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观之,权利轻而义务重。且人类实为义务而生存。例如人有子女,即生命之派分,似即生命权之一部。然除孝养父母之旧法而外,曾何权利之可言?至于今日,父母已无责备子女以孝养之权利,而饮食之教诲之,乃为父母不可逃之义务。且列子称愚公之移山也曰:“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虽为寓言,实含至理。盖人之所以有子孙者,为夫生年有尽,而义务无穷,不得不以子孙为延续生命之方法,而于权利无关。是即人之生存为义务而不为权利之证也。
唯人之生存,既为义务,则何以又有权利?曰,尽义务者在义务与权利有身,而所以保持此身使有以尽义务者,曰权利。如汽机然,非有燃料,则不能作工。权利者,人身之燃料也。故义务为主而权利为从。
义务为主,则以多为贵,故人不可以不勤。权利为从,则适可而止,故人不可以不俭。至于捐所有财产以助文化之发展,或冒生命之危险而探南北极试航空术,则皆可为善尽义务者。其他若厌世而自杀,实为放弃义务之行为,故伦理学家常非之。然若其人既自知无再尽义务之能力,而坐享权利或反以其特别之疾病若罪恶,贻害于社会,则以自由意志而决然自杀,亦有可谅者。
独身主义亦然,与谓为放弃权利,毋宁谓为放弃义务。然若有重大之义务,将竭毕生之精力以达之,而不愿为室家所累,又或自忖体魄在优种学上者不适于遗传之理由,而决然抱独身主义,亦有未可厚非者。
今欲进而言诸君之义务矣。闻诸君中颇有以毕业后必尽教员之义务为苦者。然此等义务,实为校章所定。诸君入校之初,既承认此校章矣。若于校中既享有种种之权利,而竟放弃其义务,如负债不偿然,于心安乎?毕业以后,固亦有因结婚之故而家务校务不能兼顾者。然胡彬夏女士不云乎:“女子尽力社会之暇,能整理家事,斯为可贵。”是在善于调度而已。我国家庭之状况,烦琐已极,诚有使人应接不暇之苦。然使改良组织,日就简单,亦未尝不可分出时间,以服务于社会。又或约集同志,组织公育儿童之机关,使有终身从事教育之机会,亦无不可。在诸君勉之而已。
(科学之修养)
鄙人前承贵校德育部之召,曾来校演讲;今又蒙修养会见召,敢述修养与科学之关系。
查修养之目的,在使人平日有一种操练,俾临事不致措置失宜。盖吾人平日遇事,常有计较之余暇,故能反复审虑,权其利害是非之轻重而定取舍。然若至仓卒之间,事变横来,不容有审虑之余地,此时而欲使诱惑、困难不能隳其操守,非凭修养有素不可,此修养之所以不可缓也。
修养之道,在平日必有种种信条;无论其为宗教的或社会的,要不外使服膺者储蓄一种抵抗之力,遇事即可凭之以定抉择。如心所欲作而禁其不作,或心所不欲而强其必行,皆依于信条之力。此种信条,无论文明、野蛮民族均有之。然信条之起,乃由数千万年习惯所养成;及行之既久,必有不适之处,则怀疑之念渐兴,而信条之效力遂失。此犹就其天然者言也。乃若古圣先贤之格言嘉训,虽属人造,要亦不外由时代经验归纳所得之公律,不能不随时代之变迁而易其内容。吾人今日所见为嘉言懿行者,在日后或成故纸;欲求其能常系人之信仰,实不可能。由是观之,则吾人之于修养,不可不研究其方法。在昔吾国哲人,如孔、孟、老、庄之属,均曾致力于修养,而宋、明儒者尤专力于此。然学者提倡虽力,卒不能使天下之人尽变为良善之士,可知修养亦无一定之必可恃者也。至于吾人居今日而言修养,则尤不能如往古道家之蛰影深山,不闻世事。