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芯是出了正月后回来的。自从去了新线工地,安芯一直水土不服,三天两头地闹肚子,人瘦了一大圈,就连那条油亮的大辫子也失去了光泽。指挥部的医务所和当地的县医院都无奈。于是,于金水一有空,便去替她寻医问药,找遍了当地的土郎中。不是扎针灸,便是拔火罐,最要命的就是灌药汤。油毛毡搭的两座工棚之间,泥泞的小路上铺的正是药渣子。这项工程也和兴建铁路一样,是从两头开始在中间合龙的。安芯和于金水的宿舍里各有一只药罐子,谁得空谁就熬药,待到药渣子合龙了,安芯的病终于见好了,寡黄的脸上也现出了血色。可是,宁赣铁路下马的命令,却沿着药渣铺出的小路来到了。屡建屡停的那条铁路,再次停摆。指挥部以会餐一顿而告终,英雄饮恨作鸟兽散。那次会餐每桌上了两脸盆菜,一盆是干萝卜丝烧肉,另一盆是肉烧干萝卜丝。于金水把其中一盆中的肉都挑给安芯了,安芯说你脱了裤子再下去捞捞嘛,别让肉漏网了。逗得满桌哄堂大笑。笑过,便有人提议,像当初庆贺各路英豪齐聚这里一样,也开个篝火晚会。上马时的篝火晚会是在雪地里进行的,纷纷扬扬的雪花拥着熊熊火焰翩翩起舞,许多的男子汉争着抢着邀几个姑娘伴舞,害得安芯没跳几曲就崴着了脚。分手前的篝火晚会却是在雨中。下的是毛毛细雨。被篝火照得锃亮的雨丝,如蚕丝一般,或者像细菌游动在显微镜下。这回,指挥部仅有的几个姑娘都有主了,成双成对的,如胶似漆的,别人只能干瞪眼了。安芯一直被于金水搂在怀里,于金水还把安芯的辫子悄悄搭在自己肩上。安芯却老是张着嘴伸长舌头去捕捉那甜甜的雨丝,青蛙也有那样的舌头。安芯和于金水一道回合欢那天,毛毛雨仍然飘飘洒洒。回家的路上,他们也没打伞,都淋成了白头发白眉毛的小老头。奶奶、秀和庄儿、枣儿,大手小手一起替他们拍打黑呢子制服上的水珠。其实,跺跺脚,水珠就能掉。
安芯刚进家门,像细雨一样弥漫在合欢城上空的歌声,便紧随她涌进屋里。奶奶说:这是杭州唱的。真看不出来,这孩子实在呢。
奶奶说得很随意,可于金水却苦笑了一下。奶奶瞄见,便借口做饭去了厨房,忙活一阵,又把安芯叫过去。奶奶问:小于还不得分配工作?做么呢?
俱乐部。挺适合他的。别的技术活他干不了。
奶奶盯着安芯:咋觉着你俩不对劲似的?小于咋啦?人能干,嘴甜,也知道心疼人,又是山东老乡,不就是个子小点吗?
安芯说:还行吧。就是有点蔫。
奶奶急了:么叫蔫啊?你说说!你没看见他身上的那些伤?看见你就知道么叫大男人啦。
安芯向往那声嘶力竭的歌唱。回家后的第七天,她悄悄地走向了那歌声,她想用自己的眼睛来证明人们的传言。电话所也在东站南面的山上,它是要害部门,为了战备,藏在北坡一个草木蓊郁的山窝窝里,围墙上设有电网,平顶上堆着很厚的土,一年四季都是庄稼地,收了麦子种芝麻花生,为的是躲着美蒋的高空侦察。其实,范莹莹的墓地和电话所共着一座山,是一座山的南北两面。在北向车站的电话所里,安芯通过溜放车的动静,早已掌握了调车作业的规律。
持续了好些天的毛毛雨,在这一天更加密集了。细雨悠悠地翩飞着,缓缓地旋舞着,天地万物在这纷繁迷乱的洁白中一片混沌。调车场上,屁股对屁股地趴着几台刚刚歇息下来的机车,它们懒洋洋蜷缩成黑乎乎的一团,却不时吐着一个个烟圈。那些烟圈即使在密密的细雨中仍然清晰可辨,仍然悠闲自得,直到飘升到相当的高度,才化为与天色谐和的铅灰。
东站有着几十股道,密布的车阵犹如钢铁的青纱帐。出没在这里的有铁路员工,也有乞丐偷儿,空气中弥漫着的却是各种化学产品以及畜禽粪便的刺鼻异臭。安芯瞻前顾后,小心翼翼从车底下钻进车阵中间,看见有些调车员扒上货车的守车去休息,却不见杭州的身影。林立在股道间的电杆旁,不知究竟设置了多少只麦克风,也不知这里究竟安装了多少只高音喇叭,不时有人啪哒打开麦克风,吆喝两声。每每听到喇叭里响起啪哒之声,安芯连忙弯下腰,撅起屁股窥视车底。在这里,唯有撅起屁股才有比较开阔的视野。谁知道,她首先听到不是歌声,而是女人撒尿的声音。她蹲下来,竟看见相邻股道的车轮旁,有一个雪白肥硕的圆。安芯钻过去,把那人吓了一跳,那人也把她吓了一跳。竟是范家老三范明明。
范明明是电报员,和安芯同属电务段职工。满脸通红的她迅速提起裤子,抱怨道:你吓死我啦!
