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说,中国人不明白为什么老师总是打学生。其实,打人者虽然未必打算教人,但中国人不挨打,断然不会当学生的。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之役,中国人实际上花了六十年,才彻底想明白,不,实际上是被洋鬼子(包括早想明白的东洋鬼子)打明白的。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们得开国,我们得跟着人家走。跟着走,才有那么一天,我们赶上或者超过人家。尽管在某些环保主义者看来,西方开辟的这条工业文明、或者说现代化的路,是条人类的不归路,但古希腊的神话告诉我们,潘多拉的匣子只要被打开了,人类也只好这么走下去。
如果我们走到今天,在西方开辟的路上走了这么远之后,对于过去的这段历史,还是走不出怨妇和泼妇的套路。那么,我们先人为此付出的代价,至少有一多半白搭了。
走运的曹汝霖
如果说五四运动有倒霉鬼的话,那肯定是曹汝霖、章宗祥和陆宗舆三位。五四这场学生的街头抗议,章宗祥挨了顿胖揍,曹汝霖则房子被烧掉。从此,风头正劲的三位,仕途整个被毁了,终其一生,再也没做过一官半职,当然,最糟糕的是,三人因此被长久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曹、章、陆等于卖国贼,几乎成了数学公式,在海峡两岸都适用,小学生都知道。
其实,五四三大卖国贼之首的曹汝霖,在1919年5月4日那个悲惨的日子之前,一直很走运的。曹汝霖身为江南富家儿,1900年“庚子大乱”之际,自费到日本留学,由于那时留学者甚少,日本对来自中国的学生特别优待,无需考试就可以进大学深造,因此曹得以进东京法学院(后改为中央大学)学习法律。在日本留学期间,得到日本著名哲学家中江笃介遗孀的照顾,日子过得惬意,而且跟中江的公子中江丑吉结下终生的友谊(此人就是五四火烧赵家楼时,拼力保护章宗祥的那位日本人)。那个时候,日本是中国的榜样,虽然在甲午年间将中国人打得很惨,但此后的日本却摆出东亚老大的架势,力图用“文明”的姿态,博得中国人的好感,八国联军分区占领北京,日占区秩序最好,占领者日本人也相当友善。至于对那时仅有不足百人的留日学生,则既稀罕又善待,再加上日俄战争中的赫赫战绩,让黄种人扬眉吐气,饱受优待的曹汝霖等人,想不亲日都不可能。直到暮年,年近九十的他在写回忆录的时候,依然坦承自己就是亲日。他不知道,自打他学成回国之后,由于新政的缘故,中国学生成千上万地涌入日本,人多了,混日子的多了,有劣迹的人也多了,优待不复存在,考一专门学校都难上加难,对“清国留学生”的歧视也日益浮现,为了骗中国人的钱,大办速成学堂,无论学不学,一年发毕业证走人,后来的人,有心向学者,日子越来不好过了,而无心问学之辈,在每日伎寮酒馆,混得倒是满舒服。
曹汝霖回国之后,赶上新政伊始,朝廷用人之际,风云际会,从商部、外务部一路升上去,到辛亥革命前,已经成了部领导,外务部左侍郎了,比起当年回国的留美幼童和留英海军将领,运气好到不可以道里计。当年的倒霉鬼们,一般都得从底层做起,上军舰做水手的都有。此后回国海归日众,机会也没那么好了。况且,一步赶得上,步步赶上,此后在北洋政府里,此公也禄星高照,按理说,袁世凯的幕僚班底,主要是有英美背景的人,后来得意的,也是此辈,可曹汝霖例外。北洋政府有三个部的缺儿最肥,一个是财政部,一个是交通部,一个是外务部。财政部自不必说,管钱的,再不济也有关余和盐余(缴纳庚子赔款之后剩下的关税和盐税余款)经手。交通部可以管几条铁路,京汉、京张和津浦路,铁路自然有收益。外务部照例是内阁第一大部,不仅经费优先,而且可以经手某些国家退还的庚子赔款。曹汝霖分别在这三个部门轮流做,不是总长,也是次长。段祺瑞上台之后,曹汝霖更是得意,一度身兼财政和交通两总长,取代有财神之名的梁士诒,成为北洋新的财神。
