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据说,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这么沧桑。十二的时候,就跟二十差不多。不过,教授说,这样的脸孔一般来说,不显老,到六十岁上,也还是现在这个模样,顶多会头发白一点而已。
究竟到六十岁,我的光辉形象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我起码知道,截至到目前,我这个配备了五官的椭圆形的玩意儿,给人的第一印象虽谈不上纯洁天真,却也没有发育成对龌龊都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地步。
所以,当我再一次走进教授的心理诊所的时候,又面对着那些跟我一样的病人们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锐利而警觉,让被审视的人手脚都无处放,尽管我紧张,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但是我故意摆出一副地下工作者打进敌人内部时通常有的那种表情,那种大义凛然、临危不惧的表情。
西西去跟教授接洽,而我一个人只好孤零零地站在那,座位已经没有了,整个客厅就跟春运期间的火车车厢一样拥挤。一个打扮得像修女一样的女孩过来,问我:你也忧郁?她的舌头似乎不太灵光,含糊得嘴里好像含了一颗话梅。我也忧郁,我说。“修女”死死地端详了我半天,仿佛我这张脸生来不配忧郁似的。所以,我赶紧补充了一句:我总想从二十层楼上跳下去。哎呀,你竟然都有自杀倾向了!“修女”的惊叫吸引了差不多所有人的眼球。但是,我发现他们注视我的眼神发生了化学反应,柔和了,甚至亲切了,这让我觉得客厅里的氧气充足多了,可以做深呼吸了。
又过来几个人跟我握手,做自我介绍,可惜我一个都没记住他们的名字,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显然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了。这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是一张乜斜着眼睛的脸:你总想从二十层楼上跳下去,却从来没跳过是不是?他个头很矮,嗓音却很高亢,遗憾的是,声调稍微死板一点,他是那种能把朗诵《红楼梦》里的“枉凝眉”整出车间主任竞选时唱票的效果来,也能把车间主任竞选时的唱票整出朗诵《红楼梦》里的“枉凝眉”的效果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以前是电台DJ。我对他说:我只是想想而已,从没真正地跳过,否则就不会站在这里跟你扯淡了。他拍着胸脯说:我虽然现在站在这里跟你扯淡,可是我确实跳过楼,不过是在五层跳的。“修女”悄悄咬着我的耳朵说:他在这里很有权威,因为他跳过楼,而且不止一次,是两次。
这里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显然与众不同,谁的病情重,谁就是老大,谁就可以气使颐指地指手画脚,而轻微的焦虑或抑郁的人,在这里只能做唯唯诺诺的可怜虫,不管你是英国某公司驻中国的总代理,还是歌舞团领唱——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修女”的职称是图书馆研究馆员,相当于大学教授,在这里就只能垂着黑黑的眼睫毛,很乖的样子。也许是因为穿了一身黑衣的缘故,她的皮肤显得又白又嫩。她告诉我,她对黑色有歇斯底里似的酷爱,不光着装是黑的,家里的所有家具甚至墙壁的颜色也都涂得是黑色的。
西西过来招呼我去见教授,电台DJ叫住了我,问道:你信服我们教授的医术吗?我只好实话实说:半信半疑吧。那不行,你要我们的教授给你治病,你就得拿他当上帝来崇拜,他才能施展他的魅力,让我们不再忧郁,他说。我发现这里所有的人都称呼教授为“我们的教授”,而且称呼得津津有味。临走,DJ又神秘地问我:你知道我们忧郁的症结所在吗?我说:不知道。DJ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信仰,没有一个具体的信仰,现在摆在我们眼前的就有一个,就是我们的教授,我们干吗不去信他呢?要知道,我们活着不单单是靠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