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难道不能从清朝的历史演变中明白其中的道理吗?满洲政府,从慈禧太后以下,因为仇视变法,仇视外国人,所以才有“义和团”的战争,满洲政府可以说是太顽固不化了。然而,经过庚子年八国联军的侵略压迫,那些原来排外的人,马上转变立场,变得崇洋媚外了。只要是外国人,不管贤愚,一律崇拜;凡是外国的习俗,不问好坏,全部模仿。他们的不坚忍为什么能到这种地步?革命志士感慨政坛风气败坏,想用欧洲的民主方法来救国改良,这些可以说是不顽固。虽然清政府对变法者采取放逐、囚禁、杀戮等方法加以镇压反对,结果却没能改变他们的志向。他们的坚忍为什么能到这种地步?通过上述两方面的对比,我们对坚忍与顽固的区别就更加确信了。
(自由与放纵)
自由,美德也。若思想,若身体,若言论,若居处,若职业,若集会,无不有一自由之程度。若受外界之压制,而不及其度,则尽力以争之,虽流血亦所不顾,所谓“不自由毋宁死”是也。然若过于其度,而有愧于己,有害于人,则不复为自由,而谓之放纵。放纵者,自由之敌也。
人之思想不缚于宗教,不牵于俗尚,而一以良心为准。此真自由也。若偶有恶劣之思想,为良心所不许,而我故纵容之,使积渐扩张,而势力遂驾于良心之上,则放纵之思想而已。
饥而食,渴而饮,倦而眠,卫生之自由也。然使饮食不节,兴寐无常,养成不良之习惯,则因放纵而转有害于卫生矣。
喜而歌,悲而哭,感情之自由也。然而里有殡,不巷歌,寡妇不夜哭,不敢放纵也。
言论可以自由也,而或乃讦发阴私,指挥淫盗;居处可以自由也,而或于其间为危险之制造,作长夜之喧嚣;职业可以自由也,而或乃造作伪品,贩卖毒物;集会可以自由也,而或以流布迷信,恣行奸邪。诸如此类,皆逞一方面极端之自由,而不以他人之自由为界,皆放纵之咎也。
昔法国之大革命,争自由也,吾人所崇拜也。然其时如罗伯士比及但丁之流,以过度之激烈,恣杀贵族,酿成恐怖时代,则由放纵而流于残忍矣。近者英国妇女之争选举权,亦争自由也,吾人所不敢菲薄也。然其胁迫政府之策,至于烧毁邮件,破坏美术品,则由放纵而流于粗暴矣。夫以自由之美德,而一涉放纵,则且流于粗暴或残忍之行为而不觉。可不慎欤?
[译文]
自由,是一种美德。比如我们的思想、身体、言论、居住、职业、集会等等,都有一定的自由权利。如果我们的自由权利受到外界的压制,而达不到应有的程度,那么我们就一定会去努力抗争,即使流血牺牲也不顾惜,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不自由,宁可死”。但是如果我们行使自由的权利超过限度,就不仅有愧于自己,也会伤害他人,那样就不再是自由,而是放纵了。放纵,是自由的敌人。
人的思想不应该被宗教教义所束缚,也不应该被风俗时尚所左右,而应该以良心为准绳。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如果偶尔萌发恶劣的想法,本来就良心不忍,但是我却有意纵容它,使它不断滋长,恶劣的势力最终凌驾于良心之上,那就是放纵的思想了。
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困了就睡觉,这是身体健康的自由。但是如果饮食没有节制,工作睡眠没有规律,养成不好的习惯,这就是放纵自己的身体自由,而有害于自身健康了。
高兴了就唱歌,悲伤了就哭泣,这是感情的自由。但是遇到邻居办丧事,就不在街巷里唱歌,寡妇不在深夜里哭泣影响他人,这些都是因为不敢放纵自己。
言论是自由的,但有的人揭发别人的隐私,诱导别人去嫖娼盗窃;居住也是自由的,然而有的人在住所里做出危险举动,在深夜里大声喧哗;职业是自由的,然而有的人制造伪劣产品,贩卖毒品;集会是自由的,然而有的人传播迷信思想,胡作非为。以上这些行为,都是行使个人的极端自由,而不考虑别人的自由,都是放纵的过错。
以前法国大革命争取自由,是我们所崇拜的。然而那时的人如罗伯斯庇尔、丹东等人,过度激烈地滥杀贵族,造成一个恐怖黑暗的时代,这是因为放纵而导致手段残忍。近期的英国妇女争取选举权,也是在争取自由,我们对此不敢轻视。但是她们威胁政府的手段,达到烧毁邮件、破坏艺术品的程度,这是因为放纵而产生粗暴行为。以自由的美德,如果一旦放任自流,尚且会产生粗暴和残忍的行为而浑然不知,我们难道不应该谨慎对待自由吗?