安芯问:你来做么呀?
解手。你呢?
安芯笑了:电报所离这儿是挺近,可你不怕车轮后面有眼睛啊。
范明明继续追问:那你呢?
安芯坦然告诉她,自己听说杭州唱歌的事,是来看个究竟,看杭州唱歌时的表情。
范明明却说:就是他。他今天可能不敢唱。我爸爸发火了,让运转主任把他狠狠训了一顿,说调车场不是俱乐部,喇叭是作业用的,不是练嗓子的。今后再有敢乱吼乱唱的,抓住一个处理一个。
范明明想了想,又说:不过,今天出七呢,也许他会最后唱一次。我们一起等着吧。
不一会儿,有一台机车鸣响了汽笛,仿佛那尖利的汽笛惊醒了远远近近的机车,呜呜呜——呜呜——呜,音色不同的汽笛声竞赛似的,打破了调车场上难得的宁静。只听啪哒一声,歌声出现了。这回,高音喇叭里唱的是“一条大河”。安芯连忙蹲下身去,可是,左右望望,并没有发现歌唱者的身影。
范明明说:这么多股道,你找不到的。我来了好几次也碰不到。就这样听着吧,你会觉得自己就在歌声里。
不错,静静地倾听,安芯觉得歌声就在自己的上空,像雨,纷纷扬扬,润湿了自己的衣服。环顾左右,歌声又好像就在紧邻着自己的某个地方,或者在某节闷罐子车厢里,它成了随时可能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个人。
覆盖了整个合欢城的歌声,是唱给孤独地躺在山那边的二十二岁的范莹莹听的,而安芯竟鬼使神差一般走进了歌声内部,并遇见了一个陶醉在其中的姑娘。
安芯看到自己面前的电杆旁,也有麦克风。她走过去,仔细查看了一遍,发现开关在方形盒子的下面,正要打开来,不料,范明明扑了过来,把安芯推开,自己对着麦克风高唱起来。范明明跟上了杭州唱的最后两句——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
清脆的女声和洪亮的男声通过麦克风交织在一起,又通过高音喇叭播撒到四面八方。范明明激动得泪流满面。
安芯默默地从车阵中往外走。走到扳道房那儿,调机拉着车厢从她身边隆隆驶过。她停下脚步,辨认着扒在每节车厢上的调车员。她终于看见手持信号旗的杭州了。他一会儿飞身上车,一会儿纵身跳下,溜放车好似他的坐骑。杭州不愧为合欢站最优秀的调车员,曾连续获得分局、路局调车技术比赛的冠军,看他身轻如燕的姿势,安芯不由得着了迷。
当杭州驾驭的一节溜放车驶近自己时,安芯朝抱着车闸的杭州挥了挥手。杭州竟没有看见。安芯忿忿地踢飞了脚边的一块道渣。
奶奶给于金水做了一双布鞋,黑平绒的鞋面,白洋布卷边,鞋口前面还带着小舌头,既遮住了脚背,又能挡灰,比孙庄想要的白色力士鞋还洋气。奶奶让庄儿试试,却让庄儿记起了替高山青吸奶时提出的条件,他便揪着母亲的衣角吵闹着要力士鞋和口琴。
秀给了庄儿一巴掌,抄起床上的笤帚疙瘩吓走他后,对奶奶抱怨道:他奶奶,你咋让庄儿试小于的鞋呢,孩子能穿吗?
奶奶说:小于脚小,比庄儿才大两指。俺不是寻思再给庄儿做一双吗?还剩一块鞋面布,正好够了。这孩子!力士鞋有么好的,捂汗,臭脚,熏死人了,谁给他刷鞋呀。
秀说:勾起他的馋虫啦,眼馋同学有呢,说再不给买,他就写信找他姑爷爷要去。
奶奶脸一沉,进了里屋,从梳妆台抽屉里翻出一封信,掏出信纸,把信皮交给了秀,要秀锁进箱子里。信是年前收到的,孙安路的姑父、那位游击队的连长给嫂子拜年呢,人家是响当当的老革命,在山东铁路当上机务段的段长了。
奶奶把信纸团在手里,揉了揉,要去扔掉,想了想,又把它摊在桌上抚平了,掖在床头垫被下的一叠草纸里。奶奶嘟哝道:说的么!光说他家的事,叫俺注意吃注意喝,人饿着肚子叫人注意吃喝,这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吗?这年头,他也不能是饱汉子!你看看,没话找话呢。就知不道问问俺孩子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