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还好’,是‘极好’。”
因为背后有伤,苏叶目前只能呈烙饼状趴伏在榻上。仿佛受了重伤的人不是她,苏叶还有心情笑着跟段雪寒讨论段家“好不好”这个问题。
不过谁受了伤谁清楚,苏叶当然感觉得到她已经像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可供利用。所以她暂时还不能惹急段雪寒,否则倒霉的绝对是无法动弹的自己。
趁着段雪寒苦恼于该如何应答,苏叶将所有可疑的事情串了串,一个让她摸不准是否正确的猜测渐渐浮上心头。于是她决定结束上一个话题,“你是知道的,改变一个人的外貌声音乃至性格习惯都不成问题,我自己都能做到这点。正因如此,我才敢放心大胆地猜测……”
段雪寒短促地“啊”了一下,疑惑地看着苏叶。
苏叶忍痛动了动身子,把视线落在段雪寒腰间,扯着嘴角笑问:“你说你会把紫金令藏到哪里呢,继、风?”
什么结伴同行、什么出了京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什么不懂武功!
苏叶一早就开始在心里盘算着:先前段雪寒苏府告别,继风随即就要出京。继风知道她要出京调查官银案,不管他使多少手段才得知这件事,反正他是除兄长之外唯一的知情人。她与继风分开后不到半日就在涂原府巧遇段雪寒,且对方还轻而易举地认出了扮作“苏季常”的她……那么段雪寒辨认的依据是什么?靠眼力?凭直觉?
都不太可能。
但如果继风就是段雪寒、段雪寒就是继风,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现在仔细回想一下,似乎这两个人的确没有同时在她面前出现过。
又想起这个人对自己的种种轻薄之举,苏叶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忽然泛起红晕。她缓缓说道:“继风,难道你也是刑部影子?”
这是最有可能的一个理由。
脸色不太好的段雪寒终于明白了苏叶的意思。但他并没有如苏叶所想的那样爽快承认,反而流露出一种让她不安的愤怒情绪。
“你说我是继风?你那个青梅竹马、礼王府上的小公子继风?”他一步迈到苏叶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看着她两颊上的红晕正在慢慢消褪,她为什么脸红?为了继风?
思及昨晚苏叶嘴里不断呢喃的那些耳熟的名字,段雪寒只觉得脑袋像是要炸了一样。
昏迷中的她在感到痛苦的时候会喊父母、会喊兄姐,这是人之常情。然而她思念家人也就罢了,竟然还一并把继风思念着。在她所有的思念里,并没有熬夜照顾她的段雪寒,段雪寒不知道自己是该欣喜若狂还是该悲哀愤怒。
他这么想着,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从昨晚你昏迷的时候你就在惦念着他!你确定继风是你情郎?你不是已经把他抛之脑后不再搭理了吗?如果你这么急着要见他……那好,我认了!我就是继风!怎么样?要不要扑进我怀里痛哭一场,再来个浓情蜜意、卿卿我我?”
听段雪寒的话不对味,苏叶皱眉:“你不是?”
苏叶有些混乱:到底他是不是继风?他发这么大的火,究竟是因为猜中了还是没猜中?
她惶惑起来。
段雪寒虽在窝火,可他依然注意到了苏叶脸上的惶惑。他深吸一口气,想就此发作却忽然忆起苏叶受了不轻的伤,不适合承受他的怒意。
要命!他为什么会对苏叶付出真心?他是段家二少段雪寒,莫说他在武林的身份有多吸引人,单把他这脸这武功炫耀出去,随便招招手就能招来一大群比苏叶温柔比苏叶听话比苏叶妖媚的女子。
苏叶要性格没性格,要脾气倒是一大把,长相在京城闺秀中确实数一数二,可放眼江湖,这种美算什么?柔情侠女何其多,个个争着抢着哭着喊着要爬上他的床。他懒得回头看她们半眼,非要守着这么个浑身长刺的女人,他到底犯了什么病?
段雪寒阴郁极了,最后重重哼了一声,大步逃离这令他抓狂的地方。现在的他需要冷静,不然他会拎起苏叶狠狠地摇晃她,直到把她摇晃清醒为止。
他这一走,苏叶反而诧异:咦?猜错了?
真猜错了?
