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莹莹才二十二岁。范莹莹是范家五朵金花里最美丽的一朵。因为她的死,成天没个动静的范家成了台风中心,那里的电闪雷鸣暴风骤雨甚至淹没了从调车场传来的钢铁轰鸣。撕心裂肺的号啕之声,覆盖了整个铁路新村,家家都为之垂泪。
列车员范莹莹是被旅客携带的摔炮给炸死的。她跑的是一趟慢车。快过年了,沿途各站都是人潮如涌,所有车次都晚点。慢车得给快车让点,更是站站误点。范莹莹跑到彰武站时,已晚点了三小时十五分。彰武是闽赣两省之间的大站,上下的旅客都多。一打开车门,到站的往下扑,上车的往上挤,那些弱小的女列车员夹在中间,就像老鼠夹子上的活物,要么吱吱尖叫,要么使劲挣扎。性急的旅客索性走车窗上下。范莹莹在列车中部的六号车厢,正对着剪票口,上车旅客特别多,她被人群淹没了。可她却机灵,直冲着人们笑嘻嘻,示意旅客从前后车厢上,前后还有空位子呢。上车的旅客便分流了。可是,当月台上响铃的时候,有个农民模样的旅客挑着一担箩筐跑过来,抱怨说后面车厢更是挤不上去,范莹莹便叫车门口的旅客往里挤挤,自己则在月台上把他往上推。缠在扁担上的绳子一滑,箩筐脱落了。两筐衣物下面却藏着鞭炮,而且是扔在地上就会爆炸的摔炮。一阵剧烈的爆炸,把整个彰武站都炸懵了。事故造成了范莹莹和那个农民的死亡,还伤了两个旅客。彰武站的老站长护送范莹莹遗体到合欢时,面对范站长,禁不住老泪纵横,他说:这姑娘是英雄啊!要不是她毅然把旅客分开,还不知道得死多少人!
范莹莹的灵堂就设在铁路新村的篮球场上,是借着篮球架搭的草棚子。范莹莹躺在棚子中央,身上盖着一床大花被,脸上蒙着一块白洋布。奶奶一直陪着范家媳妇,她俩不时地抱头痛哭。奶奶说,咋能让孩子睡凉床呢。于是,大家把范莹莹身下的竹床换成了杉木铺板。奶奶又说,看看这眼睫毛这脸蛋,多俊的一个闺女呀,给炸的!于是,年纪大些的女人都上前来给范莹莹擦脸。用去了一脸盆纱布,也擦不净那斑斑点点的血污和伤口。又给抹蛤蜊油和雪花膏,亏得杭州妈妈在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把口红和花露水拿出来了。
奶奶揉着眼,朝向西站方向,喃喃道:吼啊,别停呀,给俺闺女叫叫魂呀!兴许你能把俺闺女叫家来。她又不是你轧的,你不亏得慌,怕么呢?不该鸣笛嘛,你叫得欢。让你吼,你咋哑巴啦?奶奶指的是火车头。
篮球场自然成了山东老乡的聚集地。铁路新村里的山东老乡还真不少,山东籍职工一般是南下的解放军战士或被解放军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兵。此刻,他们泪眼婆娑的媳妇最关心的是,如何按照老家的习俗来举办丧事。她们各持己见,又各不相让,争一阵哭一阵。后来,湖南人、广东人、浙江人和本地人也掺和进来了,南腔北调的意见更是叫人无所适从。奶奶便急了,对趴在女儿身上呼天抢地的范家媳妇说:没个做主的咋办呢?俺做主啦!