即使五四铩羽之后,曹汝霖的境况其实也是不错的,首先是产业多多,工厂、矿山、医院,应有尽有,官虽然不当了,但却挡不住他泼天的富贵,不像章宗祥、陆宗舆两位,很快就陷入困窘。其次,桃花运佳,年近半百,还纳了一个当年参加过五四游行的年仅17岁的女学生做妾。晚年靠跟这女学生生养的两个女儿照顾,享年九十高龄。当然,最大幸运是,自打五四这么一闹,抗战之后虽然曹汝霖留在了北平,但却顶住了日本方面的压力,没有进入伪政府任职,而且可以利用跟日本人的交情,做点儿好事。鉴于他资深的亲日资格,日本人对他不肯下水的坚持,也只好随他去。
像曹汝霖这样的人,显赫之时官虽然做得挺大,但也就是一介技术官僚。跟罗文干、顾维钧等人一样,谁来执政,都得用他们。政治上野心不大,见识也有限,行将就木之际写回忆录,依然幼稚地认为,五四运动他成为箭靶子,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当初没有借给林长民的钱,惹下了麻烦,林长民放了一把野火(徐世昌语),把巴黎和会外交失败归咎于他,属于挟私报复。只是,这样的技术官僚,下野之后固然活得相当滋润,却也相当在乎名声,五四火烧赵家楼的一幕,对他来说,可谓刻骨铭心,将近半个世纪之后,将近九十岁的他,叙述起这段经历,历历在目,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遗憾,怨恨之情,溢于言表。中国人嘛,没有官做了,毕竟不舒服。
无疑,曹、章、陆三位,就当时而言,的确是当家的段祺瑞亲日政策的替罪羊,真正的罪魁,不是他们。但是,作为亲日的政策执行者,尤其是经手大笔的西原借款,他们也是有责任的。明明知道借来的大笔款项都用做内战的军费,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张罗借款,一误再误,事后无论再怎样洗刷,也洗不干净的。一向命好的曹汝霖,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风光不再,好运不再,其实也不冤。
从洋枪队到八旗洋枪队
早年学近代史的时候,洋枪队是个坏东西,因为它是打太平军的。不过,如果客观地说,洋枪队其实是中国军事现代化的起点。当年的洋枪队是归李鸿章节制的,经常混在淮军里一起行动。洋枪队在美国牛仔华尔手里,没有成什么大气候,拥有洋枪队的淮军,跟对头李秀成打仗,占不到多少便宜,可是,到了英国军官戈登执掌洋枪队的时候,局面变了,洋枪队不仅装备更好,人数更多,而且训练更加有素,开花炮的使用,更加有效,洋枪队会用仪器瞄准了,射击技术更精良。这样一来,即使人手一杆洋枪的太平军李秀成部队,有点儿顶不住了。战争末期,虽然由于杀降问题,戈登跟李鸿章闹翻了,后来洋枪队也解散了,但聪明的李鸿章,把洋枪队的装备和大部分洋人官佐都留在了淮军里,官佐专做教练,训练士兵。从此以后,淮军不仅变成一色洋枪的装备,而且与时俱进,时时更新,而且最早实行了洋操,士兵列队,立正稍息,向前看齐,齐步走,统统跟洋兵一样,口令都是英语,跟现在的香港警察一样,齐步走都得喊,left,right,left - - - -
