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二层楼的窗户。
望着它,我总是想:我要是拔下它的插销,然后跳上窗台,然后两条腿一使劲从那跳下去,然后……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会不会像飞行员跳降落伞一样的洒脱呢?或者像蝙蝠侠落地一样的轻盈呢?
我就这么想啊想啊,只要神志稍微清醒一点就动这个脑筋,挡也挡不住。至于做了半截的生意呢,也撂下了,都得由可怜的西西来打理了。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只是为了玩,谁知上了贼船就下不来了,只好硬着头皮顶住。当时,我自己安慰自己说:即使我做不了一个大写的人,至少也弄个百万富翁的名声来遮遮羞。现在,做不做人或当不当富翁跟我全无干系了,我的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那扇窗户上。只要注意力略微一转移,我就恶心,我的肝脏就灼疼,骨头节也断了似的难受。
织田作之助的那本《夫妇善哉》征订的效果不是太好,西西从南方转了一圈回来,对我说。
哦,我应了一声,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十分遥远了,遥远得近似于海湾战争、反恐行动和毕加索的某幅画拍卖出天价来之类的鸟事一样。
迪伦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卖得还不错,可是江浙和河南迟迟不肯结账,西西又说。
哦,我又应了一声,其实我压根儿就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要望着窗外,我的脸上就会呈现出一种绝妙的表情,那是憧憬,仿佛我正在空中做着优雅的自由落体的动作……至于其他,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你不听我说的话,总盯着窗户外面干什么,外面究竟有什么玩意儿这么吸引你?西西一脸的严寒,仿佛斥打一个没完成作业的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一样。
外面有蓝天,外面有白云,外面还可以让我表演垂直降落……我说,我的表情似乎跟复写纸一样,克隆着那种我在空中做着自由落体的向往。
我的话让病房里的所有人的脸色刷地一下都变白了,包括西西,包括伯爵,也包括我邻床的病友,我从他们的眼睛里读懂了什么叫做毛骨悚然。我病友的病也很怪,他是后背上长个疖子,状似肚脐眼,所以总锅着个腰。伯爵反应最快,听说我要表演垂直降落,他赶紧把窗帘拉上了,让我再也看不到蓝天、白云和表演垂直降落的我了。
自那一天起,我无论住在那里,窗帘都挂得严严实实的。也自那一天起,我要灯总是亮着,因为我害怕阴影,那些阴影老让我联想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幽灵什么的。
真正放弃了表演垂直降落的念头,是在半个月以后。不知是医生给我的黄色药片起的作用,还是我疯狂地喝咖啡的缘故,总之我对窗户渐渐失去了兴趣。只是偶然地听到窗外的救护车鸣笛声,才掉过头去,扫一眼,完全属于下意识动作。
有一天,我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西西:检查这么久了,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西西缄默了,她拿出厚厚一摞化验单子,验血的,验尿的,验肝功能的,除了妇科之外,哪个科的都有,一个都不少。在每一张化验单子上,都赫然地写着红色的字:正常。
不会吧,我记得我小时候得过肝炎来着,怎么可能正常呢!我不理解。可是,在这里医生是权威,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那天,医生对我说你可以走了,我们这里不能收留一个不是病人的人,我只好卷铺盖,走人。
走的时候,我就像个因为犯规而被判罚出局的球员,一边让西西搀扶着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听听医生的那口气,就他妈的像我是在装病似的!我说。是你多心了,谁也没这么想,西西说。是啊,只有你自己这么想,伯爵也跟着说。
病友送我到了大门口,坐上了的士,病友仍然紧紧捂着他后背上的那个“肚脐眼”,估计是怕受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