盖今日社会愈进,世务愈繁。已入社会者,固不能舍此而他从;即未入社会之学校青年,亦必从事于种种学问,为将来入世之准备。其责任之繁重如是,故往往易为外务所缚,无精神休假之余地,常易使人生观陷于悲观厌世之域,而不得志之人为尤甚。其故即在现今社会与从前不同。欲补救此弊,须使人之精神有张有弛。如作事之后,必继之以睡眠,而精神之疲劳,亦必使有机会得以修养。此种团体之结合,尤为可喜之事。但鄙人以为修养之致力,不必专限于集会之时,即在平时课业中亦可利用其修养。故特标此题曰:“科学的修养”。
今即就贵会之修养法逐条说明,以证科学的修养法之可行。如贵会简章有“力行校训”一条。贵校校训为“诚勤勇爱”四字。此均可于科学中行之。如“诚”字之义,不但不欺人而已,亦必不可为他人所欺。盖受人之欺而不自知,转以此说复诏他人,其害与欺人者等也。是故吾人读古人之书,其中所言苟非亲身实验证明者,不可轻信;乃至极简单之事实,如一加二为三之数,亦必以实验证明之。夫实验之用最大者,莫如科学。譬如报纸纪事,臧否不一,每使人茫无适从。科学则不然。真是真非,丝毫不能移易。盖一能实验,而一不能实验故也。由此观之,科学之价值即在实验。是故欲力行“诚”字,非用科学的方法不可。
其次“勤”:凡实验之事,非一次所可了。盖吾人读古人之书而不慊于心,乃出之实验。然一次实验之结果,不能即断其必是,故必继之以再以三,使有数次实验之结果。如不误,则可以证古人之是否;如与古人之说相刺谬,则尤必详考其所以致误之因,而后可以下断案。凡此者反复推寻,不惮周详,可以养成勤劳之习惯。故“勤”之力行亦必依赖夫科学。
再次“勇”:勇敢之意义,固不仅限于为国捐躯、慷慨赴义之士,凡作一事,能排万难而达其目的者,皆可谓之勇。科学之事,困难最多。如古来科学家,往往因试验科学致丧其性命,如南北极及海底探险之类。又如新发明之学理,有与旧传之说不相容者,往往遭社会之迫害,如哥白尼、贾利来之惨祸。可见研究学问,亦非有勇敢性质不可;而勇敢性质,即可于科学中养成之。大抵勇敢性有二:其一,发明新理之时,排去种种之困难阻碍;其二,既发明之后,敢于持论,不惧世俗之非笑。凡此二端,均由科学所养成。
再次“爱”:爱之范围有大小。在野蛮时代,仅知爱自己及与己最接近者,如家族之类。此外稍远者,辄生嫌忌之心。故食人之举,往往有焉。其后人智稍进,爱之范围渐扩,然犹不能举人我之见而悉除之。如今日欧洲大战,无论协约方面或德奥方面,均是己非人,互相仇视,欲求其爱之普及甚难。独至于学术方面则不然:一视同仁,无分畛域;平日虽属敌国,及至论学之时,苟所言中理,无有不降心相从者。可知学术之域内,其爱最溥。又人类嫉妒之心最盛,入主出奴,互为门户。然此亦仅限于文学耳;若科学,则均由实验及推理所得唯一真理,不容以私见变易一切。是故嫉妒之技无所施,而爱心容易养成焉。
以上所述,仅就力行校训一条引申其义。再阅简章,有静坐一项。此法本自道家传来。佛氏之坐禅,亦属此类。然历年既久,卒未普及社会;至今日日本之提倡此道者,纯以科学之理解释之。吾国如蒋竹庄先生亦然,所以信从者多,不移时而遍于各地。此亦修养之有赖于科学者也。
又如不饮酒、不吸烟二项,亦非得科学之助力不易使人服行。盖烟酒之嗜好,本由人无正当之娱乐,不得已用之以为消遣之具,积久遂成痼疾。至今日科学发达,娱乐之具日多,自不事此无益之消遣。如科学之问题,往往使人兴味加增,故不感疲劳而烟酒自无用矣。
