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受了伤,早上还精神抖擞的苏叶刚一过午就发起了高烧。
岳宁倒不担心,只说着“发烧才好”,便把该熬的药全都熬上锅,一边踢开碍手碍脚的段雪寒,一边又喊了个医馆里的几个学徒在苏叶身边照看着。
正当大家忙着为苏叶降温敷药时,卫飞却按段雪寒给的医馆地址前来探病。因苏叶高烧不退无法与他见面,所以卫飞与段雪寒聊了片刻就匆忙离去。
临走前,卫飞情真意切地说道:“突逢此变难免人心惶惶,我们这边也伤了不少人,家父实在走不开,特意派我代表他一并慰问……请段兄转告苏兄,何时伤好何时动身,官银的事儿包在我们身上,让他安心休养就是。”
段雪寒道:“卫贤弟尽管放心,我会如实转告的。”
送走卫飞后,段雪寒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岳宁搓着手跳了出来,他才挪了挪脚,问道:“我能进去了?”
岳宁不耐烦地挥手:“我猜你也得这么问!进去吧,小心别透了风就成。她人还没醒,大约要到明儿一早才能退烧。”
段雪寒本已一脚迈入屋门,此刻却回身低头,扶着门框轻声说道:“岳宁,谢谢你。”
岳宁更不耐烦了,推搡着他硬要把他塞进屋,“你废话就是多!朋友一场还说什么谢谢,见外了不是?赶紧进去,别在外头杵着当门神,叫人看了就心烦。”
段雪寒咕哝了句“对不起”,就进了屋关紧了门。
等段雪寒真的进去了,岳宁反一改脸上撑了半天的不耐烦,将头磕在门边的墙壁上,自言自语似的说:“我犯傻啊我,干嘛这么费心尽力地给那个大小姐疗伤治病?”她边嘀咕着,边把脑袋往墙上撞了好几下,“哎哟!我真是傻瓜,人家又不领我的情……”
她正自怨自艾着,忽然耳边传来笑声:“呵,阎王愁怎么可能是傻瓜?”
岳宁赶紧回头:“尊主!”
段冰寒瞟了瞟紧闭的屋门,笑问:“雪寒已经进去了?”
岳宁哪还有心情沮丧?她恭敬回答:“是的,二少已经进屋了。”
段冰寒眯起眼,意有所指:“稍早我跟你提起的事情,你现在考虑好了么?瞧,总让苏姑娘在回春堂养伤也不是长久之计,这里人来人往,一不留神就容易出事,到时候雪寒心里会怎么想,你大约最清楚不过了。”
岳宁咬唇:“可是尊主,我……”
段冰寒食指抵在她的唇上,俯身靠近岳宁,笑容里带着些刻意营造的神秘,“苏姑娘有伤在身,雪寒这么喜欢她,连照顾她都不假他人之手。眼看她每天都享受着雪寒的柔情蜜意,你确定你能忍受得了?”
呆呆地望着段冰寒那酷似弟弟的眉眼,岳宁一时间屏住了呼吸。他的话正踩中她的痛处,苏叶牙尖嘴利的样子闯进她的脑海,段雪寒焦急的面容也在一瞬间冲上她的心头。
岳宁有些动摇。
她咬咬牙:“不,我忍受得了!”
身为大夫,她不能为一己之私就轻易答应别人的要求,即使提出要求的人是武尊主。面对天上突然砸下来的好事,她需要的是真相,而非随之起舞。
段冰寒没料到岳宁会拒绝,不由眸色变深,嘴角残存的笑意也随着岳宁的回答而消散。他慢条斯理地退了两步,负手围着岳宁绕了一圈。
“岳姑娘真是好肚量。”他笑得温柔,却又霸气袭人,“不过岳姑娘可还记得这回春堂是我段家的医馆?如果岳姑娘点个头,我就当没听见你方才说的话;如果岳姑娘想为这么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事就与我对抗到底……我相信阎王愁是个聪明人,否则单凭你一介女流之辈,也不会闯出这番名号。”
岳宁动摇了——她不想离开回春堂。
“尊主,”岳宁抬眼,试图在段冰寒的脸上找到善意,“恕我逾越,能不能请问您命令我这么做的目的何在?苏姑娘一定要在段家养伤吗?”
