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2月,胡适三哥振之因患严重肺病,要到上海医治;胡适既得其二哥绍之的同意,与其同行。当时他们选择的路线是往南行,先过歙县,到新安江上船,顺流东下至杭州,再乘火车到上海。离家时,他母亲望子求学心切,忍着离别之情,没有掉一点眼泪,反显出高兴的样子。胡适那时名为14岁,实刚满12岁的孩子,第一次离开母亲,心中也难舍难分,但为了将来的前程,只得鼓起勇气,与慈祥的母亲告别。后来他回忆那时的情景时说:“我就这样出门去了,向那不可知的人海里去寻求我自己的教育和生活,——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子,所有的防身之具只是一个慈母的爱,一点点用功的习惯,和一点点怀疑的倾向。”
到上海后,胡适进了他父亲的朋友张焕纶办的一个私立学校——梅溪学堂。这位张先生是个提倡新学的教育家,先办梅溪书院,后改为梅溪学堂与梅溪小学。不幸去世早,胡适只见过他一次。他办学校的宗旨,只一句话:“千万不要仅仅做个自了汉。”这学校的课程设有国文、英文、算学三科,但以国文科最为重要,也是分班的标准。胡适这个由乡下刚进城的小孩子,初到校时,给人的印象是躯干不高,头显得很大;身穿蓝呢夹袍,外面罩着绛色的大袖马褂,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老师把他分在第五班,差不多是最低的一班了。几个星期以后的一天,上国文课,一位姓沈的老师讲《蒙学读本》上的一段引文:“传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育,其臭如兰。”老师随口就说:这是《左传》上的话。胡适听了觉得不对,知道是老师错了,于是等书讲完后,他拿着书本轻轻走到老师的桌边,低声地对他说,这个“传曰”是《易经》的“系辞传”,不是《左传》。老师脸红了,说道:“侬读过《易经》?”胡适说读过。又问:“阿曾做过文章?”胡回答说没有做过。老师又说,“我出个题目,拨侬做做试试看。”随手出了一个“孝弟说”的题目。胡适领题回坐,写了一百多字的文章交上去。沈老师看了,亲切地对他说,“侬跟我来。”把胡适带到第二班去。沈老师与二班的顾老师交谈后,顾老师收下胡适并将他安排在最后一排。胡适坐下暗自高兴,一天升了四班,但抬头一看,黑板上面写着两道作文题:
论题:原日本之所由强。
经义题: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
胡适一看,可吓坏了。他过去从未做过文章,今天不用说作文,就是题目也解释不了,什么是“日本”?什么“经义”?也弄不明白。糟了!又不敢去问?正在为难之际,一个校工走进教室,递一张条子给老师,老师看过条子,对胡适说,你家有要紧事,派人来接你回去,卷子可带回去做。胡适赶到门口见了家人,才知是三哥病危,慌忙赶到店里,几个小时后,他三哥就死了。第三天他二哥由汉口赶来,办完丧事;胡适先将升班事禀告二哥,接着述说作文的事,请教读什么参考书目。他二哥给了他《明治维新三十年史》,1902年的《新民丛报汇编》等书籍,装了一篮子叫他带到学堂去读。胡适返校后,费了几天功夫,终于作了一篇论说文交了上去,老师看了以后也很喜欢。几个月后,他又升到第一班去了。
胡适在学校甚得老师的喜爱。不仅班上的老师喜欢他,就是晚上管自习的老师也很器重他。据他一位老同学汪金銮(安徽省婺源人)在一封给胡适的信里回忆说:
那时学堂里有个监学张先生贵池人,他颇爱我规矩用心,夜下自修,叫我坐在他的八仙桌旁,口讲指画,和我说些古人的事迹,希望我的心很切。到后几时,你也来了。这老头儿一见你也另眼看待,又叫你也坐在他的方桌旁。他这方桌,别的同学并没有坐过,仿佛是一个特别优待的坐位。……
有一天晚上,你读史记,读到项羽乌江自刎时那首绝命诗,什么“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可奈何,虞兮、虞兮、奈如何!”你忽然将头靠在桌上流泣不止。张先生问你,读书为何流泣?你回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故,肚子里非常感触呢。张先生说你这小孩倒知哭,他可是了不得了。自这里以后,张先生非常的看重你了。我也是很奇怪你了……
自离梅溪以来,老同学四方分散,半个也看不见了,许多的连名字也不记得,惟独这个哭项羽的胡洪骍,我倒时常记念着……
胡适读了他哥哥给他的书籍后,不仅会作论说文,认识也提高了。这年由于拒俄运动的深入发展,反对清廷的斗争也越来越激烈,特别在上海,发生了革命党人刺杀清朝官吏联俄派分子王之春的事件。这事使他思想上受到极大震动,因此增加了痛恨沙俄及反对清政府的革命心理。当时新出的《时报》常载批评时政的“短评”为民伸冤,抨击清廷腐败无能的文章,他很喜欢看。此外又读了梁启超办的《新民丛报》及其他著作,并传抄了邹容的《革命军》。读了这些书,思想有很大进步,自命为新人物。这时的胡适已不是新来时的乡巴佬样子了,在别人眼里是“意气昂茂,大有目无余子之概”的人了。
这年末,梅溪学堂派毕业第一班四个同学到上海道衙门去考试,其中有一个是胡适。他们当时年龄虽只十二三岁,但思想上已经受到革命的刺激,要求进步,所以他们都以“新人物”自诩。既是新人物当然反对旧势力,对上海道的官僚袁海观非常愤恨,于是,王言、郑璋、胡适三人联合写了一封匿名长信去痛骂他,并采取一致行动——“罢考”,离开了梅溪学堂。
后来,王言不知下落;郑璋改名仲诚,毕业于复旦,死于1914年。胡适在《藏晖室札记》卷五里,曾有所怀念。他说:郑是他的同窗好友,肺病一年多而死。不料学成后,未为社会效力就死了,他感到十分悲痛;并提出质问,“今之少年往往中道摧折,谁之罪欤?谁实致此欤?”又说,“此不无研究之价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