今日所述,仅感想所及,约略陈之。唯宜注意者,鄙人非谓学生于正课科学之外,不必有特别之修养,不过正课之中,亦不妨兼事修养,俾修养之功,随时随地均能用力,久久纯熟,则遇事自不致措置失宜矣。
(思想自由)
兄弟今日承姜先生之介绍,得与诸君相晤,谈话一堂,甚幸甚幸。唯兄弟虽蒙诸君之约,冀有所贡献,然以校事羁身,急待归去,且欲一听李先生之演说,故遂不得作长谈,仅择其精者简略言之,愿诸君一垂听焉。
讲题之采取,系属于感想而得。顷与全校诸君言道德之精神在于思想自由,即足为是题之引。(先生于三会联合演讲之先,复由全校欢迎大会,并丐先生演说,蒙先生首肯,乃以德、智、体三育为同学讲演,词已载入《校风》报。兹以不忍割爱,故复移录之于是篇后,以公同好焉。)
当兄弟未至贵校之先,每以贵校与约翰、清华、东吴诸大学相联想。今亲诣参观,略悉内情,始知大谬。盖贵校固一纯粹思想自由之学校。继以各会宗旨,谅大都一致无疑。乃闻之姜先生,复知各会宗旨各异,万象包罗,任人选择。若青年会属于宗教的,而敬业乐群会则以研究学术号召,励学会亦复以演说讲演为重。此外各专门学会亦各精一术,毫不相妨。此诚可为诸君庆,而兄弟遂亦感而言此矣。
人生在世,身体极不自由。以贵校体育论,跃高掷重,成绩昭然。(本岁远东运动会,本校同学以跃高、掷重列名,故先生言如此。)然而练习之始,其难殆百倍于成功之日。航空者置身太空,自由极矣,乃卒不能脱巨风之险。习语言者,精一忘百,即使能通数地或数国方言,然穷涉山川,终遇隔膜之所。是知法律之绳人,亦犹是也。然法律不自由中,仍有自由可寻。自由者何?即思想是也。但思想之自由,亦自有界说。彼倡天地新学说者,必以地圆为谬,而倡其地平日动之理。其思想诚属自由,然数百年所发明刊定不移之理,讵能一笔抹杀!且地圆之证据昭著,既不能悉以推翻,修取一二无足轻重之事,为地平证,则其学说不能成立宜也。又如行星之轨道,为有定所,精天文者,久已考明。乃幻想者流,必数执已定之理,屏为不足道,别刨其新奇之论。究其实,卒与倡天地新学说者将同归失败。此种思想,可谓极不自由。盖真理既已公认不刊,而驳之者犹复持闭关主义,则其立论终不得为世人赞同,必矣。
舍此类之外,有所谓最自由者,科学不能禁,五官不能干,物质不能范,人之寿命,长者百数十年,促者十数年,而此物之存在,则卒不因是而间断。近如德人之取尸炸油,毁人生之物质殆尽,然其人之能存此自由者,断不因是而毁灭。在昔有倡灵魂论,宗教家主之,究之仍属空洞。分思想于极简单,分皮毛于极细小,仍亦归之物质,而物质之作用,是否属之精神,尚不可知。但精神些微之差,其竟足误千里。故精神作用,现人尚不敢曰之为属于物质,或曰物质属之于精神。且精神、物质之作用,是否两者具备,相辅而行?或各自为用,毫不相属?均在不可知之数。如摄影一事,其存者果为精神?抑为物质、精神两者均系之?或两者外别有作用?此实不敢武断。
论物质,有原子,原子分之又有电子。究竟原子、电子何属?吾人之思想试验,殊莫知其奥。论精神,其作用之最微者又何而属?吾人更不得知。而空中有所谓真空各个以太,实则其地位何若,态度何似,更属茫然。度量衡之短而小者,吾人可以意定,殆分之极细,长之极大,则其极不得而知。譬之时计,现为四旬钟,然须臾四钟即逝,千古无再来之日,其竟又将如何耶?伍廷芳先生云,彼将活二百岁。二百岁以后何似?推而溯之原始,终不外原子、电子之论。考地质者,亦不得极端之证验。地球外之行星,或日已有动物存在,其始生如何,亦未闻有发明者。
