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作为一般爱好者而言,上述的所有通史,都有一个毛病,就是不够通俗晓畅,对于史学爱好者来说,都有点儿难度。1949年之后,中国史学界分为大陆和台湾两大块。由于台湾学界相对比较平静,没有那么多折腾事儿,因此,成就斐然。为一般爱好者书写的通史,也大有可观。开放之后,通过各种渠道,见过一些台湾史学家编写的中国通史,大体叙事都比较清楚,文字干净。特别优秀的,不仅通俗易懂,而且文辞优美。每个章节,都有历史随笔的味道。比较起来,大陆史学界尽管开放之后,研究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但通史写作,却在开倒车。某些长篇巨制,块头虽大,但不仅内容杂芜,优劣不一,而且文字干瘪,味同嚼蜡。面向市场的所谓图文本通史,主编者名头虽响,但具体编写则是一群毫无研究的学生,等于是书商为了挣钱临时找人凑出来的,不惟毫无见地,而且有大量的常识错误。至于各个大学开这门课的学者,为了评职称各自为战、画地为牢编出来的通史教材,则更是不忍卒读。
傅乐成先生主编的这套八卷本的中国通史,是我所看到台湾同类著作中,比较出色的一部。傅乐成先生,是傅斯年先生的侄子。傅斯年先生虽然长期主持“中研院”史语所,自认是“二流人才”。但其实早在北大读书期间,就是一位连老师都不敢小窥的牛学生。胡适先生回国在北大讲中国哲学史,如果不是得到作为学生领袖的傅斯年先生的加持,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傅斯年先生的史学著述,虽然不多,但大气磅礴,独树一帜。傅乐成先生从小得家学真传,名儒熏陶,不仅通经史,而且于文学和绘画,也有相当造诣。毕业于西南联大之后,立志史学,在秦汉史和隋唐史方面建树颇多。去台后,一步一个脚印,在史学界耕耘,多年在台大历史学做教授,是位政学两界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人物。
傅乐成先生主编的这部通史,是由他牵头,组织六位台湾史学界第一线的青壮年俊彦编写的。每个人都是学有专攻的史学家,按自己的研究领域,撰写自己精熟那部分,最后由傅乐成先生统稿。每本都是名副其实的著作,不像我们这边仅仅是编写。应该说,这套通史的作者,各个文笔俱佳,学、才、识三者足备。书成之后,在话语圈里,影响巨大,长期以来,既是爱好者的案头书,也是大学的常用教材,一些研究者,也能从中得到教益。有人说,这套书是典型的国语,保留了文言文的古意,因此,读来如饮醇酿。其实,在我看来,这套书的最大特点,是有见地,不人云亦云。简单、干净,能把很复杂的事情,三言两语道个明白。不是在史料里浸润多年,看过不知成亿字的资料,断不能为此。
傅乐成的通史来了,说实在的,对于大陆史学爱好者而言,这比台湾著名的娱乐节目“康熙来了”,更像是福音。
傅乐成主编:《中国通史》,九州出版社2009年版。
我们曾经有过的民主实践
——刘建军《你所不识的民国面相》序
今天的河北,在清朝叫直隶,是清朝地位最重要的省份。有清一朝,有两个地方督抚的位置是最为紧要的,一个是两江总督,一个是直隶总督,而直督的分量还要大于江督。晚清几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人物,曾国藩、李鸿章和袁世凯,都做过直隶总督,李和袁,任期都相当的长,整个晚清的大戏,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两个人在直隶这个舞台上唱的。当年的中国,没有首都直辖市一说,而直隶实际上就是当时的一个超级首都直辖市,恰是因为这个因素,也由于晚清曾、李、袁的影响和作用,直隶在近代中国的地位,远比现在的人们想象的要重要得多。作为代议制语境下的地方自治的历史,直隶也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地方自治,是晚清到民国一个很有现代政治色彩的戏目。由于这个戏的开锣,是以督抚专权和洋务运动为标志的政治格局演变为标志,所以,由晚清强人担任总督的直隶,地方自治的发育,相当成熟,自办谘议局以来,直隶的地方自治,有声有色,在地方治理、乡村建设和预备立宪以及后来的民国政局中,起了持全国牛耳的作用。 尽管如此,代议制语境下的直隶地方自治,从晚清到民国,却在以下降线行进。谘议局时代像模像样,议员的议政能力和道德水准,都比较高,进入民国,在袁世凯时代还差强人意,到了后袁时代,就王小二过年,一天不如一天。按道理讲,民国省议会的选举,后面的在形式上要比前面的强,但后面选出来的议员,素质却比前面的差,所谓的省议会,基本上成了军阀的传声筒以及跟行政机关分赃的场所,大多数议员,均以跟军阀和有势力的人物勾结,谋得一官半职为荣,大家不约而同,把进入议会,当成升官发财的一个台阶。
