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变音术还是易容术?”
面对苏叶的质疑,段雪寒不是无法回答,而是不愿回答。看今天这样子,实情已不能再说。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苏叶身侧,“你想多了。”
苏叶没抬头,依然将视线定在手心里的短刀上,“回答我,你想要哪个?段氏想要哪个?”
段雪寒道:“我哪个都不要,我只是很单纯地要你做我的妻子而已。”
苏叶不理他,继续说道:“不要用感情来骗我,我已经不是天真的小姑娘了。据说易容流派甚多,精通此道者更不在少数,相信段氏不乏一批习得易容的人物,我这点小把戏大约是进不了你段二少的眼。那么你们想得到的,就是苏氏百年流传的变音术?不过我得提醒你,可以修习变音术的人太少,过分强求会使修习者嗓音嘶哑乃至失声。”
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回换段雪寒冷冷地看着苏叶,“不愧是经过刑部训练的苏家女子,理智得可怕,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深思熟虑一遍。苏叶,我怀疑你的感情早已荒废,难道你从来没有动过真情?”
段雪寒在无意中说出的话正触及深扎在苏叶心底的那根刺。
苏叶记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曾经独享过那种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意。
对方是皇亲国戚,身边总围绕着数不清的贵族少女,而他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唯有这样的男子,才懂得什么叫“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是到了后来,他也变了,变得时常出京、时常有差可办。就算是钦定的皇商领袖,又哪来那么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呢?明明就是在外面有人了吧!既然外面有人,为何不带回京城叫她死心,还藕断丝连地缠着她不肯放手?可能对方是风尘女子或罪臣之后,他带回王府没法对父母交代,所以才这样做,企图掩人耳目……
苏叶怔怔地望向对面空白的墙面,都要从那上面看出一朵花儿来了。她心里却做着无数合理的不合理的猜测。
段雪寒说错了。她动过情,只是那感情尚在萌芽就被她亲手掐断。
良久后,苏叶突然换了种平和的语气,慢吞吞地说道:“论武功,百招之内你我不相上下,我大约是这群人中最不用你保护的,别为我一个耽误了你的无数猎艳。”
这下子,段雪寒纵使有气也要提不上来了。
他指着苏叶,恨恨道:“算你狠!刚才怀疑我觊觎你家祖传绝招,现在又把我当成纨绔子弟!我看起来很像花心大少吗?”
苏叶道:“不像。”
段雪寒稍稍满意了些,勉为其难地帮自己顺气,“这还差不多……”
苏叶接着说:“你是花花二少。”
噎。
段雪寒怒极反笑,几乎想表演胸口碎石大法:为什么苏府的人都这么神奇,总让他欲哭无泪、无言以对?
看他这般模样,苏叶心情有所好转:“难道我说的不对?不应该吧,卫飞可都说了,你昨晚玩得挺开心,似乎还找到了不少新的红颜知己。”
段雪寒决定不同她一般见识,所以他摆正心态,微笑应答:“夫人,你吃醋?”边说边不怕死地俯了身,低头又要占人便宜。
苏叶坐在椅子上就翻了个身,运足全身力气向后一蹬,直把身下的椅子带出去半间屋的距离,而且还一丝动静都没有,完全不会惊醒隔壁住着的卫氏父子。
她悠然地翘起二郎腿,来回摇晃着手上的短刀,笑眯眯地说道:“二少啊二少,你以为你拿走我的乌剑,我就没有其他顺手的兵器了?”
段雪寒摆开架势:“我既有本事缴了你的剑,就有本事再缴了你的刀。”
苏叶跟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就差没一脚把他踢出门外,“去吧去吧赶紧去吧,快去寻找你的红颜知己吧!我这边不收留你,总有地方会收留。你放心好了,依你的条件,别说今晚,就算你想夜夜醉卧花丛,都易如反掌。”
短短时间,段雪寒竟像是忘记了两人方才的不愉快,面带笑容、语带挑逗:“可是我只看上你这朵花了,偏偏夫人你不让我摘啊!”
