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给我带回一个人来。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穿了一身黑色西装,白衬领上还打了蝴蝶结。我问西西,是不是唱美声的歌唱演员,帕瓦罗蒂那样的?西西说,他是个教授,虽说不是医学教授,却能仰观天文,俯察地理,通阴阳,晓八卦。从她虔诚的脸上可以看出,她被他折服了。我说:你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西西说:你知道把他请来多难呀,张三托李四,李四托王五,托的都是知名人士,人家忙着呢,还带了好几位研究生。
我发现教授从进病房来就摆弄他的照相机。教授是不是很喜欢摄影?我问道。
不是,我用它来拍摄鬼魂的照片,几乎所有的老房子里,总有它们的身影,教授淡然地说。
那么也就是说,我这里也有鬼魂?我的心突突跳着问道。
有,有很多,影像最清晰的往往都是最近才仙逝的死者,从我的镜头里显示出来的是,你搬进来之前,这屋里住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记者,而记者之前,则是一个出租汽车司机……我要是不拦,他可能还会继续说下去。
西西也脸色煞白地说:别讲了,再讲这个我就不敢在这里住下去了,教授,你还是讲一讲他的病吧。
教授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讲他的病,是我讲了也没用,因为他不信,教授轻描淡写地说。
他信,他信,他一定信,西西赶紧说。
不,他绝对不是个轻信的人,从五岁起,陌生人给的东西他就不吃了,除非对方先吃,大师从我五岁一直说到十五岁,仿佛是亲眼看着我长大似的,所说的一切也都八九不离十,连我父亲当过兵,我母亲做过童工,都知道。后来,他说:到十五岁,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发生了什么事啊,我怎么不知道?西西惊奇地问道。
十五岁那年,我父亲把我带到他工作的一个小地方,他说,你在这里总惹祸,还是跟我走吧。那是刚刚发生了抢军帽事件不久。我父亲工作的地方准确地说是个码头,他在码头上的仓库当警卫,牵着条警犬。我问父亲:那么我要是上学怎么办呀?父亲说:上个屁学,你们除了学工,就是学农,就是不做学问!是啊,我父亲从没上过一天的学,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时候,便扛枪打仗了。这么一想,我也就释然了。每个周末,随父亲坐火车回家,到星期一的早上再从家里到码头来。我曾对父亲说,假如给我工资的话,我就跟父亲仓库里的学徒工一模一样了。父亲说:你想得美!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喜欢上了读书,也许就是从发现父亲他们单位里的图书馆那天起吧。我读书读到了痴迷的程度,因为我发现书里的世界比现实要有趣多了……
我曾经的理想是把父亲单位图书馆里的所有书都通读一遍,可惜,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使这个理想成为了泡影。那天,跟平常一样,打开窗,照样能闻到海上浓郁的海葵气味。唯一异常的状况是,到晩上,天出奇的热起来,蚊子也出奇的多起来,好不容易等到后半夜才有了一点清爽的风,人们刚入睡,突然间就是山摇地动,闪电雷鸣,地震了!我现在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地震的程度仿佛就是地球荡起了秋千,从梦乡中惊醒的人们站都站不住,只能抓住屋子里的暖气管或水管才勉强不会跌倒。我知道父亲惊慌地冲着我喊着什么,可是我不知道他究竟喊的是什么,地声的分贝比海啸还要大,湮没了一切的一切。父亲伸过手来想拉我,可是在完全失去重心的情况下,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这时候,我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爬出窗户,一纵身就跳了出去,就在我也准备尾随其后的时候,楼塌了,上面的预制板噼里啪啦地扣下来——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
知道你父亲死了的那一刹那,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教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我,问道。
首先想到的是,我父亲死了,以后再也没人给我撑腰了,只有老实点,别招灾惹祸了,我坦白地说。
父亲死了,你哭了吗?教授接着问道。
我摇了摇头。
连我自己都奇怪,当时我怎么会没有哭呢?我难道不爱我的父亲吗?不,我爱他,尽管他惩罚我的时候也很严厉,他是那种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汉子。那么就是我太麻木了,麻木得都不懂得怎样来表达忧伤和悲痛了?似乎也不是……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久了,就会在内心深处凝成一个结,这个结不解开,你的病就好不了,教授说。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总是在变,一会儿是凝重的,一会儿是空洞的,但更多的时候是敏锐的。
西西激动地把脸凑到教授的跟前,问道:您说,他怎么才能解开那个结呀?
做好事,积德行善,在帮助他人排忧解难的同时,自己也一定能从中得到莫大快乐,虽说这是老生常谈,却又确是灵丹妙药,教授一边说着,一边咔嚓咔嚓地给病房的各个角落拍照。
您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躺在病床上,怎么好去积德行善哪?西西指了指我,问教授。
你们是做什么的?教授问。
做书生意的,西西说。
那就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来寻求与上帝的默契吧,教授笑着说。我才发现原来他也会笑,而且笑得很是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