她叫巡道工负责去买棺材,叫儿子孙安路领着客运段的人上山去找块地。巡道工归工务段管,他头天夜里跟段里一说,第二天中午,养路工区的轨道车就从武夷山区把一口上好的杉木棺材给运来了。孙安路找地却花了两天时间,原因还是没个做主的。最后,也是巧了,他们去了东站南面的那片丘陵,竟在枫山坳密密的树林里遇见一个神秘的老人,说他神秘,是因为他好像就等着人来,而且孙安路一行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上了山,走到半山腰一块鼓凸的山包上,老人忽然不见了。惊诧之余,再看那里山形水势,忽然就有一种气韵把大家都震住了。都不懂风水,可人人都惊叹那里的风水。
成天穿着铁路制服的俊姑娘,被奶奶打扮得花枝招展。奶奶为她做了三套寿衣,还给她披上了大红披风,下身是藕绿裙子。藕绿色的裙子布不好买,跑遍全合欢的商店也没有合适的,只好扯块白洋布,买几包染料自己染。那阵子,整个铁路新村迷恋上了用小纸袋包装的染料,把白布染灰,把灰布染黑,奶奶更喜欢咖啡色,全家的裤子都是咖啡色,洗几水,又变成了难看的酱红色。为范莹莹擦身、换衣服直至入棺时,奶奶都在一旁紧盯着。她关心着两个细节,一是死者衣服上所有的扣子都得打活结,有盼着她来世托生的意思;二是入棺后必须在死者双手里分别塞上手帕和毛巾,再把盖着脸的那块白布揭去,象征她干干净净地来去,是个体面人。
嘭嘭嘭,棺材盖合拢了,钉死了。揪心的声音在几栋红石楼房间回荡,女人们又是一阵号啕。范莹莹的姐夫,那个最后被下放回原籍的倒霉蛋调度员,突然出现了。他冲着老丈人吼道:就这么葬吗?不该算英雄算烈士吗?
范站长眼泡鼓鼓的,没好气地嘟哝道:算么,人才能活过来?
他女婿竟恼了:你是干部,你的名声再重要,可该说的还要说啊!莹莹不能白死啊!客观上,她救下了好多人,算英雄算烈士也不过分呀。何况,人家彰武车站和客运段都在帮着莹莹说话。
坚持原则的范站长反唇相讥:他们是想逃避责任!照他们说的,俺还得谢谢他们培养造就了一个英雄呢。李振强,你别借着事来发牢骚。下放是给你留着面子,要依俺,就该开除路籍。滚一边去!
李振强是被范晶晶硬拽走的。下放意味着丢了工作,他回到合欢郊区的农村老家,又不愿种田,便去磷肥厂包装车间做临时工。他脸上的泪都沾着磷肥的粉末。
出殡的早晨很是宁静。没有鞭炮,没有响锣和唢呐,只有纸钱一路飘飘洒洒。好像怕鞭炮的炸响,把范莹莹吓着。照理,长辈是不该去为女儿送行的。可范站长夫妇执意要去,奶奶便搀着范家媳妇,跟在棺材后面一道去了。抬棺的八仙,有火车司机,有列车员,有列检员,还有铁路警察和列车长。就像一趟风尘仆仆的旅客列车,经过工作人员的共同努力,终于抵达终点站,列车已经减速,缓缓停靠在月台边。范莹莹现在是车上唯一的旅客。她的旅途太短了。她其实只是一趟跑在支线上的小运转。
到了枫山坳的山上,李振强突然兴奋起来。他说这儿是风水宝地。这块葬地的风水好在哪里呢?整座丘陵山包就像一个女人体,葬地所在处仿佛鼓突的下腹部,前有山坳形成的陡坡,后面也是陡坡,故在山下看不到坟墓,正是一处藏风聚气的好地方。葬地朝向正南偏东,后面的靠山如椅圈形,两边山坡成为自然砂手,山下的盆地两河汇流,在葬地前呈半圆形流过,但见两股水来,不见水走,两水交汇处不远便是水潭。而前方,视野非常开阔,右边有座山形如令旗舒展,远处案山重重,其中第四重的山顶为方形,颇似乌纱帽,龙脉随着重重叠叠的大山曲折而来,阳光下、岚气里,那山势在明明暗暗的变化之中起伏腾跃,煞是生动,恍若蟠龙一般。