苏叶也不脸红,只道:“再不走,当心我拿迷药对付你!”说着她便朝怀里伸手,作势要掏迷药。
段雪寒貌似害怕地跳开,在距苏叶有好几步远的门口小声问道:“夫人,你想怎样?迷昏了我,要对我施暴?其实我更喜欢温柔一点儿的……”
苏叶阴惨惨地笑:“施暴?温柔?哼哼,我先迷翻你,再扒干净你里里外外所有衣服,拖出去游街示众!前胸贴上‘段氏雪寒’,后背贴上‘花花二少’。这个主意你觉得怎么样?”
嗖地一闪过后,段雪寒没了影。
苏叶抬头,却见他正蹲在房梁上。
“夫人,你好狠的心!”段雪寒指控。
“承蒙夸奖。”
苏叶扳回一城,顿觉痛快淋漓,重新打水梳洗收拾了,终于赶在子时前进入梦乡。
曙光闯进客栈房间。
屋内刚有些翻身的动静,苏叶就睁开了眼睛。
她起身,穿上鞋子整理好帷帐,活动活动手腕胳膊,然后朝对面床铺瞟了瞟,笑道:“二少昨晚竟忍住没去喝花酒,真是奇迹。”
“哈啊……什么花酒,没喝过……交杯酒倒是挺想跟夫人喝一杯……”
一只手囫囵着拽开灰布帷帐,段雪寒打着哈欠,露出了一张不修边幅的脸。
他那邋遢的样子令苏叶发噱:头发乱糟糟、眼睛半闭着,鼻头微皱、嘴唇轻撅,完全找不到半分潇洒侠士的影子,倒像个爱困的孩子,揉着脖子直叫肩膀疼。至于他衣襟大敞的程度,弥勒佛见了都会自叹弗如,就差没在裸 露的胸膛上标明“速来观赏”的字样。
苏叶平移开了视线,“二少,形象。”
段雪寒下巴一扬,“什么形象,反正咱们是夫妻。只要夫人不用捣衣棒撵我,我就会乖乖听话,叫我往东走我绝对不向西!”
“是吗?”苏叶得到了段雪寒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于是笑得温柔,“那我可不客气了……”伸出纤纤素手,在段雪寒期待的神情中,重重推了他一把,“走开!挡路!碍事!”
段雪寒耷拉了脸,摆出受气包似的媳妇脸。
拎着水盆,苏叶嗤笑:“收起你的可怜相,我看着恶心。”
段雪寒大受打击:“夫人,你真的很过分!”
苏叶拉开门,回头补充:“一并收起这种怪腔怪调,我听着更恶心。”
段苏二人从起床后就在持续进行的这些对话全是小声说出,隔着一层墙壁没人听到。所以当隔壁的卫直父子在房间门口巧遇苏叶端着水盆出来打水的时候,就听到段雪寒不知因何而出的悲呼:“气死我也!”
卫飞一个趔趄,赶紧扶住父亲,惊疑不定地问着苏叶:“苏兄,段兄他这是……?”
苏叶冷静地:“无妨,受了些小刺激。放心,很快就会好的。”
粗略地用过早饭,一行人护着官银再度启程。
段雪寒之聒噪,一个足能抵过百余人。耳边堆满了他清亮却不刺耳的讨喜嗓音,活泼俏皮的笑话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凡听到的都忍不住释放笑颜。
冷眼旁观,苏叶发现只有她心里清楚段雪寒的底细。他的插科打诨绝对源于作假本能,他真实性情究竟如何,这点尚且无解。但他若想有意用这种方式瓦解别人的心防,那将所向披靡——实在是因为他装得太像了。
不过他非善男,她也算不上信女。
势均力敌的两个人同台对峙,究竟谁能笑到最后,这本身就是个值得期待的结局。
同行两三天,某日卫飞半开玩笑地对苏叶说道:“我一直等着苏兄的鼾声,可苏兄非要玩一手真人不露相,让我平白准备了这么多天,生怕晚上被你们吵得睡不着。”
苏叶这才想起她之前为避与段雪寒共处一室时随口造了什么谣。
当晚,苏叶就紧急命令段雪寒制造些鼾声。
段雪寒为难了:“打呼噜又不是说来就来的。我要是晚上睡觉真打呼,夫人你可就没法过甜蜜小日子了。”
苏叶支着额角长叹道:“段雪寒、段二少,当我求你好了,你就不能换个方式也当是换种花样?总这么赖皮,难道你想一路赖皮到老?”