晚清地方精英的格局,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逐渐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甲午战败是一个转折的标志。以新科状元张謇办纱厂为代表,传统的绅士开始投身工商业,由士绅变成了绅商,一方面,传统的精英结构出现了裂痕,一方面,中国的民族企业家,也从第一代的买办,演变成根基更深的绅商。此后,从清廷新政到民国鼎革的一系列政治演进,都有一代新绅商的影子。由这代带有旧士绅色彩的企业家,引出了第三代新式的企业家,他们很多人具有留学背景,具有全新的商务和企业管理观念。在晚清到北洋时期民国这个时间段,中国政治的舞台,除了军阀和新旧知识分子,大体上就是旧式士绅和绅商的天下,到了民国的国民党统治时期,才轮到第三代企业家登台。
但是,绅商的变化,在各地是不一样的。沿海发达地区,绅商的演变幅度比较大,绅商的作用,也比较明显,但内地,则依旧是旧式士绅的天下,士绅和军阀的结合,被海外学者陈志让称为“军绅政权”。可是直隶这个地方相当特别,这里不像内地那样落后、封闭,欧风美雨,在这块土地大有沾濡,工商业,也有相当的基础。不过,直隶毕竟是首都所在,工商业官商的意味很浓,当地的工商巨子,都跟官府关系密切,甚至直接就是官家的钱袋,跟江南他们的同行相比,他们的官味和官气都相当地浓,自觉自愿地浓,因此,自治,在这里,更像是官治,地方议会,只能是军阀政策合法性的工具。而且,可悲的是,这里的精英,在官欲官商的交替侵蚀下,道德水准也下降得很是厉害,参与政治的越深,道德败坏的程度越大,几乎没有内地那种旧士绅的绅士风度。事实上,凡是讲点儿操守的精英,无一例外地在代议制操作中被淘汰,不是自己知趣退出,就是被人赶走。从这个角度讲,直隶从谘议局到省议会令人沮丧的演变,是完全有道理的。
即使是这样一个逐渐拆烂污的代议制,对它的研究,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毕竟,从晚清到民国,是中国人第一次尝试现代民主政治的历史阶段,这是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结果,是中国人全面学习西方实习课。课没有上好,不等于中国人从此以后,只配忍受专制,做顺民,民主的道路,总得走。当时转型,没有转好,以后还得转,所以,对当年的实习,必须好好总结经验教训。从这一点儿上说,刘建军的著作,对国人,尤其是现在自诩处在转型期的国人,很有价值。
刘建军是我的学生,跟我不一样,他是纯史学路数教出来的。他的硕士导师,是我的前辈河北大学的黎仁凯教授,是为治学严谨的忠厚长者。纯史学路数的人,一般都恪守家法,做学问中规中矩,碰上我这样的野狐禅的老师,双方磕碰不可避免。还好,在这样的磕碰中,刘建军把文章做出来了,功夫下得很大,比如每个省议员的出身、来路,从当时的报纸上,档案中,一个人、一个人地比照出来,写出这区区二十几万字,看过的资料数以千万字计。做历史的人,灵气当然重要,但只要走对了路,肯下死功夫,就可以出成绩。虽然说近来晚清到民国的地方自治已经得到了史学界的重视,相关成果也有了一些,但刘建军的工作,却是不可替代的。 夸自己的学生,很有些王婆卖瓜的嫌疑,但我这个人,自以为还是有原则的,也很爱惜羽毛,无论内外,拿不出去手的著作,决不作序。其实,刘建军的著作,有没有我这个野狐禅的老师在前面写上几个字都行,但是既然做了人家老师,人家文章又做得这么好,虽然自家贡献不大,奉命写上几个字,也自应该。
成为拆迁废墟的古城
福州是中国著名的古城,历史有一千七八百年之久,而且近代又是南方沿海一带,最热闹,最有历史意义的所在,一个林则徐,是把晚清带入现代世界体系的第一见证人,就中国人自己的说法,那是第一位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一个福州船政局再加上一位出身于船政局的严复,给这座古城平添了中国近代文化思想进步最耀眼的色彩。还没来福州之前,就听说出产过林则徐、严复、沈葆桢这些晚清名人中的名人的福州三坊七巷,是个访古的好去处。福州的旅游介绍,三坊七巷也是重中之重,堪称福州招徕游客的第一名片。
到了福州,第一个冲动,就是直扑三坊七巷,急不可待地想去看一下这个具有千年历史古巷坊的风貌。人们形容落差比较大的造访,往往会说,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然而,不到返回时,几乎在进入三坊七巷地界的同时,我就已经感到极大的败兴了,因为我发现我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整个地区都在大拆大卸,不,应该说是大毁,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都被拆掉了,原来的巷坊,只有少数几个还剩下一点儿残余,在仅余下的几个门牌上,还可以依稀看到诸如“郎官巷某号”、“黄巷某号”这样的字样,提醒人们这里曾经是座古巷。几个过去作为文物保护单位对外开放的名人故居,林则徐故居不开,沈葆桢故居锁门,好容易敲开了严复故居的门,里面的一个大妈开了一个门缝告诉我们,现在内部整修,不开放。只有临着繁华大街的林觉民故居还在开放。这个宅子,其实也是近代另一个名头更大的人物林长民,著名才女林徽因的父亲的故居,以及冰心的故宅(后来被冰心的父亲买下)。显然,如果这里没有出过那么一个著名的革命者的话,故居不会保护得这么好,比一比严复和沈葆桢的故居,不用进门,仅看看大门,就可以看出区别来。