李振强再三勘察后,瞄准前方案山的一个豁口,在地上插了根树枝,然后,又画出墓坑的位置来。他作为范家后辈里唯一的男人,挥起洋镐,为这个墓坑破了土。
在奶奶眼里,李振强是在为一个浩大的工程破土。因为,奶奶也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她没有理论,只有感叹。她久久地沉浸在眼前的景象之中,嘴里喃喃的,好像在和身边的林涛说话,和远处的鸟鸣说话,和冥冥中的谁们说话。醒过神来,她对正在铲土的儿子说:出鬼啦。这地方俺咋觉着眼熟呢?一瞅就稀罕,再瞅瞅,就觉着做梦似的。俺好像真是梦见过这儿,三天两头梦见。你们一说打仗,火车道上一过军列,要么见民兵演习,夜里俺就做梦,领着孩子跑呀跑,一直往山里跑。那里有大山,有树林子,飞机找不着俺。有水有粮食,就是台湾的蒋该死打过来,也饿不着俺。俺梦里去的地方,咋看咋像这儿,连这块地俺都梦见啦,俺在这摔了一跤,找不见秀和孩子了,俺掉到山下去了,挂在一棵树上。你看,那不是一棵大树吗?
山坳里,果然有一棵独秀于灌木林中的大樟树。孙安路大惑不解,便把李振强叫过来,悄声询问。李振强眨巴眼睛说:你们不懂风水,却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说明什么?说明天地有气。万物通灵呢,天地之气和人的心气融会贯通了,看它也就眼熟了。
奶奶似有所悟,说:怪不得俺像是瞅见谁似的。又不像那死鬼,倒像俺在娘家那会儿贴的门神。
二十二岁的范莹莹就要入土了。范站长夫妇又哭成了泪人儿。这时候,最伤心的是范站长。他在数落女儿呢。他说:俺的莹莹呀,你年轻没经验呀,你做么把旅客往前后车厢撵呢,别的车厢也挤呀。人多,挑着箩筐上不去,兴许他就走开啦。再说,你站在下面,咋能推他呢?上头堵着,你在下面一使劲,担子就会脱落,这个理你咋不懂呢?别说摔炮,就是箩筐也能砸坏你!
范站长这么一哭诉,李振强忽然明白,原来人们对范莹莹的死是有不同看法的。就是说,将来人们口碑相传的,绝不是她的英雄事迹,而是一个惨痛的教训。范莹莹将活在每座车站和每趟列车的广播喇叭里,成为禁止携带危险品进站上车的生动案例。
孤零零的一座新坟,拥有了一大片风水宝地。在这里,依然可以听到东站的钢铁轰鸣,甚至可以隐约听到高音喇叭里的哇哇之声。然而,这时人们听到的却是清晰的歌声——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唱歌要唱跃进歌,
听话要听党的话。
人们面面相觑。李振强愣了一下,接着,瞄准了前方案山间的豁口,在坟前插上了一块木板制作的墓碑。那个豁口象征着后世的出路和前程,可是,谁是她的后世呢?奶奶就是念着这闺女还是花骨朵儿,心疼得不行,她把范站长从坟边拽出来,说:可不许你这么数落孩子!多懂事的闺女呀,又文气又大方,见着谁都是笑。爱唱歌,可谁听见她在家里吼?你家闺女都这样,怕吵着上班的邻居呢。教养好啊,不像俺隔壁,惊惊乍乍的。你家几个闺女,在家里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唱歌都在茅房里唱,在自来水边唱。为么呢,铁路三班倒,谁家没有睡觉的职工呀?