(镇定与冷淡)
世界蕃变,常有一时突起之现象,非意料所及者。普通人当之,恒不免张皇无措。而弘毅之才,独能不动声色,应机立断,有以扫众人之疑虑,而免其纷乱,是之谓镇定。
昔诸葛亮屯军于阳平,唯留万人守城。司马懿垂至,将士失色,莫之为计。而亮意气自若,令军中偃旗息鼓,大开西城门,扫地却洒。懿疑有伏,引军趋北山。宋刘几知保州,方大会宾客;夜分,忽告有卒为乱;几不问,益令折花劝客。几已密令人分捕,有顷禽至。几复极饮达旦。宋李允则尝宴军,而甲仗库火。允则作乐饮酒不辍。少顷,火息,密檄瀛州以茗笼运器甲,不浃旬,军器完足,人无知者。真宗诘之。曰:“兵机所藏,儆火甚严。方宴而焚,必奸人所为。若舍宴救火,事当不测。”是皆不愧为镇定矣。
镇定者,行所无事,而实大有为者也。若目击世变之亟,而曾不稍受其刺激,转以清静无为之说自遣,则不得谓之镇定,而谓之冷淡。
晋之叔世,五胡云扰。王衍居宰辅之任,不以经国为念,而雅咏玄虚。后进之士,景慕仿效,矜高浮诞,遂成风俗。洛阳危逼,多欲迁都以避其难;而衍独卖牛车以安众心。事若近乎镇定。然不及为备,俄而举军为石勒所破。衍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不至今日。”此冷淡之失也。
宋富弼致政于家,为长生之术,吕大临与之书曰:“古者三公无职事,唯有德者居之:内则论道于朝,外则主教于乡,古之大人,当是任者,必将以斯道觉斯民,成己以成物,岂以位之进退,年岁之盛衰,而为之变哉?今大道未明,人趋异学,不入于庄,则入于释,人伦不明,万物憔悴。此老成大人恻隐存心之时,以道自任,振起坏俗。若夫移精变气,务求长年,此山谷避世之士,独善其心者之所好,岂世之所以望于公者。”弼谢之。此极言冷淡之不可也。
观衍之临死而悔,弼之得书而谢,知冷淡之弊,不独政治家,即在野者,亦不可不深以为戒焉。
[译文]
世界的演变,常常有一时突变的现象,不是人们能预料到的。普通人遇到这种现象,常常免不了惊慌失措。但是坚毅的人遇到了却能不动声色,根据情况当机立断,排除众人的疑虑,从而避免产生混乱,这就是镇定。
三国时候的诸葛亮在阳平驻军,只留下一万人镇守城池。魏将司马懿率大军突袭这座城池,城内将士大惊失色,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但这时诸葛亮面不改色心不跳,下令军队放倒旗子,停止敲鼓,打开西城门,让士兵在城里扫地洒水。司马懿怀疑城里有埋伏,带领军队向北山撤退。宋朝的刘几在治理保州期间,有一天正在大宴宾客,夜晚时分,忽然手下报告有人作乱。刘几不问作乱的人是谁,反而下令为客人折花劝酒。其间刘几秘密派人分头出去追捕,一会儿就把作乱的人抓到了。刘几接着喝酒作乐一直到天亮。宋朝李允则有一次在军中举行酒宴,席间甲仗库突然起火。李允却没有中止饮酒作乐。没过多久,库里的火被扑灭了。李允则暗地里派人拿着他的文书到瀛州用茶叶箱子运载武器。不到十天,库里因火灾而损失的武器又补齐了,而军队中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宋真宗责问他。李允则回答说:“兵器库防火措施十分严密。我在这里刚刚举行酒宴,那边就莫名其妙地起火了,一定是内奸干的。如果我当时离开宴会而去救火,就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恐怕遭遇不测。”以上这几个都不愧为遇事沉着镇定的人。