不可能吧……
苏叶正抱着脑袋思考自己到底哪个地方出了错,岳宁就满脸怒气地进来了。
她一直在屏风外面——当然为了不是偷听,而是为了给这位大小姐配药。所以她把里面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再自己心下一琢磨,又把前因后果琢磨得八九不离十。
因段雪寒在苏叶这里受了委屈,岳宁便气不打一出来,话也就冲了很多:“苏大小姐醒了,也有本事耍嘴皮子了?”她不无讽刺地看着苏叶,“我想大小姐您恐怕也看不上我们这片小草屋,不如趁早去寻个舒服地儿住着,我这里庙小,住不开大佛!”
苏叶低叹:“岳姑娘若是为了段雪寒而来,那大可不必了吧。你心里有他,我心里没他,我们本来没有过节,又何必较真呢?”
岳宁道:“嗤!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情啊爱啊的!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我不嫉妒你又该嫉妒谁?再说我喜欢段雪寒那是我家的事,与你无关。”
苏叶道:“既然与我无关,姑娘也不像是迁怒的人,好端端的却又为何赶我离开?”
岳宁早消了气,这会儿抚抚鬓角发丝,风情万种地斜倚在屏风架旁,拿眼瞧着正对面的苏叶,“小姑娘,我赶你走自有我的道理:你在回春堂看病疗伤就算是踩了我的地盘,可是我不喜欢有人踩着我的地盘还欺负我的心上人。你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了吧?你啊,大约是疼得厉害,哭喊了一个晚上。你知道你喊某个名字的时候雪寒的脸有多难看?”
某个名字?
苏叶一愣,结合方才段雪寒的话细细想了想,红霞立即飞满面庞,不好意思再出声辩解。
岳宁见她这样,不禁冷笑道:“我十年前就认识雪寒,这十年来我可从没有见过他为谁吃醋吃到这份上。小姑娘有能耐啊,竟然能让他为你做到这种地步。一个飘忽不定的男人为你付出,你却怀疑他、伤他的心,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我不待见你,你走吧!”
这些话本是想让苏叶远离段雪寒,谁知苏叶却低声笑道:“岳姑娘是不是害怕自己不惜砸了医馆的招牌也要把我治死?”
岳宁被她这么一噎,忍不住又想以跺脚表达心中义愤。但她好歹还记得在情敌面前不能使出这种类似于撒娇的动作,于是她昂起头,一副“天上地下我最大”的模样,在送给苏叶一句“好好养病”后,她傲然离开。
如果不是自己喜欢段雪寒,那岳宁绝对承认苏叶和段雪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因为他俩说话同样惹人嫌!
岳宁朝回春堂后的药庐而去,边走边想着:只是刚才雪寒好像很生气,千万别憋了一肚子火去惹是生非、找人打架。
其实被岳宁单方面担忧着的段雪寒并没有走太远。
他刚像失控的野马似的一头撞出回春堂外,段冰寒就拦住了他的去路,“雪寒,你这是在做什么?苏姑娘没事了吗?”
“走开!”段雪寒有气没出撒,也不管拦了自己的人是何方神圣,张嘴就叫对方让路。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呼喝,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家弟弟,段冰寒感觉挺新鲜。他挑眉奇道:“这是你对待兄长的态度?”
段雪寒抬头看清来人,怨气顿时消去大半,“大哥,你来了?”
段冰寒点头笑道:“幸亏我来了,不然我瞧你这架势好像马上就要带人把咱们的回春堂给拆了。跟我说说,这究竟怎么回事?”
段雪寒烦闷地说道:“没事。”
当武尊主许多年,段冰寒最拿手的就是猜人心思。他笑着推了推弟弟的肩膀,“莫非跟苏姑娘吵架了?你这犟脾气一上来可真没人拉得动,平时看你很随和,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要发作?你跑得倒快,里面的苏姑娘可有人照顾?”
段雪寒呆了呆,如梦方醒,扭头就往回走。
段冰寒只笑看弟弟一路走回去,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才迈进回春堂。
回春堂里坐着的四五个人都站了起来:“尊主!”