段冰寒笑道:“聪明人不该疑问太多。我知道你的顾虑是什么,我可以保证我没有恶意,只想借外人之手清除家贼而已。”
家贼?
岳宁一心扑在药理上,余下的那点小心思又全都投给段雪寒,所以并不了解段氏内部发生了什么。她还是不放心:“尊主说话算话?我虽对她心存芥蒂,但害人的事儿我做不来。”
段冰寒意味深长:“怎么是害人的事呢?苏姑娘出身苏氏,就怕她一旦认真起来,连我都比不上她。她的先祖可是近百年前叱咤武林的那位苏斗啊……”后面这句话,段冰寒几乎是含在嘴里说出来的,岳宁没有听清。
然而现在的岳宁也不想听清段冰寒在说什么了。
“那好。”她定了定神,却总也压不住汹涌而来的悲哀,“我相信比起我们,二少爷更希望苏姑娘能与他同回段家。我只需告诉他最适合养病的地方莫过于段氏宅院,剩下的他自会明白。”
段冰寒微笑道:“岳姑娘果然深明大义,我代段氏在此先谢过姑娘。”
岳宁自嘲:“我何其有幸,竟能在一天内连续获得两位段氏主子的致谢,值了。”
说完,岳宁便不再看向段冰寒,极为失礼地越过他先行离开。
苏叶刚发烧的时候,岳宁便在床榻上铺了好几层软被,以确保她即使平躺也不会硌着伤口,接着命人在她额上敷了用布包裹着的冰块,要求一旦冰有融化迹象就需迅速替换。把苏叶放平之前,岳宁又为她重新包扎过,并开了两贴退烧药,嘱咐学徒每隔两个时辰就让她服用一次。
有这些措施做担保,退烧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苏叶本人底子不错,半夜就退了烧。
眼睑像是被人粘在了一起,抖了四五次才勉强把眼睁开,她动动身体,只觉周身汗渍不下,冰冰凉凉的黏腻让她很不舒服。
吃力地扭动脖子,苏叶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放平躺在榻上了。
被折腾得人仰马翻的学徒们早各自回屋休息去了,独留段雪寒一人守着。他在榻旁支了张椅子,正歪着头靠在椅背上迷瞪,苏叶一有动静他就醒了。
“怎么样?”
段雪寒迷迷糊糊地问完,就使劲地捏着太阳穴让自己快些清醒。然后他握了苏叶的手,取走她头上的冰块,将脸颊抵在她额角试了试。
热度正常。
段雪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烧退了。渴不渴?想吃点什么吗?”
苏叶摇头。
段雪寒道:“先喝水吧,出了这么多汗,不喝水不成。”说着他就一手扶起苏叶,一手倒了杯水送到她嘴边。
苏叶厌恶地盯着水杯看了好半天,抿抿干得有些起皮的嘴唇,最终还是喝了几小口。虽然她脸色好了许多,可依然不想吃东西。段雪寒先前让人熬的药粥她丁点没碰,只喝了这几口水就又病恹恹地趴在榻上不动了。
段雪寒本来连觉都没睡踏实安稳,现在是该犯困的,但他看苏叶大有好转,心里一半的石头落地,顿时来了精神,拉着苏叶的手只顾发呆。
苏叶被他瞅得直发毛,决定找点事情聊聊:“……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段雪寒傻笑:“我不累。你累的话就先睡吧,不用管我。”
发过热的身体总是容易受凉,苏叶就觉得身上泛起阵阵恶寒。她正想再说些其他能让段雪寒停止痴傻的事情,但段雪寒自己先恢复常态了。
他说:“今天卫飞来探病,他让你好好养伤,其他不用你操心,送往海州府的银两自有段氏负责派人沿途跟随。”
苏叶只是发烧不是烧坏脑子,所以她反应很快:“卫飞来了?可你不是告诉我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吗,怎么他还把我当苏季常?”
