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格林一定很痛苦,进了屋,一头栽倒在另一张床上,虚弱到了极点。我一个劲问:怎么了?格林的眼窝塌下去了,里面还含着泪,他说:哥们儿,我可能快不行了,这也许是咱们见的最后一面了。我用嘶哑的声音问:发生什么事了?格林的眼睛里布满了一道道的血丝,像密集的铁丝网:没什么大不了的,左不过是个死,坦然面对吧,反正我的后事我也交代完了。
我惊愕极了,在我的印象里,格林一直是勇敢的,他小说里写的也大多是硬汉子,基本属于泰山压顶不弯腰的那种类型。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的张皇失措,简直像一只叫猎枪的射击声吓坏了的鸟。我的喉咙有点痒,我把视线投向格林的老婆:他的身体状况不是一直很好吗?格林的老婆倒是显得镇定自若:现在他的身体也很好。没等我再说话,格林就用尖得刺耳的声音说:我的身体我知道,早已病入膏肓了,好什么好!
格林的老婆不言语了,但脸部的肌肉却很松弛,当我的目光和她相遇的时候,她悄悄地冲我眨眨眼。我凑过去问:嫂子,他到底得了什么毛病?格林的老婆咬着我的耳朵说:他只是有点低烧。我又问:多少度?格林的老婆说:不知道,让他试表他不试。
我什么都没再问,就按响了床头的铃,值班护士在小喇叭里问:你需要什么?我说:我需要一个医生和一支体温表。医生来了,来得真快,我让他给格林检查一下,忙活一阵,医生说:稍微有点发热,三十七度六。我问:用打针吗?医生说:不但不用打针,连药都不用吃,多喝点开水就可以了。一直担心地注视着医生表情的格林这时候说:您说我没病,那为什么我浑身都酸疼呀?医生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上一天班,回家一躺,也浑身疼。格林听了这话,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格林的老婆说:发个烧,你就折腾得天翻地覆,要是叫你生孩子,你说你怎么办?格林也许听说自己没什么毛病,心里踏实了,开了句玩笑说:要是需要我来生孩子,我早绝育了。我也说:要真是由男人来生孩子,我敢说,人口会锐减,再也用不着宣传计划生育了。
正说着,西西回来了。西西和格林的老婆合伙狠狠地把男人挖苦了一个够,举了好多例子,来证实世界上没有比男人更脆弱的动物了。海明威表面上是条汉子吧,可是身上长个疙瘩就怕得睡不着觉;杰克·伦敦看上去也够超人风范,可是家里起了一把火从此就不敢用木柴取暖了,冬天宁可挨冻。都说女人如水,弱不禁风,在节骨眼上却最强势,在一次车祸中,舞蹈艺术家邓肯的一双儿女同时丧生,邓肯哭着喊着地说:“失去了这一切,我怎么能活得下去呀?”世人以为,邓肯完了,邓肯真的活不下去了。事实上,邓肯不仅活下来了,而且继续她的舞蹈事业,她依然是惠特曼精神上的女儿。
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我和格林说得哑口无言。没心没肺的格林居然还笑得出来,我想。格林是个喜欢在背后挖苦人的人,可是却对西西另眼相待,他总是把西西叫做弟妹,是所有人当中第一个接受西西的人。他有一次悄悄地对我说:西西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尤其是她的笑,她笑起来像个女巫。其实,我也有同感,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的笑迷住了。
那时候,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寄住在办公室。杂志社的同人不知从哪找来一本美国暴力色情小说,说这样的书比较畅销,主编说:这年头,没有杀人放火、风流韵事的书谁看?不过我在校对的时候,还是偷着删节了些,我知道,我要是不删,终审也得删,一本比劳伦斯性描写还要细腻的书,出版局不会公然让它摆到书店的架子上面去的。晩饭时,我又像光棍汉一样,到朋友家去蹭。我认识西西,是在一个做教师的家里。他们给她介绍男朋友。后来,她对我说,教师给她介绍的那个男朋友太胖了,起码有一百公斤,喘口气,下巴上的赘肉就颤,跟河马一样。她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笑得我的心都跟着怦怦地跳起来。她很像一本有趣的精装本小说,让人有阅读的欲望,而且封面也很吸引人。而事实上,我们那天除了相互交换了通信地址,并没过多的交谈……
格林从我这里走的时候,已经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了。
格林刚走,护士长就来了,指着门上的小窗户说:谁用报纸把窗户遮住了,医院的规定不知道吗!
我慌忙解释说:外面总有陌生人往屋里窥视,所以……
不要强调客观,叫你把报纸揭去,你就给我揭去。这时候的护士长很狂躁,甚至那脸也变得让你难以分辨出性别来。
西西有点窘,默默地把报纸揭下来,叠起来。护士长没话说了,揉了揉发黑的眼圈,一扭头,走了。
后来,迢迢来时,我问她:护士长的脾气总是这么坏吗?迢迢说:不是的,只是跟她丈夫冷战的时候才会这样。我又问:他们夫妇多久冷战一次?迢迢说:平均半个月一次。我继续问:一次冷战要持续多长时间?迢迢不耐烦地回答道:也就十来天吧。
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