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雪寒是个大忙人。
以前不住在段家也发现不了段雪寒的作用,当苏叶又一次连续三天没见着他的踪影后,她总算明白“段雪寒”这三个字对段氏的重要性了。她甚至怀疑,一旦这位“段雪寒”消失,段氏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人来顶替他。
不过即便段家上天入地都觅不着顶替他的人,苏叶也绝对不可能心软。她才不会放任继风为段氏长期卖命,单冲段冰寒竟敢施计拖她下水这一点,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将他从头鄙视到脚。
其实段雪寒连着几天不露面只是因为段氏旗下的几家武馆出了问题。但他已被苏叶彻底揭穿了身份,也有些惧怕苏叶铆起劲儿要跟他算账。
所以能躲一回是一回。
然而与以往两人天各一方的情形大不相同,此刻苏叶就住在段家,对段雪寒来讲,苏叶是触手可及的,因此他迫切想见她的念头固守在脑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这天,忍了很久的段雪寒终于忍断了一根筋,风风火火地处理完手头上的所有事情,直奔向苏叶暂住的小院子。
凑巧苏叶刚把岳珂气走,听得头顶有动静,抬脸看过去却见段雪寒正站在矮矮的围墙上发呆,于是便笑着朝他招招手:“小表叔来啦?稀客稀客!”
小表叔?!
段雪寒两脚一软,从墙上栽了下来。
“你这是……?”
苏叶瞠目,随即指着他笑个不停,边扶着墙面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哈哈,让你再不来陪我解闷,这回可遭报应了,连自家的墙头都爬不稳当啦!”她把手搭了过去让段雪寒挽住,略一使劲将他拉起,“噗……小表叔,你没摔着哪里吧?”
继风——也就是段雪寒无奈道:“小叶,你能不能停止幸灾乐祸?还有,你的表叔不是我,是段家那对兄弟,你就别拿这个消遣我了。”
苏叶笑道:“可你现在正顶着段雪寒的脸呢,我不喊你表叔又该喊谁表叔?好不容易我们苏家也有了远亲,当然要多多走动。亲戚之间的来往应该从习惯称呼开始,怎么,你不习惯?”
“很不习惯。”继风皱着那张原本属于段雪寒的脸,“忽然被你当成表叔,我想我需要时间调整心态。”
由于两人还踩在段家的地面上,继风不敢大意,依然保持着段雪寒该有的一切特质,包括清亮悦耳的嗓音和略显油滑的腔调。
苏叶对此见怪不怪,因她本身就修习了变音术,段家既与苏家有血缘关系,那么段冰寒也该研究过变音术,为了能让继风把段雪寒演绎得更加逼真,稍微传授些皮毛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她倒是对继风脸上的面具挺感兴趣,一直在琢磨着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
心念一动,苏叶慢慢地靠近了继风,她呼出的气息都能拂上他的耳垂了。
继风的耳根开始发红。当苏叶整个人贴上他后,他的脖子都在泛粉了。继风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不料苏叶得寸进尺般地放任自己投入他的怀抱,甚至还将他的脸捧住,认真又深情地望着他。
亲眼看着苏叶的嘴唇距自己越来越近,继风咽下仿佛已在嘴里存了许久的口水,稍稍眯起了早就被陶醉缭绕了的双眼。
暧昧一丝一丝地氤氲开来,柔软了继风的心。他轻轻地伸出了胳膊,想将苏叶紧紧揽住……
突然,苏叶似是在下定义般的话语闯进了他那几乎无法收到任何来自外界声音的耳朵:“唔,这脸摸起来很像人皮啊……可又不是真的人皮……哎,到底是什么做成的呢?不行,回头一定要去找段冰寒那家伙问个清楚……”
迷障被打破。
吊在半空中的心脏噗通落地,继风微微一僵,哭笑不得:“小叶,你耍我?”
苏叶眼中闪过一抹恶作剧成功的坏笑,故意说道:“耍?我耍你什么了?”
她心里却在想:让你再骗我!还一骗骗了这么多年!
继风哪能不知道苏叶这是在变相的报复?只是他不好发作,毕竟自己有错在先。所以他掩饰起心中莫名的失落,坚决不愿承认自己因方才苏叶的亲近而产生了不该产生的旖旎幻想,而是努力寻找着转移话题的契机:“咳,那个……嗯,小叶,不要去招惹段冰寒,否则你会很危险。当他准备要处置段笙的时候,他说什么你听着就好,千万别太过追究所有真相。”
他话题转移得不错。
苏叶一哼:“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想让我做那中看不中用的摆设花瓶。”
继风正色道:“当回花瓶又何妨?我本来就不赞成让你来涉险,迫于段冰寒的威胁,我也别无他法。现在你来了,我必须护你周全。何况段家家大业大,这一大家子的问题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若坚持要查,不仅查不出什么所以然,还可能会被暗算至死。”
继风说的这些苏叶也曾考虑过。
不单这样,段氏在武林地位极高,偏偏朝廷对此不闻不问,采取的正是放羊吃草的策略,如果她插进了段家的纷争也未必能从刑部那边得到什么好处。再者,刑部本就没有安排她调查段氏,她干嘛多此一举自讨没趣?