段雪寒嬉笑:“夫人喜欢,我义不容辞。”
苏叶一反刚才单手撑额的忧郁造型,拍桌而起,连声音都忘记要变回男子的低沉:“谁会喜欢!又不是在养儿子!”
门外卫飞关切地问道:“段兄,我怎么听着你房里有女人在说话?”
苏叶的脸顿时呈“囧”状。
段雪寒总能占去苏叶口头上的便宜:“卫贤弟吗?没事,我在对苏兄学我家夫人的说话语气呢!”
苏叶瞪他,使劲地瞪。
未果。
段雪寒的厚颜无耻同样可以所向披靡。
相处久了苏叶才渐渐发现段雪寒除却说话着实令人喷饭外,也没有什么罪大恶极的地方。
如果段雪寒能改变私下称呼,不再坚持苏叶是他妻子,相信苏叶敞开心胸接纳他也是早晚的事儿。但他死不改口,又曾经在京城大大地破坏了苏叶苦心经营的苏府闺秀形象,所以他距翻身之日,恐尚久矣。
不过这些并不妨碍苏叶对他的印象逐渐好转。苏叶有眼睛也有心,能看到、感受到段雪寒方方面面的优秀,还是除了那张总也闲不住的嘴。
说来有趣,段雪寒能言善辩,和他在一起的人往往都会被他的言词吸引,偏就是苏叶顶顶讨厌他这点,经常针锋相对,总觉段雪寒那是贫嘴,并以噎扁他为光荣、以败下阵为可耻。
当苏叶对段雪寒的偏见稍稍有所改观时,他们两人已经相安无事地共处将近十天了。
这天,卫飞百无聊赖地抚摸着马鬃,异想天开地对苏叶说道:“这一路上果真平静,以往听旁人说起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确实不假。如果能半路杀出些不同人物来,我倒还欢欣了。”
苏叶眼中划过一缕淡淡的笑意,“听卫贤弟的意思,竟有些遗憾于无人来抢?”
卫飞连忙摆手:“没,我可没这么说!这是苏兄你自己说的啊,万一出了事千万别赖我头上!我只是遗憾于没有些特殊人物叫我见识见识,苏兄可别断章取义。”
“有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苏叶怡然自得地坐在马背上,伴着马匹的慢行放松了全身精神,“我倒是觉得,劫匪离我们不远了。”
正说着,一旁的段雪寒就打马上前,自马背振臂而起,衣袂飘飘,落于地面。
苏叶随着他的动作探头看了眼前面路况,回身后方赠给卫飞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卫贤弟啊,劫匪被你招来了呢!”
“真的假的?我说话有这么灵验?”卫飞不信,也学她的样子探头观察,却一下子就看到了前面为首那个高壮的黑脸大汉。
这大汉身穿红长褂,手握开山刀,身后一群兄弟跟着,个个都是一脸蛮横不讲理的样子。
前头,段雪寒已经笑着招呼他们了:“各位好汉,在下段雪寒,段氏子弟,今日与各位相遇也算有缘,不若行个方便吧!”
苏叶笑道:“他倒得趣了,可惜人家未必肯听。哎呀,等会儿你们打起来,我该到哪里避祸才好?”
卫飞虽自认拳脚功夫不错,但毕竟是首次与劫匪无声“会晤”,本有点紧张,见苏叶还有心情说笑,他不由得也放松了:“区区劫匪,我们应付得来。你先别忙着找地方避祸啊,这里面装着的可都是给你们海州府的银两。”
苏叶淡笑摇头,语带玄机:“就怕……那伙劫匪有真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