段雪寒稍愣一下就又傻笑起来:“是啊?嘿嘿嘿,我不太记得了……”
苏叶无语。
早该清楚这个人为了能让她养伤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骗她卫飞知情是在所难免的。不过就算他不说谎,她受了伤,确实没法再逞强,否则必成累赘。
苏叶忍不住游神:原来被重视的感觉这么好,为什么她以前都不知道呢?大约是因为来自家人的重视她已习以为常,而继风又从没有用这么刻意讨好的方式对待过她。
一想到继风,苏叶立即挥散浓雾,从名为“段雪寒”的迷障中逃出来。她深刻反省:莫非自己也爱慕虚荣,有人爱护、被人关心就满足了?这未免太……
苏叶正反省着,段雪寒凑了过来:“夫人怎么了?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黑,别不是又要发烧……我去找岳宁来给你号号脉。”
苏叶微窘,忙喊住他:“我没事!啊对,你刚才说段氏负责派人跟着官银,这是怎么来的?我事先没听说,是段氏单方面决定的吗?”
段雪寒被她这么一留,笑着重新坐回榻边,“我也不清楚呢!听卫飞的意思,是他们先向朝廷求了援,但天高皇帝远,朝廷一时派不来人,他们怕耽误行程才与我们商量借人。我大哥的意思是,事关武林,我们不能坐视不管。两边一拍即合,所以就成现在这样了。”
苏叶眨眨眼表示自己明白其中曲折,不过她的顾虑却没有消除:“二少,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确定段氏派的人不会监守自盗?”
段雪寒笑道:“哎呀,你不相信我也就罢了,怎么还不相信武尊主?”
苏叶哼道:“武尊主很值得我相信么?我可没忘你家的那位大哥先强娶凌家姑娘,后临阵逃跑,把你甩出去做了替死鬼!”
段雪寒见苏叶说了这半天的话也没显出疲劳的样子,心里另一半石头也落了地。他笑嘻嘻地贴近苏叶的脸,“如果大哥没临阵逃跑,我又怎么能与夫人相知相守?”
苏叶眉梢剧烈抽搐,几乎要将段雪寒踹飞:“我看八成是相烦相厌。”
这人就不能有半刻的认真?
段雪寒却问她:“夫人,你出了这么多汗,伤口的药也该糊了,我帮你换药吧?”
换药?他一个男人?为她这么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
苏叶大怒道:“段雪寒!你别逼我骂人!”
段雪寒哈哈大笑:“骂人不好哟!啊我想起来了,岳宁说你最好能跟我回段氏慢慢休养,回春堂这边似乎不很安全。”
苏叶余怒未消,“免谈!”
“这样……”
段雪寒收敛了嬉笑,轻轻一拂散落在苏叶耳边的发丝,漫不经心地说道:“小叶,如果你想继续调查官银,那你就必须和我回去。”
苏叶心念一动:段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也许她的表情太明显,段雪寒竟然又笑了:“我们来打个赌,我赌你想要的答案就在段家。怎样,你敢来吗?”
这是挑衅?很好,她苏叶最不怕被人挑衅。
苏叶自信地看着段雪寒:“当然敢!”
段雪寒却笑道:“话不要说满,夫人还是先考虑清楚吧!”
苏叶道:“你这人真是不爽快,让我去段家的是你,挑起我兴致的也是你,怎么这会儿倒又说起反话来了?”
段雪寒笑笑,“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苏叶道:“你大可这么认为。”
她有她的坚持,既然接下了这个案子,而现在又有了新进展,那么就该坚持到底,区区一个段家有何可怕,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