镇定的人,表面上好像无所事事,实际上大有作为。如果眼看世界在急剧变化,却对此毫无反应,反而用清静无为的理论来安慰自己,这样不能算作镇定,而应该称为冷淡。
晋朝末年时,好几个北方的游牧民族纷纷作乱骚扰。王衍当时任宰相,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却整天只知道吟咏诗词,故弄玄虚。很多年轻人对他无比仰慕并极力效仿,导致自高自大、轻浮放荡的不良习俗流行一时。当时洛阳被敌兵紧逼,形势危急,朝廷上很多官员都想劝皇帝把首都迁移至别处,以躲避灾难,只有王衍不想走,还卖牛车来安抚民心。他做事好像很镇定,却因为来不及防备,不久他率领的军队被石勒打败。王衍临死时,对旁边的人说:“唉,我们虽然不如古人,但如果当初不崇尚浮夸虚无,全力以赴来拯救天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下场。”这是因冷淡而造成的后果。
宋朝的富弼辞官回家,寻求长生不老的法术。吕大临写信给他说:“古代三公没有具体的职务,只有德行好的人才能担任。他们在宫内讨论治国方略,出了朝廷就在民间主持教化。古代的达官贵人敢于担当责任,一定会用治国的道理来教化人民,这样既成就自己,也成就万物。他们怎么能因为职位的进退、年龄的盛衰而有所变化呢?现在,大道理还没有明示天下,人们倾向于异端的学说,不是学老庄,就是学佛教,人伦不清,万物衰败。这是大人您产生同情心的时候,您一定要扛起大道的责任,努力改变不良的时俗。如果这时您却改变自己的志向,追求长生不老之术,这是山中隐士和那些独善其身的人所爱好的,难道是百姓对您的期望吗?”富弼向他道歉。这是极力在说冷淡的种种不妥。
看到王衍临死时的悔悟,富弼收到书信后的道歉,我们知道了冷淡的坏处,不仅是政治家,即使是不当官的人,也不能不以此为戒啊。
(热心与野心)
孟子有言:“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二者,孳孳以为之同,而前者以义务为的,谓之“热心”;后者以权利为的,谓之“野心”。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此热心也。故禹平水土,稷教稼穑,有功于民。项羽观秦始皇帝曰:“彼可取而代也”;刘邦观秦始皇帝曰:“嗟夫!大丈夫当如是也。”此野心也。故暴秦既灭,刘、项争为天子,血战五年。羽尝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为吾两人耳。”野心家之贻害于世,盖如此。
美利坚之独立也,华盛顿尽瘁军事,及七年之久。立国以后,革世袭君主之制,而为选举之总统。其被举为总统也,综理政务,至公无私。再任而退职,躬治农圃,不复投入政治之旋涡。及其将死,以家产之一部分,捐助公共教育及其他慈善事业。可谓有热心而无野心者矣。
世固有无野心而并熄其热心者。如长沮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马少游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是也。凡隐遁之士,多有此失;不知人为社会之一分子,其所以生存者,无一非社会之赐。顾对于社会之所需要,漠然置之,而不一尽其力之所能及乎?范仲淹曰:“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李燔曰:“凡人不必待仕宦有位为职事方为功业,但随力到处,有以及物,即功业矣。”谅哉言乎!