只是,没了戈登的洋人官佐们,水平实在有限,虽然教会了中国士兵行列式,也教会了中国士兵使用洋枪洋炮,但基本的战术却是不教的,中国的军官们,也不屑于学,用罗尔纲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练兵不练官。真的打起来的时候,装备精良的淮军,还是跟其他中国军队一样,一窝蜂似地拥上去,既不知道掩护侧翼,交替进攻,也不懂得火力掩护,延伸射击。好在后来的淮军的对手,大抵是像捻军这样的国内农民起义队伍,装备基本上是中世纪的,双方对阵,只要淮军一阵洋枪洋炮轰击,差不多就垮了,因此,洋操练出来的淮军显得很有优势。这种状况,在日后的几十年里,不能说一点儿改善没有,但大体如旧,结果,甲午年碰到学西方学得更加到位的日本军队,就一塌糊涂了。
不过,在甲午战争之前,会洋操、使洋枪的淮军,还是很让朝廷满意,在同治九年(1870),谕令各省督抚,学习淮军,编练洋枪队。一时间,凡是在华鬼混的外国散兵游勇,都有了金饭碗,摇身一变,成了洋教官。各地驻防八旗,也有所动作。最早跟洋鬼子打交道的广州驻防八旗,动作最快,到同治十三年(1874),已经组成了一支有1200人的八旗洋枪队,聘请洋人演练洋操,在操场上蹦英文单词。
只是,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旗人,不止对洋操不感兴趣,对洋枪也不感兴趣,不仅洋操操练不起来,连洋枪也懒得拿。虽然这支洋枪队后来又有所扩张,但扩进来的人,大抵只对增加的粮饷更热心,八旗洋枪队连洋枪都懒得摸,平日洋枪都锁在柜子里,不见天日。原本,在编练八旗洋枪队的时候,就没指望他们出征打仗,只是让他们当巡警,拿着洋枪,吓唬吓唬广州城里的流氓痞棍,制止一下这些人喝酒赌博之后的恶斗,连带着偷鸡摸狗,然而,等到枪发下去之后,发现这些八旗洋枪队老爷,自己就是干这种事的行家,加上连枪也不乐意抗,派出去,也至多拿着大刀长矛,因此,巡防,也不甚了了了。到了最后,甚至到了上级来点校的时候,这些八旗老爷也不露面,临时雇些人来替他们扛枪站队,好在,八旗老爷的风范,全国上下都一样,上级即使看出名堂,也无可奈何。连朝廷早都不指望八旗打仗了,有事,全靠湘淮军。等到湘淮军不行了,就只有签约投降了。
到了清朝新政时期,全国统一编练新军,朝廷对八旗仍然不死心,原本打算以各地八旗洋枪队为基础,编练八旗新军,但没想到成立了二十来年的八旗洋枪队硬是枪怎么放都不知道,只好悉数解散,挑选青壮八旗另行组军。但是,直到清朝灭亡,八旗新军也没成气候。最有规模的禁卫军,练成两协(旅),结果到了袁世凯反正的时候,这两协由冯国璋统帅的八旗新军,根本没一点儿反抗的意思,最大的希望居然是要求冯国璋永远带领他们,不把他们遣散。禁卫军后来扩编为两个师,一直到冯国璋死都跟着他。冯国璋下野回老家,这支军队还明令归“冯前大总统”统帅,临死,冯国璋还得给他们筹措军饷。冯国璋死后,这支“直系”的嫡系部队,一声不响就归了皖系,然后在直皖战争中,一枪没放,就放下了武器,此后就消失在军阀混战中,连一个小小的战绩也没留下。
1644年入关,以十几万人横扫中国的八旗兵,虽然到了乾隆“盛世”,已经退化得差不多了。但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毕竟在守镇江的时候,还能凭借坚固的城墙,跟来犯的英军打上一仗。没想到,这仗居然是八旗的最后一缕余辉,可爱的八旗将士,在洋人打上门来,国家面临军事变革的时候,对军事现代化一点儿兴趣也无。在西潮涌动中,宁可缩在军营里抱残守缺,啃着铁杆庄稼得过且过,想当然地以为,打下的江山,自然就坐得住。对变革,能挡就挡,挡不住也挡,直到时代的大潮把他们抛到岸边。不止在洋枪队层级的军事变革上,无动于衷,就是甲午惨败之后,也不知觉悟。戊戌维新中,多数旗人都在拉变革的后腿,直到新政,也没有多大改变。
八旗的悲剧,说明了一个养尊处优的统治阶层,无论当初有多么勇武,最后都会归于无用,在时局急剧的变化中,无法适应变革,只会凭着优越的地位,凭借特权生活,而这特权,恰恰成了急速没落的催化剂。
