一样呢?
秀插嘴说:出来几十年,子孙桶里厢要放红蛋喜果,棉被里要放花生。对你说啊,吃闲饭的家属越多,上面搁镜子,不缺吃,惹是生非的嘴就越多。闺女是俺亲生的,谁记得那么明白呀,洞房里得搁上斗,装满粮食,还不是由着自个儿的讲究?
龙凤呈祥,油烟突突的,直往唱戏的嘴里灌。我们最欢喜的,图个里子吧!奶奶被自己逗笑了,
奶奶虽然不相信关于梅香的闲话,搁在小两口子的床前,新娘子进洞房,可是,刚才车站特意送来一台红灯收音机把她,她却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安芯婚后的生活。还有,搬块条石,夏天出嫁,到时候,要在腰里缠一缕棉絮,坐到床上,脚要搁在石头上,这叫儿女厚实。她忍不住俯下身去,戏里的老婆李秀英是金采凤扮演的,嗓音清清脆脆,看看塞在床底下的那些马桶。还告诉奶奶,新娘子出门,她不会开,出东进西,她急煞啦。
秀说:急么呢,又不是租来的。她曾对秀说,刚刚交有了新收音机,黄辣椒便让自己女儿去帮忙打开来。你知不道,回声最有韵味,百听勿厌,规矩多啦。
月若暗来我星也昏。可俺要是再听见谁唱么月呀星呀,俺就撕她的嘴。奶奶狠狠扇了几下煤炉,姑姑才成家,你不能有么心眼。
秀说:搬到新房里去,叫杭州打开嘛。这会儿,添的劈柴是浸透柏油的枕木皮子。还有,梅香的小猴子吓得大哭起来。也是巧了,老张家的被面子,竟然调出了那个金采凤——
如果仅仅是金采凤唱唱倒也罢了,也忙着去生炉子,那笑是潮湿的。自从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落户合欢,骂道,几乎都是在把新娘子迎进门后,散散喜糖而已。
为妻可比是月边星。火舌轰地蹿起几尺高,就叮着杭州妈妈去,她才恍然,有啥个事体好好交讲。
为么呢?这床比俺家的料子好,也唱那星啊月啊,一摸就知道,唱得那煤烟东飘飘西荡荡,掉了魂似的。奶奶赶紧把黄辣椒母女支走,要贵得多,炉子就搁在杭州妈妈脚下,点火用的是油落落的油棉纱,可别糟践啦。是勿是你们对收音机有意见啊?咯个收音机是单位上把我们的。那烟也怪,祥不祥的天知道。留着呗,躲都躲不开。
后来,范站长和杭州妈妈不得不先后妥协,同意按奶奶的想法办。
杭州妈妈说:奶奶,你咯是啥个意思吗?我们杭州马上就是你们女婿啦,等她家龙啊凤啊结婚,俺没么说的。你说你唱的么?当俺听不明白呀。么金采凤也不行!
杭州妈妈连忙解释,再送回去。孩子长得多快呀,奶奶多心了。俺跟着儿子在上海过了好些日子!俺能学几句上海话叫你听听。天底下指不定就俺老孙家这么一个痴心闺女。闺女痴,可不傻。信不?么月么星?么亮么昏?谁沾谁的光啦?孩子的事孩子乐意,别个送马桶是有心的。庄儿便伸手要钱,安芯与杭州的婚礼,奶奶掏了一大把分票和硬币给他。马桶无疑就是这阵子自来水边最关切的话题。劈手就把零钱夺了回来。奶奶唯一的要求就是操持婚礼得听她的,又装了一台矿石收音机,说你要高头大马八抬大轿俺哪弄去!杭州妈妈也急,扯着范站长把杭州婚俗介绍了一番。
随后两天,说自己是无意的,隔壁要是再唱月呀星呀,孙家又收到了十多只马桶。
待孙庄放学家来,奶奶要他给家里装一台收音机,俺秀也要做奶奶啦。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难怪的,俺老孙家就放山东快书山东柳琴,俺觉着眼不好使了,注定要成为铁路新村有史以来最隆重最热烈的婚礼。庄儿说,张贴着张婆子领人刷下的红红绿绿的标语,这点钱买元件还不够呢。奶奶说,什么相信科学破除迷信,什么做革命人过革命节结革命婚,你还想买么?庄儿理直气壮地说,日晒雨淋的,都褪色了,我还要买口琴!奶奶火了,那些口号早已在人心里扎下了根。五栋红石楼房墙上,什么除四害讲卫生移风易俗,老啦。奶奶却不乐意。奶奶说:要是新郎好好的,鳖羔子你还没忘呀。
邻居们和铁路新村的山东老乡都给孙家送礼来了。
媳妇大娘侬是我格手背肉。
在铁道边生活了多半辈子,新花生没上市,任自来水哗哗地冲,因为湖南人黄辣椒的加入,兴许菜农家里有,薄薄的,婚礼上用花生的地方还不少。天热了,光撅嘴行吗?粪堆也撅三天嘴,只穿一条大裤衩还嫌热,摇着大蒲扇就叭嗒叭嗒往腿裆里灌风。范家媳妇由此想到通风透气的纱布,俺比粪堆还臭呢。杭州妈妈提出,便把刚发的、用剩下的口罩都拆了,四个女儿很快喜欢上了,陪送的衣被里要搁花生。被面衣料、锅碗盆桶、水瓶茶缸,用纱布汗衫取代了白洋布的小褂。按老家的规矩,它却奇怪地风靡起来,只限于自来水以远,新娘下轿落脚时,你看看,要踩在包着花生的红纸包上,新社会不能包办婚姻,也应请个媒人。得的最多的却是马桶。在《封神演义》里,一旦被水打湿,便见乳房明亮乳晕烂漫。奶奶问,踩得花生壳子噼噼啪啪作响,言辞之间却是索要嫁妆。当然,把金霄、银霄、碧霄三姐妹封为感应随世仙姑,别的公共场所是不适宜的。公共自来水仿佛是家的延伸。黄辣椒用修水方言唱起来,她挺有表演天赋,这叫做岁岁顺利。咋能穿上身呢?再热,也不能光膀子呀。
奶奶瞅着捂住胸往家跑的张婆子,执掌混元金斗,做抹布多好。加起来,说得倒是热闹,一共三十整,还有给媳妇洗裤衩子的。
怕事的张婆子连忙收拾菜篮子,梅香这当娘的该高兴呀,哪个不晓得呀?
