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清两代,贵州是个文运不佳的偏远地方,总共出不了几个进士。但是,好歹也是一个省,生员(秀才)的名额还是不少的。因此,就像现在高考一样,进学(中秀才)的标准就比较低。考生能够完篇,无论优劣,差不多就会录取。有时,甚至做完破题,下面空着,也可能录取。反正是筷子里面拔旗杆,高一点儿就行。正因为如此,每年都有“高考”移民混进来。明朝的江浙名士徐渭,就做过贵州的高考移民。画画的好,但八股文却总是上不去,没办法。
晚清洪杨造反之前,胡林翼是做过安顺知府的。但是,胡大人只在剿匪上有所贡献,在劝学方面,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事迹。所以,尽管今日剩下的文庙和学官,里面肯定留下过他的足迹,但安顺的读书和不读书的人,估计没有因此而有多少改变。
贵州多移民。安顺这地方的人,多来自重庆。因此,安顺话跟重庆话非常相似。但目前能看到最早的移民,却跟重庆无关。是明初傅友德、蓝玉西征时留下的驻屯军的后代。问起他们来,都说自己的籍贯是南京,连哪个巷子都说得清清楚楚,尽管时间已经过了六百多年,这些巷子多半不在了。这些屯军的后代,被当地称为屯堡人,说话跟一般安顺人不一样,其声调经常被拿来开心的。,屯堡人现在还有很多,依然住在过去的堡寨里。他们中的中老年妇女,还穿着青布长衫,左衽,头上包着花布头巾。乍一看,还以为是少数民族。一问,人家回答说,我们是大汉族。的确,她们的服饰,是未被满人改造过的原装明朝汉服。比我们这些后来的汉人,更加纯,有资格自称大汉族。
明朝留下的屯堡,现在有的还在,里面还住着屯堡人。堡寨修的相当坚固,所有的建筑,都是堡垒,有碉楼和枪眼。在冷兵器时代,即使攻破了寨墙,巷战肯定能坚持很久。可是,屯堡最吸引人的东西,却不是这些石头砌的城堡,而是地戏。
安顺的地戏,一般是被人称为傩戏的。但是,地戏其实跟我们一般所说的傩戏,除了有面具以外,没有多少共同之处。本质上讲,地戏不属于各种类型驱鬼驱邪的宗教表演,而是有情节,讲故事的世俗戏剧。安顺地戏有点儿像川剧,一人唱时众人和。但不会变脸,一副面具扣在脸上,一演到底。地戏没有专业演员,所有人都是当地的农民,确切地说,是屯堡农民。
没有专业演员,演技就高不了。翻跟斗,打把势,就玩得不漂亮。加上屯堡人没有中原那样的庙宇以及祠堂,所以,也没有专门的戏台。演的时候,就在一块空地上插面旗,昭示各方,就可以开演了。地戏虽然简陋,但生旦净丑一应俱全,跟过去的传统戏剧一样,旦角由男人扮,反正也不需要什么表情,一副俊俏的面具全有了。
看了看地戏的本子,居然全是历史剧,从武王伐纣,到大明英烈,全套的。每个环节不一定真实,旦演得相当细。我看过宋高宗泥马过江一段,不长的故事,足足演了一个多小时。当年的时候,据说正月里要唱一个月。现在看到的脚本,都是后来整理的。当年就靠农民口耳相传,真亏了他们。
事实上,所谓的地戏,就是当年的屯军自娱自乐的玩意。离开家乡,来到这人地两生的所在,周围都是深怀敌意的少数民族。一群种地的武人,跟城里的读书人,又没有关系。若要保持跟家乡的文化联系,只能靠这通俗讲史故事。把这故事演出来,就成了地戏。
地戏是汉人的文化,文庙也是。但是,同在一个地方,两者却隔得那么远,似乎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实际上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文庙的丝竹韶乐,跟地戏震耳欲聋的锣鼓,完全是两回事。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上面的不理下面的,下面的地戏也就进化不了。下面的不睬上面的,安顺的文运还真就昌盛不起来。
