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奇怪的电话那天是个周六。
喂,喂,请问是哪一位?我问道。奇怪的是对方并不答应,但也没撂,因为我隐约能听到对方的喘息声,那喘息就仿佛是从十分遥远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风声雨声读书声。我又冲着话筒喊了一嗓子,见对方还没言语,便撂了。
谁他妈的耍我玩,我骂了一句。
注意口腔卫生,迢迢竖起一个指头,摆了摆提醒我道。
对不起,我也是脱口而出,有时候不太卫生的词汇恰恰最能表达人的非正常情绪,我狡辩说。
别人也许可以这样,但是你不可以,迢迢霸道地说。我发现当她双眉紧蹙的时候,反而多了几分女性的妩媚。
我为什么要这么特殊呢?我逗了一句。我真是本性难移,也是贫嘴贫惯了,我就忘了自己的和迢迢的身份了,迢迢要想整治我太容易,注射时稍微在手腕上增加一点力度,就够我一戗!
你别问,问了也白问,我不想说,迢迢怄气似的说。
好啊,还跟我玩起深沉来了,我说。
玩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玩要有意思得多,迢迢说,然后,站起身来,走了。那眼神,似乎很混浊。
西西回来晩了,起码比我想象的要晩,她把给我带的饭放在那,就跑洗手间去了,从那里出来,我才发现她犹如睡莲一般的眼睛。看来,你没少喝。我说。
他们喝得更多,有好几个人醉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西西笑眯眯地说着,说够了,就扑倒在床上睡着了……
一夜无话。
我醒来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西西钻进了我的被窝里,睡得正酣。我们离得太近,以至于看对方的五官反而不大清楚了。仿佛就在不久前,我们常常在早晨做爱,做累了,接着睡,我曾经开玩笑说:我们俩是现代版的西门庆和潘金莲。不过,现在不了,现在我们几乎快成了他妈的禁欲主义者了。
西西是美丽的。我深情地注视着梦中的她,注视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她镌刻在我的大脑皮层上似的。把美丽收入记忆深处,倒是储存美丽的一种方式,我想。
正当我习惯性地伸手要去做些风花雪月的勾当时,有人敲门,熟睡中的西西一骨碌爬起来,谁呀?她问道。
是我,进来的是迢迢。她一副武装到牙齿的样子,不但穿着白大褂,还戴着白口罩和白手套。
几点了,是不是到早餐时间了?西西一脸惺忪地问道。她同时忙乱地洗脸漱口,做着吃早餐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不是早餐,现在已经是吃午餐的时候了,迢迢笑着说,笑得有点调皮。
该死,我怎么会睡了这么久,西西埋怨着自己。
那是因为没人打搅你们呗,迢迢说。
真是的,他们今天怎么不来了?西西说。其实奇怪的不仅仅是她,也包括我。
谁说没来,是叫我骗走了,我告诉他们,你们和你们隔壁的房间都发现了传染病菌,正在消毒,他们几个就毫不犹豫地撤了。迢迢咯咯地笑,就像刚刚下了蛋的鸡。
所以你才打扮成现在这样?我问道。
是啊,这下子你们可以安静地养病了,迢迢说。
迢迢还是太天真了,她的话音未落,就听到电话铃一声又一声地响起来,这个叫我转告某书商,他的稿费最好是税后的,那个让我通知印刷厂,他决定周末就发货,希望厂里打好包……西西几次要把电话线拔掉,结果都叫我拦住了,我说:别,万一要有重要的电话进来呢!
那么,谁的电话属于重要的电话呢?实际上,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比如摇篮要是汇报在外地结款的进展呢,虽然没谁来质询我,我还是争取了主动。摇篮确实是很不错,每到一个地方,都及时地汇报,而且汇报得很详细,算得上是个好同志——这是我对他的评价。
没人来,要是西西再出去采购,病房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开始嘀咕,克服嘀咕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想一点别的事情,漫无边际的那种。
说实话,我从小就喜欢想漫无边际的事情,我记得我常坐在我们小学校的六楼阳台上,望着那些像搬家的蚂蚁一样的川流不息的行人,我想不出他们是从哪来的,又到哪里去,难道他们真的都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从河边捡来的吗?可是河边我也去过,既没见过有孩子等着人家去捡,也没见过谁在那里捡到了孩子。多少年以后,当我有了孩子,当我的孩子问我:爸爸,我是从哪里来的呀?我却也顺口说道:你是爸爸和妈妈从河边捡来的。说这话的时候,我连想都没想,说得自然而又流畅……
我把所有的陈谷子烂芝麻都倒腾了一个够,假如西西迟迟不回来的话,我怕是连我在母亲肚子里的往事都翻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吗?不,这不是,生活在别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苟延残喘,而已。