想到这里,苏叶露了个继风所熟悉的狡猾的笑容:“那我就等着段冰寒安排好一切,再按照你们的要求乖乖当个花瓶。我此次出京的任务是调查官银案,不管段家给了什么答案,只要于我无害又能拿住幕后主谋,我一概接受便是。反正将案情上报刑部的是我哥,就让他去头疼该怎么对别人说明这个案子吧!”
说着,她牵起继风的手上下晃动:“既然没我的事儿了,那我可就坐等天上掉馅饼了。继风哥哥,我身上的伤全好了,禁足令现在能解除了吧?带我出去玩吧!上次我来尹阳,时间匆忙也没给大家买土产,这回你要陪我逛街买东西。”
只是逛街而已,有必要笑这么灿烂吗?
明知苏叶肯定是又在打着什么坏主意,可继风还是义无反顾地点了头:“好啊!”
苏叶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了:“继风哥哥,你比我更了解尹阳,你说这里有什么能让我带回去的呢?”
继风微笑:“我。”然后他像是怕苏叶听不懂似的补充了一句:“你把我带回去就行。”
苏叶挽着他的胳膊,脸色一变:“乱讲!你明明是京城土产,怎么就成尹阳的了?”
继风:“……敢情我是土产?”
苏叶:“你自己想对号入座,跟我没关系。”
走在尹阳的大街上,随处可见带刀佩剑的男男女女。这其中既有英姿焕发的少年公子,又有满面风尘的壮年侠客,更不乏或飒爽或柔媚的侠女,甚至偶尔路过的几位老者都气息内敛于无形,只看那双目凝聚的精光,便能得知他们亦是高手中的高手。
苏叶缓步慢行,津津有味地逐一把玩着两边摊上的胭脂水粉、玉石配饰。前一瞬她还在上个摊子边流连,下一瞬就见她欢呼着跑到对面,抓了满手的琉璃珠惊叹连连。
继风无奈:其实她是故意的吧?真是故意的吧?
可就算她是故意的,继风又能如何?只得任劳任怨地跟紧苏叶,生怕伤未痊愈的她有什么闪失。
不过苏叶制造的动静委实太响,凡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在不停地回头打量。继风侧身将脸稍稍藏起一些,却忍不住出声提醒她:“小叶,段雪寒在尹阳也算小有名气,你存心想让我被人围观?你倒好,换张脸就天不怕地不怕……我怎么办?”
苏叶回头朝继风扮着鬼脸,得意极了:“若有仇家寻上门来,你逃跑就是,不用管我。”
继风叹道:“我不能恢复原貌?”
“当然不行!”苏叶的面容已经改变,眉心轻蹙、眼角略垂,嘴唇淡淡的好似血气不足,明明是个相貌端庄秀丽的大姑娘,可一笑起来却硬是多了几分调皮鬼的味道,“你是礼王府的小公子继风,在朝中可挂着官职呢!王府公子、皇商领袖、朝廷命官,这三个身份叠在一起,你觉得你适合出现在尹阳这地方吗?”
好像不太适合。毕竟这里是尹阳,既然朝廷有意和武林维持现状,那么朝中官员就该尽量避免接触此地,而且他若真恢复了继风的身份,“段雪寒”也会有被看穿的危险。
但是——
难得一回的两人同行,就只能这样各掩真面地继续下去,无法尽兴了?
继风郁郁寡欢:“我相信在尹阳,认识段家二少爷的人绝对比认识王府公子的多。”
可惜苏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因为她看见前面一家店铺外正张罗着把一些刀剑挪到店外的桌上以招徕顾客,其中也有几柄别具一格的匕首。最喜欢这种小玩意儿的她顿时被吸引了,几个箭步便冲到摆满了各色兵器的桌前,两眼放光地扯着身边人的衣袖:“掏银子,快掏银子!”
不料被她扯住的人却重重地喘着气,兴奋莫名:“苏叶?你是苏叶对不对?”