小站练兵的风波
小站练兵,是袁世凯事业的起点。虽然说,袁世凯在朝鲜已经崭露头角,显示出他居于乱世的才华。但如果没有小站练兵,袁世凯以后能混成什么模样,还真不好说。尽管他是个贵公子,世家子弟。但像他这个档次的世家子弟,晚清有的是。混成富家儿,不是问题,混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做,也容易。要想做出后来那么大事来,似乎不大可能。小站练兵,不仅练出了一支他的军人班底,而且造就了一个庞大的北洋系。这个北洋系,不止有晚清到民国之间最现代化、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一系列新式军事教育体系,还有当时最优秀的文武人才,以及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网。
小站练兵,也是中国陆军现代化的开始。虽然说,自打淮军起,中国军队就开始使用洋枪洋炮,用洋操训练,立正、稍息,向右看齐都是英语。但是,用一个刻毒的日本人的话来说,淮军的现代化,只是教会了士兵扣扳机而已。实情也确实差不多,中国的陆军士兵,也就是学会了扣扳机,放枪。甲午战争,陆军从平壤跟日军战到山海关,每战都拼命放枪,子弹消耗了不少,但却没打死几个日本人。中国陆军正经八本能打一打了,还就是经过小站练兵之后。当然,真正打得像个样子,还是得等到这支北洋军的班底,经过十几年内战,练出来以后的事。可是当初,袁世凯小站练兵,尽管作为甲午战后的救急措施,还是历经坎坷,命运多舛。
小站练兵,严格地说,不起子袁世凯。发起这事的是李鸿章的幕僚,甲午战争办粮台(后勤)的胡燏棻,练新军这事,是在甲午战争紧急关头,作为甲午战争中的应急措施被推出的。意思是,赶紧练出比淮军更进一步洋一点儿的兵,没准可以救急。可惜,这位翰林出身的胡老爷,说说容易,真格的操练起来,未免玩不转。跟李鸿章的老朋友,作为总教练的德国人汉纳根,怎么也弄不明白。刚开了头,就弄不下去了。于是,第二年,在马关条约签了之后,这差事,连同刚练了几天洋操的十营定武军,就落到了袁世凯手上。这事,居然就是胡燏棻本人大力举荐的,也许,胡大人急于甩掉这烫手的山芋,自己已经觅了修铁路的好差事。
客观地说,当时的清朝,袁世凯无疑是最明白、也最有用的人。这支新军落到他手里,的确很有起色,从定武军,摇身一变,成了新建陆军。人也多了,枪也多了,步、马、炮队七千人马。一色普鲁士陆军军服,整齐,精神,很是扎眼,唯一麻烦的是脑袋后面的辫子,要塞进帽子里,害的人人帽子都鼓个大包。新建陆军定了严格的军纪,特别高的军饷(士兵每月四两五钱银子)。当然,招兵的尺度,也特别严。年龄,廿到廿五岁,身高四尺八寸,力气要能平托一百斤,走路要一小时走二十里。还不能有任何恶习,连吸食洋烟都不行。所有的士兵,都是老实巴交的乡农,由当地乡绅和乡老具保,城里人和过去当过兵的兵油子,一律挡驾。每日里,袁世凯亲自跟着摸爬滚打,立正稍息,举枪射击。更为难得的是,袁世凯一改淮军现代化练兵不练官的旧做派,成立了随营军官学校,狠抓军官的训练。后来,还由此发展成北洋系成系统的军事学校。可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御史的弹章到了。1896年5月,河南道监察御史胡景桂,上奏弹劾袁世凯,说他小站练兵,有五大罪状。其一,不该用洋人服制,“改我朝服色”。其二,克扣军饷。其三,对北洋大臣王文韶无礼。其四建造营房,强占民田。其五,擅自杀了一个买菜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