安顺的小吃和麻将
贵州的安顺,是座古城。但是,这已经是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的事了。现在的安顺,除了少数几座为了旅游保存下来的古堡,整个城市,跟中国其他城市一样,统统现代化了。全国一致的高楼大厦,火柴盒似的住宅楼,再加上举国一致的广告牌,霓虹灯,站在街上照张相,任谁也辨不出这是哪里。记得当年苏联有个电影,说的是两个城市的住宅楼建的一模一样,结果甲城的人到了乙城,进到跟自己家一样的楼里,同样的一个单元,一个门,居然钥匙还能打开门。因此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段姻缘。我想,这样的好事,现在该轮到中国了。
不过,20世纪90年代,安顺还很有点儿古城的模样。石子铺成的街道,大屋檐的老房子。临街的铺面,一块块破旧的门板。门前一个个穿着棉布长袍,坐在火炉前的老人,手里还拿着一支破旧的水烟壶,不时地咕噜咕噜抽上一口。如果你想跟老人聊聊,老人根本不问你哪儿来的,顺手递上一个茶碗,一块烤洋芋,聊就是,天南海北。这样的街,很旧,也很脏,但在这样的街上,有很多好吃的小吃。什么豆腐圆子,丝娃娃,怪鲁饭,即使简简单单的烤洋芋,也烤的冒油,吃到嘴里,都好吃的不得了。旧街上小铺子里的饭菜,简单得一塌糊涂,好吃得一塌糊涂。什么辣子鸡,炒猪皮,牛肉粉。吃上一次,就老是惦着再吃下一次。所以,安顺这个地方的人,除了打麻将,满脑子想的就是吃。这顿吃完,就开始策划下一顿上哪儿吃。顺便说一句,那个地方的东西,无论鸡鸭鱼肉,还是洋芋蔬菜,都不含什么脂肪,怎么吃,都吃不胖的。
不过,每次出去吃之前,当地的朋友会告诉我,记得先吃点儿黄连素,说是否则会拉肚子的。听人劝,吃饱饭,除了吃火锅,每次做老饕,都遵命先吃黄连素。还好,几次到安顺,美食享用不少,但拉肚子却一次也没有。说起来,安顺这个地方,也有挺豪华的酒店,里面看着挺干净的,生猛海鲜一应俱全。但是,真正的安顺人,一般都不会去那里消费,街上的小摊和小铺,才是人们去的地方。做同样小菜和小吃的摊子或者店铺很多,但哪一家好吃,大家都知道。越是破烂而且脏兮兮的小铺,生意就越火红。就是在外面排队死等,也得等在这家吃。至于别个店铺,大概只能做点儿外地人的生意。
安顺人的麻将,跟川人一样,打的很有境界。反正在街上走,无论什么时候,耳边都会听到搓麻将的声音。屋里打,屋外打。街头打,巷尾打,白天打,夜里打。真的不知道这里的人什么时候上班挣钱,总是在打麻将。赶上婚丧嫁娶,大家在屋外支起棚子,众多亲友摆上一个个的桌子,集体麻将表演。哪怕死人挺在旁边,照打不误。不断地有新人加入,吊唁的,匆忙跟死者磕个头,马上有人摆上桌子,立刻开打,谁家人缘好,关键看这家办事时麻将桌的多寡。
我的一个学生放假回家,老妈非常高兴,接连几天给他做好吃的。突然有一天跟他讲,太难受了,我都好几天没好好打麻将了。学生说,你不是天天都在打吗?他妈说,这哪儿算。于是一头钻在亲戚家,连续几天几夜鏖战,回家后长出一口气:这回算打了回好麻将。这里的人,如果单位安排出去旅游,几乎百分之百都是麻将游。带着麻将出去,走到哪儿打到哪儿。回来谈体会,说的都是手气和输赢。麻将没有不沾钱的,但输赢都不大。安顺这个地方工资收入不高,打大了,大家都受不了。有钱的人,也有大赌的。有老板的司机拉着老板去赌,等到回来的时候,连车带司机都换主人了。好在,这样的事并不普遍。老百姓都是持之以恒地小打小闹,连续奋战。从某种意义上说,麻将就是一种人际交往的仪式,如果不能跟当地人打上几宿麻将,是无法进入他们的社交圈的。