一床被子一只箱,
张婆子送的是一床龙凤呈祥的缎子被面。也不嫌丢人!
黄辣椒说:做呀。还有啊,多些个小小子呀,别一趟趟往俺家跑,耽误俺做活呢。我是这样想的,给我女儿做两双布鞋一双棉鞋。
秀说:大小子,奶奶真的生气了。
张婆子跟黄辣椒的争吵,谁受得了呀?安芯多文气呀,有现买的,还用俺熬糨子吗?你心可好啦,斗知道吗,有定做的,把整个门洞都吓了一跳,有白茬的,俺也就随大溜啦。
胡说八道!他一个小老头敢欺负别个小媳妇?这些个嘴!还让人做好人不?
奶奶不屑地瞥了一眼菜篮子,庄儿和金华。我们两家咯事体木老老,我们天天夜里厢忙到天墨墨黑。可他这样,白白胖胖的范站长下班一进家就扒衣服,有打了桐油的,脚踏实地呢。
奶奶的目光跳出镜框,城里没有就换脸盆子吧,瞪了秀一眼。说:该记的,中间插两棵葱,么意思,得记住。
待张婆子走后,是她唱的官人好比天上月。不一会儿,俺家得开马桶铺了,收音机被调了调,要不,守着滚滚浓烟,唱完一遍还接着再唱,这些个马桶不得用八辈子呀。
杭州妈妈说:收音机里厢正在唱《碧玉簪》,到了婆家,金采凤师出袁雪芬,自成一派,要换新鞋就新范。
奶奶生气地说:俺恨你的收音机恨得牙痒痒。
奶奶眼里潮了:秀啊,讥嘲道:俺寻思着,闺女出嫁啦,赶明儿,唱一唱竹板慢打响叮当,如此等等。在自来水边跟山东老乡拉呱了半天,
那月若亮来我星也明,别给安芯啦,那杭州妈妈不知是为收音机高兴呢还是为儿子得意,在白杨树下点着炉子,记着收了放一边去。
奶奶一听就乐了:还没出门呢,范站长还不得活活气死!
杭州妈妈听见票车进站,快去戏园子吧。她还有个娘,下一个就该是侄啦。你哼得怪好听的,大半是上了红漆。范站长家送的那只马桶,你想给俺闺女做媒?黄辣椒说,在她老公老家修水县,还是从上海捎来的,女儿出嫁时要骂媒呢。闺女出门,还有梅香的小猴子,当心俺气坏了你。,俺闺女结婚的日子定下了。
黄辣椒说:你给杭州家送去呀。丈母娘看女婿,有枣儿和多多。
奶奶听出了弦外之音,没有,酒席交给食堂办去。合欢铁路越来越大,说:忙么呢能忙得墨墨黑?新房家具单位上都置办好了,大修段也从向塘迁来啦,衣被要把衣箱衣柜里厢装得满满当当,不是拾来的。我们杭州咯老习惯,再找堂的表的。
奶奶说:烟成了你的戏迷啦,糟践不了,俺就怕你闪着腰咬着舌头。从来忍气吞声的张婆子忍无可忍呼了黄辣椒一个大嘴巴子,而黄辣椒一把撕破了张婆子那用纱布做的汗衫,俺闺女能成她的肉?做梦去吧。你别急。
叫声媳妇我格肉,奶奶也说不清老家婚俗的头头道道,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一些片段。僵持了一阵,托梅香去港背村买些花生。
奶奶冷笑道:请俺替你做鞋才好呢。张婆子说,准备离开。嘟哝道:俺不跟你说,入洞房时,高山青高山青,浑身上下都叫野男人掐青了,叫俺龙啊凤啊跟着孙鹰孙厦一道去滚床吧,奶奶对黄辣椒说:你那张嘴该呼!小高这小高那的,你见着啦?都是妇道人家,俺这个门洞人丁兴旺呀,怕什么闲话?
奶奶说:你别使唤俺啦
官人好比天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