人生在世,钩心斗智,相争以学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无非争此未勘破之自由。评善恶者,何者为善,何者为恶,禁作者为违法之事,而不作者亦非尽恶。以卫生论,卫生果能阻死境之不来欤?生死如何,民族衰亡如何,衰亡之早晚又如何,此均无确当之论。或曰终归之于上帝末日之裁判,此宗教言也。使上帝果人若,则空洞不可得见,以脑力思之,则上帝非人,而其至何时,其竟何似,均不可知,是宗教亦不足征信也。有主一元说者,主二元说者,又有主返原之论者,使人人倾向于原始之时。今之愿战,有以为可忧,有以为思想学术增进之导线。究之以上种种,均有对待可峙,无人敢信其为绝对的可信,亦无有令人绝对的可信之道也。
是故,吾人今日思想趋向之竟,不可回顾张皇,行必由径,反之失其正鹄。西人今日自杀之多,殆均误于是道。且至理之信,不必须同他人;己所见是,即可以之为是。然万不可诪张为幻。此思想之自由也。凡物之评断力,均随其思想为定,无所谓绝对的。一己之学说,不得束缚他人;而他人之学说,亦不束缚一己。诚如是,则科学、社会学等等,将均任吾人自由讨论矣。
(劳工神圣)
诸君!
此次世界大战争,协商国竟得最后胜利,可以消灭种种黑暗的主义,发展种种光明的主义。我昨日曾经说过,可见此次战争的价值了。但是我们四万万同胞,直接加入的,除了在法国的十五万华工,还有什么人!这不算怪事。此后的世界,全是劳工的世界呵!
我说的劳工,不但是金工、木工等等。凡用自己的劳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业,不管他用的是体力,是智力,都是劳工。所以农是种植的工;商是转运的工;学校职员、著述家、发明家,是教育的工,我们都是劳工。我们要自己认识劳工的价值。劳工神圣!
我们不要羡慕那凭藉遗产的纨绔儿!不要羡慕那卖国营私的官吏!不要羡慕那克扣军饷的军官!不要羡慕那操纵票价的商人!不要羡慕那领干修的顾问咨议,不要羡慕那出售选举票的议员!他们虽然奢侈点,但是良心上不及我们的平安多了。我们要认识我们的价值。劳工神圣!
(在育德学校演说之述意)
鄙人耳育德学校之名,由来已久,今乘大学休假之际,得以躬莅斯地,与诸君子共语一堂,甚属快事。因贵校以育德为号,而校中又设有留法预科,乃使鄙人联想及于法人之道德观念。法自革命以后,有最显著、最普遍之三词,到处揭著,即自由、平等、友爱是也。夫是三者,是否能尽道德之全,固难遽定,然即证以中国意义,要亦不失为道德之重要纲领。
所谓自由,非放恣自便之谓,乃谓正路既定,矢志弗渝,不为外界势力所征服。孟子所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此也。准之吾华,当曰义。所谓平等,非均齐不相系属之谓,乃谓如分而与,易地皆然,不以片面方便害大公。孔子所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者,此也。准之吾华,当曰恕。所谓友爱,义斯无歧,即孔子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张子所称“民胞物与者”,是也。准之吾华,当曰仁。仁也、恕也、义也,均即吾中国古先哲旧所旌表之人道信条,即徵西方之心同理同,亦当宗仰服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