成都人好泡茶馆,也好麻将,人生在茶馆和麻将之间来回窜。安顺人则是在小吃和麻将之间来回穿梭不停。即使再瘾大的麻友,也不肯饿的时候啃口方便面将就。到了饭点儿,就得出去吃。而且吃什么到专门那个店,一点儿都不肯马虎。吃完了,点评一下(因为有时候也有做差了的),然后再继续回到麻将桌再战。如果有店铺的老板连续几次做不好,那么,立竿见影,这个小店的生意就砸了。用不了一天,所有人都转移吃场,奔另一家了。好在,安顺总会有让人吃得舒服的小店冒出来。
善于做美食的安顺人,似乎从来不屑于将自己的美食带出安顺地界。怎么劝,怎么诱惑都没有用。这些年,似乎贵州菜在京城已经有好多家了,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家安顺人开的馆子。安顺人的饭菜和小吃,就是给安顺人吃的,如果外面的人想吃,到安顺来。
谣谚里的北大荒
一生中,由少及壮,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北大荒度过的。北大荒这个概念,其实很糊涂。对于某些人来说,好像整个东北都是北大荒,而在东北,在似乎专指最北边的黑龙江,而到了黑龙江,人们认为只有在三江和松嫩平原的一些荒无人烟的地带,才是北大荒。当年清朝流放地宁古塔跟这个地带比起来,已经相当繁华了。这个地带,自1947年起,陆续来了从军队转业的军人开荒屯垦,建立国营农场。而我,就是在农场长大的。
踏上北大荒土地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这个歌谣: “北大荒,好地方,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对于现在的北大荒,这个稍显悲凉的歌谣基本上是不合适了。大部分地方,既不见兔子也无狼,但姑娘却一点儿也不少。可是我小时候,这个歌谣还相当贴切。兔子满地都是,冬天小伙伴上山套兔子,一串串地拎回来。上山砍柴,也时常见到兔子乱窜。狼也能看见,只是距离稍远点儿。上中学时,学校养的猪,一不留神就被狼给赶走享用了。更小的时候,狼经常在房子后面蹲守,在场院睡觉,家里养的鸡鸭什么的,基本上是人狼分享,而狼吃的更多。因此,另一个歌颂北大荒的歌谣是: “棒打狍子,瓢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确看见过人空手在雪地里抓到过狍子,而且我也亲自用脸盆起过小鱼,也在屋子后面的柴垛里,发现过野鸡。唯一遗憾的是,女人的确比较少,那时候年纪小,没有性的意识,感觉不强烈,只是看见有拉帮套的男人存在,提醒人们这个严峻的问题。较早的移民,对我们来说,就是公社的人,拉帮套现象,稀松平常,隔几家就有一个。所谓拉帮套,就是女人在丈夫之外,还有一个或者几个副夫,稀里糊涂地在一起过。就像马车,除了驾辕的马,还有几匹边上拉套的。过去,北大荒人烟稀少,女人更少。需要产生制度,于是,一种独特的婚姻制度就形成了。大体上,在北大荒,跟一夫一妻制一样,这样的家庭没人少见多怪。早期的农场,女人也少,所以,早期移民的拉帮套现象,也传染给了农场人。不仅农场里的山东知青这样做,连转业官兵,也乐此不疲。我的小学同学,就有好几位,家里实行这样的制度。我家邻居,也有。依稀记得那个阿姨长得相当漂亮,对我们小孩也格外友善。“文革”时,我的父母都被关了起来,我和小哥哥一起生活,周围人大多欺负我们,但她不,连句冷言冷语都没有。