奶奶也给范莹莹上了三根香,化了一刀纸。可是,在人们收拾工具准备下山时,她提出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这一带的山林里,只有范莹莹的这座坟,进山处的山脚下虽有几座老坟,但一看就知道那是哪个村庄的祖坟。奶奶说:这地方好是好,可俺闺女一个人躺在这不害怕吗?连个唠嗑的魂儿都没有。山下那几个死鬼,不能欺生吧?俺闺女从山东老家来把命丢在南方,为么呢?
也跟着上了山的巡道工,朝奶奶晃晃手里的藤篮。篮子里留着一些纸钱和线香。巡道工是有心人,他知道该怎样为范莹莹的灵魂创造一个友好相处的环境。下山时,他把那些纸钱和线香匀给了那几座老坟,这意味着他郑重地把范莹莹托付给它们了。
一连几天,奶奶做着一个相似的梦。她说她老是梦见范莹莹在哭,撇着嘴直抽泣,泪水哗哗的,却没有哭声,像憋忍着,怕吵醒谁似的。奶奶相信一定有野鬼在欺负这闺女。奶奶小心翼翼地试探过范家媳妇,范家媳妇的梦更蝎虎,她甚至看清了那几个野鬼的面目,最坏的是一个穿着黄马褂戴着瓜皮帽拄着文明杖的大恶霸,那个大恶霸是在土改时叫政府给枪毙的。
奶奶对巡道工一说,巡道工很快就打听出来了。那几座坟葬的,果然是土改时被镇压的地主恶霸反革命。
这时,奶奶做出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也许在范莹莹的墓前就萌生了,在她感叹那块风水宝地觉着眼熟的时候就萌生了。她要在异乡为死去多年的丈夫重建墓地。她丈夫残缺不全的尸首原本葬在枣庄的铁路边,后来奶奶去济南谋生,有一年清明节赶着回到枣庄,却找不到墓地了。她怒骂丈夫的兄弟,包括那个“蹄子”,她说俺一个寡妇替你们老孙家拉扯着两个孩子,把个死鬼托付给你们,你们咋照看的!坟都给平了,建铁路了,你们不觉着愧得慌?当然,婆家人说的也在理,连年打仗呢,他们也是东奔西躲,没个安生日子。最后,只好在乡下老家的祖坟地里垒了一座空坟。
奶奶对儿子儿媳说:俺寻思着,这辈子回不去啦,就连范家那闺女,年纪轻轻的,也回不了老家。该让你爹那死鬼一块来南方啦。车头是爹,车皮子是娘,车头在山东歇着,车皮子自个儿跑到南方来了,这叫么事啊,你说说?东站那座山上风水好,能保佑后代呢。那死鬼离俺近了,也有个念想,逢年过节的,也好上个供。往后俺还得让车头拉着。这些年,俺死鬼死鬼地叫着,把他的大名都忘了,小名叫毛蛋,大名叫孙么来着?
孙安路答道:旺字辈,孙喜旺。
奶奶揉揉眼,交给孙安路一对鞋楦:把它葬进去,立个坟,树个碑。再告诉范家那闺女,他大爷给她做伴来了,往后谁也不敢去糟害她啦。他大爷可是练过功的!嗨,那闺女夜夜托梦,叫人怪瘆得慌的!
接着,她顾自嘀咕了一句:你说说,那死鬼上班咋揣着个鞋楦?
自来水边的女人们都在猜测,范莹莹下葬那天,响彻合欢城上空的那首歌,八成是调车员杭州唱的,是借助东站股道间的高音喇叭唱给范莹莹听的。打那天起,歌声每天唱响,只唱一遍,连着唱了七七四十九天。每天的歌声都是杭州点燃的香火和纸钱。他唱自己喜欢的“戴花要戴大红花”,也唱范莹莹喜欢的“一条大河波浪宽”。他们的接触,不过就是在做煤饼的时候,彼此在自己哼着的歌声里相视一笑。或者,在茅房里隔墙倾听。而现在,杭州却忘情地放声高歌。
孙安芯也听到了他的歌声。确切地说,是她用自己的亲眼目睹,证实了人们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