苏叶受惊,下意识地挣脱了这人的掌控,先使一招金蝉脱壳,接着就用右手擒住此人,将他两只胳膊全都崴到背后,一边把他压在桌面上一边掰开他的手肘,让他动弹不得更无法亮出任何武器。
继风本跟在苏叶后面,当她伸手去扯身旁的陌生男子时,他就已经猜中她是认错了人,于是心下有些不爽,准备上前纠正苏叶因认人不清而产生的错误。
孰知惊变突生,苏叶二话不说就动起了手,几招下来便把那男子按在了桌上,同时也惊着了这家店铺里的小伙计。
所幸在尹阳一言不合就当街打架的人十分多,有时候真刀真剑地来回招呼,血流满地也是常有的事儿。小伙计再怎么没见过世面,对这般不见血光的擒拿还是可以接受的。这种景象若放在京城,怕不早就引发一片尖叫和晕倒了。
为求低调,继风在桌上搁了几枚铜板,对那小伙计说道:“压惊之用,切勿声张。”说完,他就在小伙计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中扶住苏叶的肩头,“人都厥过去了,你不会真想要他的命吧?”
苏叶松手,将此人一翻,想看清这是从何方惹来的“熟人”。结果她这一看,就又震惊了:“诶?他怎么会在这里?”
当继风也看清这男子是谁后,他登时拉脸:“齐克泽?!”
果然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
苏叶连忙拍拍这位被她整晕了的兄弟,“克泽,醒醒!”见齐克泽没回应,她转头问继风:“我刚才使的劲很大吗?不会把他打傻了吧?”
继风撇开脸:“傻了才好。你就让他在这里呆着,反正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拜托店里的伙计照看着就成。”
苏叶忍俊不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快来帮我把他扶到那边树下的石头上去坐着,总不能让他靠在这桌子上,人家老板还要做生意呢。”
继风道:“你不是精通医术吗?给他看看呗。”
苏叶又好气又好笑:“谁说我精通医术啦?我只懂扎针认穴,不会治病救人。行了,你先帮我把他架起来。”
继风没动,只凉凉地说道:“那正合宜,你扎他几针他就能醒。”
苏叶火大:“你到底帮不帮?”
继风立即伸手架住了齐克泽:“别生气啊,我又没说不帮你的忙。”
齐克泽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先看到的却是一张完全不熟悉的面孔。
他有些诧异:“这位姑……”但当他听到苏叶那欣慰的“你终于醒了啊”后,他的脑袋马上就开始做工:“苏叶?呃,不对……可声音是一样的啊……”
苏叶长叹:麻烦来了!
在尹阳,认识苏府三姑娘的人怕是比认识王府小公子的人还要少,所以苏叶本不必大费周折地在声音上做文章,再加上齐克泽与继风二人身高相近、衣服颜色相似,她方才以为插队站到她旁边的就是继风,因此也就没有变音。
正是这样,她才被齐克泽认了出来。
不过现在否认已经晚了,眼前这个孩子究竟有多敏感苏叶是最清楚的。她缓了下神,边想着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何身在此处,边试图错乱齐克泽的思维:“克泽,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家里知不知道你出远门?”
齐克泽却不在乎这些,他“噌”地一下坐起了身,拉着苏叶的手不放松:“我总算找到你啦!小叶你不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啊!”
继风大皱其眉,借苏叶站直身的空当拂开了齐克泽的手,冷冷插话:“小鬼,苏叶比你年长,你们苏齐两家又算是亲戚,这样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像话吗?要叫她姐姐,不然最少也该称呼她苏姑娘。”
齐克泽这才注意到还有个继风的存在,但继风正顶着段雪寒的脸,所以齐克泽辨认了半天又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也不知他到底是谁。
他疑惑了:“这位大叔是谁?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生?”
大叔?大叔!
无疑,继风对“大叔”这个词还是十分介怀的。他才二十几岁,怎么会被一个即将弱冠的小鬼称为大叔?退一万步讲,即便是段雪寒,他的年纪也没到三十,距离大叔似乎同样有些遥远。
这小鬼,真是天地不容!
继风正在一旁琢磨着把齐克泽一脚踢回京城的可能性有多大,苏叶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她边揉着脸边低头笑问齐克泽:“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别不是偷溜出门的吧?”
齐克泽一本正经:“怎么可能不跟家里说明?我一得知你应好友之邀前往她家小住几日,就知道你定是被刚刚出嫁的凌姑娘请到尹阳这边来了。我告诉家里人要到外面散心,然后才出来的。”
苏叶心道:原来哥哥他们给的解释是好友邀她至家中小住。
凡与苏叶关系亲近些的都知道她的好友不多,能请得动苏家三姑娘的也只有凌霜。当然,至于凌霜让她住在凌家还是段家,就由着别人去想了。
他们两个一来一往貌似和乐的对话,听得继风直发酸。
正好苏叶问齐克泽找她何事又住在哪里,齐克泽笑着指指街尾的客栈:“我就住在那边,其实说来话长……”
继风终于逮着了第二次插话的机会,他面无表情地用四个字打断齐克泽接下来可能会洋溢而出的滔滔不绝——
“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