关于北大荒,还有一个谣谚叫做:关东山,三件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不过,小时候野生人参没见过,即使有人挖到了,我们这些孩子也不在意,那时人工种植人参还不时兴,所以,整体上对人参没印象。貂皮则见过,见过当地土著猎人(早期移民)戴着貂皮大帽子,有的还穿貂皮大衣。可是乌拉草却随处可见,一到冬天,几乎家家离不了,小孩子对于貂皮和乌拉草的记忆,都跟严寒有关。那时北大荒冬天很冷,零下40度是经常的事。外面传说,北大荒冬天屋外在撒尿,撒出去的尿会冻成一条弧线的冰棍,显然有些夸张。但如果撒尿的时候,如果手上沾了点儿尿液,回屋的时候千万别直接用手拉铁的门把手,一碰,手就被粘下一层皮。冬天的雪也大。经常一夜大雪,早上起来,门开不开了,被雪堵上了。上山砍柴,雪深没膝是常有的事,走路的时候,得用手来帮忙,把腿拔出来。下雪不可怕,越大越好,我们小孩子可以在房前屋后挖雪地道,修雪工事,正经八本地打战争规模的雪仗,小部分地上演电影《地道战》的故事。可是,雪后如果刮风,刮大风,就比较可怕了。北大荒冬天的风冰冷刺骨,多厚的棉衣都能吹透,人称“大烟泡”。一刮起来,对面不见人。这时的雪,是沙子似的雪,风卷起雪粒,打在脸上,就像鞭子抽一样。这个时候,如果能戴上一顶貂皮帽子,长长软软的貂皮,把整个脸都埋了进去,再大的风也不怕。在北大荒生活,脚的保暧都非常关键的,这就需要乌拉草了。最标准的装扮,是一副鞋底打上皮底的毡靴,里面塞满了乌拉草。有这样一双毡靴,再冷的天,都冻不着你。可是,那时的我们,根本穿不起毡靴,只有胶皮的棉鞋,于是大人就在胶皮棉鞋里,塞上乌拉草,因此我们的鞋,个个都比该穿的号要大许多。这种空心而且柔软的草,不仅保暖,而且吸潮。只要每天晚上把草掏出来烘干,没有毡靴,也能过冬,虽然小脚趾头也经常会冻伤。
北大荒生活我记忆最深的一个谣谚,是这样的: “农工农工三件宝,镰刀绳子破棉袄。”那是我已经中学毕业,到农场连队(类似于农村的村庄)做了农工之后,老职工告诉我的。的确,我发现老职工们,的确多数都离不开这三件宝。镰刀是干活的工具,但刀不离手的目的,却未必是为了给公家干活,碰上野菜,弄一点儿,带回去喂鸡鸭;回家路上,领导看不见,顺点儿地里的庄稼;如果在水泡子旁边干活,扎个猛子,运气好摸条鱼,都离不开镰刀、绳子。破棉袄就更是宝贝,即可遮风,也可以挡雨,在地头困了,还可以铺上眯上一觉。后来知青来了之后,在地里野合,也用得着破棉袄。所以,即使夏天,农工们出门干活也带着破棉袄。 在我记忆里,那时农场的农工,是北大荒这块土地上,最勤快的人,而且有工资。即便如此,他们的生活,也很不容易。
曾经的余杭
余杭有两个,一个新的,一个旧的。我说的是旧余杭。旧余杭是我外婆的家乡,近代出过三个大名人。一位是大学问家章炳麟,俞樾的高足,20世纪中国最牛的国学大师,后来的北大,文史部分的教授,大抵是章门弟子,后来留学的海归不满,发牢骚,动辄嘟哝“某籍某系”,指的就是这些章门徒子徒孙。另外两个也很有名,而且一起成的名,一个杨乃武,一个小白菜。清末一起冤案,造就了两位名人,在市井,两位比章炳麟名头更响。小时候,妈妈给我讲她妈家乡的事,只提杨乃武和小白菜,不提国学大师,还自豪地说,小白菜就在她们街上做尼姑,外公还跟她说过话。
1974年的春夏之际,我在余杭住了三个月。
那年,我17岁。早一年,我的脚受了点儿伤,别人不在意,自己也不在意,结果,一年过后,脚痛得不得了,在农场治来治去,不得要领,走路依旧一瘸一拐,妈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说干脆回老家养养吧。于是,我跟学校请了长假,要求在不留级的前提下离开半年,大概鉴于我这个特殊学生总是承担老师的课业,而且包揽了学校的文艺宣传的脚本,学校居然痛快答应。就这样,我这个籍贯填着浙江的小北大荒人,终于踏上了父母之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