段冰寒板起脸,威严尽显。他缓声问道:“昨天为雪寒带来的姑娘疗伤的是岳宁?把她唤来,我有话要问她。”
回春堂分成三块。前面是问诊抓药的大堂,常有几位大夫在此坐诊;后面是药圃和药庐,还有大夫们居住的小院子;至于中间,则是为像苏叶这种需要卧床休养的病人而准备的屋子,每间屋都有屏风挡成两半,外面是可供人稍作休憩的桌椅,里面又能住下三个病人,倒也宽敞。
段雪寒就僵立在屋子的外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苏叶从段雪寒一进屋就知道他来了,经过岳宁的搅和,她反而觉得轻松许多。她试着把脑中纷杂的思绪抛开,将继风和段雪寒看作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这二人在各方面的表现确实不同,况且也没有任何实际证据可以说明这是一人分饰两角的把戏。
直到段雪寒不小心弄出了动静,苏叶才扑哧一笑,隔着屏风问道:“二少,那位岳姑娘的年纪真比你大?怎么看着倒像个小孩子。”
本就是段雪寒自己先赌气离开的,心里难免有些懊悔。现在苏叶给了台阶,他赶紧顺着往下说:“她天天和药草打交道,心无杂念又与世隔绝,自然总也长不大。”
他一说完却就巴不得苏叶没听到。
这话太像是在袒护岳宁,不知苏叶听了会不会心里拧疙瘩。不过他段雪寒脸皮厚实得很,区区几句话哪能把他怎样?转进屏风,只见苏叶依然趴伏在榻上没法活动,看样子她的胳膊已经虚软,估计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段雪寒提议:“我帮你垫几个枕头?”
苏叶道:“正合我意。我就想如果你再不来帮我垫个枕头,我以后可不搭理你了。”
段雪寒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边注意着她背后和胳膊上的伤,一边为她垫高了枕头。末了他坐在床沿,笑着说道:“夫人啊,我真的很喜欢你。看在我这么能吃苦耐劳的份上,你就不能点点头吗?”
苏叶道:“你什么时候不喊我夫人,我什么时候再考虑这个问题。”
段雪寒一叹:“即使我乖乖听话,你也难给我一个机会。我对你的心意是真,你不接受没关系,但你不能把我当成你幻想中的人,我不是替身。”
苏叶没法回头,只能默默地感受着段雪寒重新为自己轻轻地盖上了一床薄被,又细心地把一壶白水放在床边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样就可以吗?
这样就可以了。
一个能与她同舟共济、在她困难的时候伸手拉她一把的丈夫,比起遥不可及的爱情,是不是更现实一些?什么样的选择对女人最有利?
她有预感自己会和段雪寒成为盟友,如果这次能看牢自己的心,不再被人偷走……
苏叶脸上一热,低声问道:“我需要入赘夫婿,这个你也愿意?”
段雪寒玩笑道:“啊,我上头有哥哥,不怕绝后。”
孰料这本是要哄苏叶开心的话,反触动了她的回忆。苏叶恍惚着,自言自语道:“他以前也这么说过。”
段雪寒很机警:“谁?继风?”
苏叶失笑。她面朝枕头无法去看段雪寒的表情,所以忍不住提醒道:“哎,你这回不许生气了啊!别又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儿,连个帮忙倒水的都没有。”
段雪寒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问道:“你爱他?”
苏叶也沉默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隔了一会儿,段雪寒再问。
苏叶慢慢地说道:“不。我对他不是爱而是喜欢,很喜欢很喜欢,还夹杂着一些懵懵懂懂……不过他也让我知道了什么是梦醒。算了不说这个,二少,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段雪寒这回接话倒很快:“我?哎呀夫人,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喜欢的人不就是你吗?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儿啦!”
苏叶又气又笑:“以前!我是问你以前有没有!”
“有啊。”虽然嘴里说着有,可段雪寒的语气却很轻松,不像在回忆伤心往事,“人家都把我踢老远了,我这边还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呢,你说奇怪不奇怪?唉唉唉,像我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她怎么狠得下心疏远我?”
苏叶听着他的自嘲,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段雪寒觉察到她的异样,“夫人?你想什么呢?”
苏叶提提神,回答:“没什么,只是觉得终于抓住了你的把柄。以后你再死命缠着我,我也效仿那位踢了你的姑娘,把你甩得远远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段雪寒:“……”
这天午饭时分,岳宁来喊段雪寒去后面用饭。段雪寒头重脚轻,飘啊飘的就飘出了屋。
而同一时间,远在京城的苏兰突然一拍额头:“呀!我想起段雪寒是谁了!”
此刻苏兰正在娘家陪着母亲晒太阳聊天。听到她的低呼,苏夫人笑着问道:“是吗?那他是谁?”
苏兰吞吞吐吐,“他、他是……他曾经是、是爹给我定下的未婚夫……啊!娘,您别生气,只是口头上的!”
苏夫人:“没,我没生气,我真的没生气,我真的真的没生气!”
只是当晚,苏太傅重温旧梦,与书房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