我相信,福州市政府,对三坊七巷的改造,多半不会将之变成商品房,或者商用大厦,而且我提到的这些名人故居,也很可能会得到保留。只是像梁章钜、李馥、陈袭裘、林聪彝(林则徐子)和刘冠雄等人的故居,估计就玄。改造后的模样,应该是比照上海改造石库门那样,弄出一个新生的三坊七巷来,远看古色古香,近看则金碧辉煌,簇新铮亮。似乎不大可能修旧如旧,恢复当年的旧观。因为在现场看,工人们拆得很生猛,拆下来的瓦和木料,基本上都没了,少量的旧砖,随意堆在那里,没有分类,更没有编号。将来新生的三坊七巷,包括那些作为各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超级名人故居,如此这般地翻新起来,估计都会变成老建筑其表,钢筋水泥其里的假古董。
世界上凡是有点儿历史的古城,旧城改造,都是一个难题,发展中国家尤其如此。但是很少有像中国人这样,不是大规模地拆旧建新,就是大规模地拆旧翻新。相对而言,翻新的部分,只占很少一部分,多半是那些世界上都有知名度的古建筑,才有这个资格,否则,无论有多大的文化价值,也都是推土机上来,一推了之。现在看来,即使是那些似乎受到格外照顾的部分,翻新式的改造,也大有问题。
当年的古建筑,我们且不说其人文历史的内涵,只说建筑本身,不仅其雕梁画栋有讲究,山墙漏窗有讲究,连铺地的砖,也有讲究,据说三坊七巷这个地方,一般中等人家地上的泥,都是从海里挖来的,梅雨天不返潮。然而,我们现在的重建,这些讲究都没有了,讲究的只是华美的外表,用这样的外表,来赢得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游客的欢心。这样的现象,不止福州一地,上海新的石库门如此,北京翻新的四合院也如此。现在的中国城市,无论历史长短,走到街上,个个都像纽约,其实比纽约还新,高楼大厦,大玻璃,钢结构,随便在那里照张照片,任谁也分不出是什么地方。过不了多久,在中国的土地上,像福州这样正在拆迁中的古建筑也找不到了,要找,只能翻画册了。
全盘“文明”的时代
都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全盘西化,其实,中国真正的全盘西化,明目张胆地全盘西化,比五四更早,是在辛亥革命后的一段时间内的文明运动。那时候是“全盘文明化”,凡是西方来的东西,一概名之日“文明”,礼帽叫“文明帽”,手杖叫“文明棍”,自行车则叫“文明车”,话剧则叫“文明戏”。结婚如果不按中国的规矩来,三媒六证,几叩几拜,就叫做“文明结婚”,连女人放足,放出来的半大脚,都叫做“文明脚”。因为前者是学习西方的做派,后者则是西方人主张的。
所谓的文明,实际就是西化,而且是无条件赞美西方的西化,只要来自西方的,就是文明,就值得提倡和推崇,那么反过来,中国的东西,似乎就是不文明,不文明,在那个时代,就等于野蛮、落后。这场文明运动,无非是以西方的价值为价值,以西方的审美为审美,全面学习西方,从精神到制度,再到器物和风俗。在革命的当口,全国的革命军,其实根本就没有统一的组织,但却相约不碰外国人,连加入革命的会党、土匪都能自觉遵守规矩,战场上双方打得正欢,如果有外国人出面,说你们的炮火波及了我们,那么大家就一齐停战,另选个地方再打。革命军疯狂给人剪辫子的时候,唯有外国人出面干涉,才可以令他们暂时收手。
如此疯狂地学习西方,酷爱西化,背景是义和团运动的反向刺激。这个很本土的排外运动,在清朝新政时期,就已经彻底被国人自己污名化了。不仅跟着外国人管庚子之变叫“拳乱”,而且管义和团叫“拳匪”。上层知识界开明一点儿的人,原本就不同意义和团的做法,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两宫出逃,证实了他们意见的正确。还在出逃路上的西太后,转过来赞同他们的意见,接连发表上谕,要清军协助八国联军围剿原来被她赞为义民的义和团。本质上,义和团运动是在清朝政府于甲午之后学习西方的变革,因朝廷内部的纷争而导致失败之后,一场向内部寻求资源的挣扎,这种挣扎,由于过于本土化,疯狂激烈地排外,逢洋必反,反得非常血腥无理,当然挣不出个出路来,反而给西方落下了中国人愚昧落后的话把儿。
在再一次开始向西方全面学习的过程中,从新政走到革命,朝廷覆灭,共和兴起,但学习的劲头却有增无已。主导政局的上层人士,无论保皇还是革命,对于义和团愚昧的伤疤,都相当忌讳,不乐触碰,甚而用对西方事务的追捧,加以掩饰,只是北京的人,多少有点儿矜持,而上海的人,更加大胆一点儿而已。由革命催化的高调文明浪潮,其实是新政以来上流社会思潮的合理顺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