且热心者,非必直接于社会之事业也。科学家闭户自精,若无与世事,而一有发明,则利用厚生之道,辄受其莫大之影响。高上之文学,优越之美术,初若无关于实利,而陶铸性情之力,莫之与京。故孳孳学术之士,不失为热心家。其或恃才傲物,饰智惊愚,则又为学术界之野心,亦不可不戒也。
[译文]
孟子说:“听到鸡叫就起床,一心想着为别人做好事的,是像舜一类的人;听到鸡叫就起床,一心想着为自己谋取私利的,是像盗跖一类的人。”这两种人,都是勤勤恳恳的,但是前者是以“义务”为目的,我们称其为“热心”;后者以“利益”为目的,我们称其为“野心”。大禹想到天下人有溺水的,就好像自己溺水;后稷想到天下人有挨饿的,就好像自己挨饿,这是热心。所以大禹治理水患,后稷教人种植庄稼,他们为天下人立下大功。项羽看到秦始皇时说“我可以取代他”;刘邦见到秦始皇时说:“唉!大丈夫应该这样啊!”这是野心。所以残暴的秦朝灭亡后,刘邦、项羽争着做皇帝,进行了五年的血战。项羽曾经说:“天下人这几年来不得安宁,只是因为我们这两个人罢了。”野心家贻害于天下,大概就是这样的。
为了美利坚合众国的独立,华盛顿尽全力于军事,战争达七年之久。建国之后,他又改革世袭君主制,变为总统选举制。华盛顿被选举为总统后,处理政务公正无私。两任总统后,他就退职离任,亲自耕耘于农庄,不再参与任何政务。等到他快死的时候,他把家产的一部分捐助出来,用于公共教育及其他慈善事业。他真称得上是有热心而没有野心了。
世上本来就有那种既没有野心也没有热心的人。如长沮、桀溺说:“天下像洪水泛滥那样纷乱,有谁去改变它呢?”马少游说:“人的一生,只要丰衣足食,能坐下等的车子,驾乘一般的马,守好祖上的坟墓,获得乡里人的称赞,这样就可以了。”其实他们就是这样的人。那些隐居乡间、逃避现实的人,认识上大多有这个缺陷;不知道自己是全社会的一分子,他赖以生存的所有东西,没有哪样不是社会赐予的。怎么能冷漠地对待社会的需要,而不尽自己的全力去做力所能及的事呢?范仲淹说:“有抱负的人应当在天下人忧愁之前先忧愁,在天下人都享乐之后才享乐。”李燔说:“人们不必等待做了高官有了职位后才去成就自己的功业,只要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有所尽心,就是自己的功业。”这些话说得很实在啊。
况且热心的人,并不是必须要直接面对社会事业。科学家们闭门科研,精益求精,好像与世隔绝,但是他们一旦有新的科学发明,那么充分运用发明成果,就一定能对我们的社会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高尚的文学,优美的艺术,开始看起来好像跟实际利益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文学艺术陶冶性情的功能,是其他学科所不能比拟的。所以勤勤恳恳的学者,也不愧是热心的人。但他们之中,有的人自认为自己才能出众,自高自大,目空一切,在智者面前装腔作势,在凡人面前故弄玄虚,就变成学术界的野心家了,这也不能不引以为戒。
(英锐与浮躁)
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吕氏春秋》曰:“力重突,知贵卒。所为贵骥者,为其一日千里也;旬日取之,与驽骀同。所为贵镞矢者,为其应声而至;终日而至,则与无至同。”此言英锐之要也。周人之谚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诸葛亮之评刘繇、王郎曰:“群疑满腹,众难塞胸。”言不英锐之害也。
楚丘先生年七十。孟尝君曰:“先生老矣。”曰:“使逐兽麋而搏虎豹,吾已老矣;使出正词而当诸侯,决嫌疑而定犹豫,吾始壮矣。”此老而英锐者也。范滂为清诏使,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此少而英锐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